金鳳尤聞聽,身子不由一僵,便是覺得這夜,忽又冷了半分。
面前,老師臺一句含戚之問,鳳尤感同身受,立時回道:
“就是您被貶謫到衣食無靠,鳳尤就憑把子力氣打鐵,也給您養老…我就是去要飯……”
為師者聞罷搖了搖頭,只打趣道:
“你小子,為師再不靈光,也不至于咱倆都要了飯啊,哈哈哈哈,好,你有這份心,我都記著了,嗯…話說回來,依律令,藩王無召不得進京,今兒個來了,與神女和內閣諸位議事過后,我也留不住腳,明日便要回返西監郡了,大鳳啊,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你可要照顧好家里人,別讓為師擔憂。”
“師臺…,我…”
老王爺按住他的話頭,心領神會道:
“我懂、我懂,你如今抉擇起來作難,你還是想為國為民做些事,不過,大勢所趨,若你頂受不住,離開京師,想來,大家也不會怪你,畢竟在神都,除了神女,你、我之輩皆是凡人…”
“還請師臺恕我冥頑不靈,朝堂封賞學生此一畝鍛危山寶地,助我研修鍛冶之法,我…我還想再堅守幾年,看看情勢有什么變化,萬一我離開了京師,京師之地有事要我去幫手,我卻不在…”
老人略定了定神,點頭道:
“好,為師支持你的抉擇……但你不可執迷于此,情勢若有不妥,還是要隨機應變,可懂為師意思?”
“喏,鳳尤謹遵師臺教誨。”
座師望了望窗外潑灑著的雪絨,只嘆道:
“唉,你這孩子,就好似這鍛危山啊……再大的風雪也沒法盡沒你的傲骨,造物弄人、造物弄人。”
別過金鳳尤一家,老王爺推卻了鳳尤夫妻倆送行的執念,只帶著紅衣五筌慢慢走下了鍛危山。
山間雪大路滑,著實難走,老人手中拄著落魄門生饋贐的拐杖走過二里山路,邊賞著雪、邊笑呵呵與護衛五筌閑聊,突然,從山道邊閃出幾十名黑衣人,攔在了老人身前,雒五筌見狀‘倉啷啷’拔出腰間雙刀,護住了主家。
紅衣侍衛正緊張時,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
“別著慌、別著慌,是自家人。”
紅衣五筌有些摸不著頭腦,聞聽如此,卻也沒將手中刀送還入鞘,正這時,對首走出一人,那人身形不高,甚是圓碩,明顯是個胖子,胖子衣著光鮮,身旁跟著條黑狗,當月色照見他面龐時,其人滿臉憨笑的回道:
“這大雪天的,咱們怕王爺有閃失,所以來接您老人家了。”
“大柏啊,我都囑咐說過,不叫來鍛危山接我,你還是跑來了,這山頭是大鳳的地盤,有什么可怕的?”
“嗨,我不是怕路滑嘛,其他的…,有血鴉堂的兄弟們呢,也用不著學生操心,老爺子,您身邊新聘的這位…便是自鼎福莊來的雒五筌咯?”
紅衣護衛聞聽‘血鴉堂’三字,這才松了口氣,便把雙刀收回鞘中,且沖著對首眾人打恭行禮。
“來來來,五筌,我給你推介下,這位就是芩燕堂堂主陳大柏,他還有個別號在咱們西監郡很是響亮,叫什么‘金身不敗’…哈哈哈。”
憨胖子還禮,聞聽笑笑,趕緊擺手道:
“老爺子,您又拿我開心了,我這要是金身,您可就折殺我了。”
這日,陳大柏帶著人馬,護送西白王華善匆匆回了西監郡,待到翌日天明,神都周遭大雪漸漸落停。
辰時初刻,京師北城的一處私宅中,東青王秦昌溫著‘思堂春’,興致正好,他淺呷了口從宮城里流出來的貢酒,竊喜的望著院內雪后新景,洋洋自得。
忽而,一只喜鵲喳喳叫著,落在院中臘梅樹上,秦昌見得,手往螭龍繡袋中拂去,摸出塊貝銀,瞅準了喜鵲藏身之處,猛的甩手打去,‘啪’的聲響,那鵲鳥就變了死物,只在雪地上染了片腥紅的印跡,叫人看了寒毛倒豎,但聽東青王秦昌秦曘詭松了口氣道:
“如此清靜的早上,竟讓這物毀了興致,可惡…”
院中灑掃的仆役見了,趕緊上前去將死鵲移走,正這時,管家匆匆穿過前廳,往后院跑來,等到了秦昌身邊,剛要開口請安,秦昌卻先開口問道:
“東方圣隆和華善都回去了?”
“恭祝王爺萬福金安,…回王爺,北武王和西白王都回了,您看咱們…”
“東方家的老二,是不是還跟瓊鸞宮黏糊著,沒回內閣?”
“回王爺,南雀王被王神留在神宮,說是有事要請教他。”
“狗屁請教,那倆就不干不凈,早晚要出些丑事,王神那小女子我看也就那么回事,是神又怎么樣!比凡人強得半分嘛?!你說?”
“小的不敢…”
“廢物!有什么可怕的?!”
“是是是,那小娘們就是個騷貨,沒皮沒臉。”
“哈哈哈,說的好,這才是我東青王府的人,咱們可不能受她的淫威,哼!”
“那…王爺,咱們準備車馬不?”
“著什么急走,我還想跟京師多待幾日,我倒要看看那對狗男女,能做出什么好事來………那東方帛就不配做首輔大臣,內閣早晚會是我的,瓊鸞宮和這天下哼哼…”
豪奢的宅院里,東青王還在陰風怒號時,鍛危山的陋室之中,困苦的一家人正圍爐取暖,且說著為難之事。
屋中灶火上,前夜吃剩的羊肉湯泛著鮮味,余溪若下了小面,拌著這羊湯佐味些韭菜花,只讓孩兒們吃的滋潤,看著家人笑顏重開,金鳳尤心中略有松快,呷了口濁酒后,忽然問道:
“山下獵戶寶爺爺要收徒,你們倆誰去,學了這本事以后,就不愁沒肉吃了。”
大虎聞聽有些躊躇,可看著身前三個弟弟,便咬了咬牙道:“我…”
可他還沒說出口,二龍便搶著回道:“我去學徒!以后我打獵獲給爹娘、大哥、弟弟們吃!”
他大哥見狀,擔心道:“你這么小,不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
小娃說著突然手捻劍指,只一揮,便叫飯碗浮空而起,露了手喚物的絕技,之后他咧嘴笑笑說道:
“再說,大哥書念得正好,怎么能讓他扔下,還是我去吧,我又饞得很,吃的多,多吃者多勞嘛,嘿嘿。”
吃完早飯,定了學徒之事,大虎去學館念學,二龍則拿了銀子,到山下買好魚和肉,顛顛兒的跑去找寶爺爺拜師學藝,山上陋居內,鳳尤、溪若弄著幼子,聊起私房話:
“昨兒個,師臺雖沒說透,可明擺著就是親自來請你,你不如早作打算,去西監郡坐館吧。”
鳳尤卻搖了搖頭道:
“沒那么簡單,容我再想想。”
“想什么想?這有什么可想的?”
鐵匠無奈嘆道:
“唉,阿若你也不思量思量,如師臺所述,秦昌如今勢盛,北王式微,東方家二叔雖是賢達,現下坐鎮內閣,卻裹進與神女不清不楚的閑言中……
…我本門師兄一直跟著東方家做事,這拖家帶口的,南陵郡是去不得了,那里早晚要遭殃,…可如今這般情勢,若是我直接去西監郡投奔師臺,便是要遁匿山林,到時候這邊需要人手怎么辦?況且,師臺也不想我立刻就動身去輔佐怹老人家。”
“那還要等多長時間?”
鐵匠又打開那裝銀錢的包袱,仔細數了遍,念道:
“以師臺給我留的銀子來看,還需四年…”
“四年?還要那么長時間。”
鳳尤勸道:“再忍忍吧,阿若,幸好有這筆銀子頂著,這幾年餓不著你們。”
“那也不成,咱們得省著點兒花了,依師臺這意思看來…真是不讓你立時去投奔了,這些銀子雖然夠四年度用,可之后的事情還不知怎樣,得多算計出兩年的花銷來…”
落魄鐵匠撫著妻子肩頭道:
“苦了你了,這幾年咱們還得受著窮,不能讓外人看出咱們的思量,否則,師臺那邊定然要出岔子。”
“如此的話,師臺那邊咱們也不見得能去的了,實在不成,干脆把你那兩把刀賣給我姐夫吧,人家想要,你偏不給,東方家再式微,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去投奔我姐姐也沒什么丟人的,鳳哥~~!”
“不跟你說這個了,你好好帶孩子,我去爐室鍛活兒了。”
“鳳哥你…”
夫妻二人商量了番,卻沒得出什么大的轉機,只得困守在這寒山之上。
這天中,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二龍正經拜了寶爺爺為師,做了小獵人,以后家中吃肉的事再不用愁。
他爹娘和大哥看著這娃時,都是寵愛的眼神,金鳳尤更是花了十日工夫,為自己二小子打了把短劍防身,小泊堯得了寶劍,歡欣鼓舞,學起獵戶的把式來,也更加帶勁。
可好事后面跟著那壞事的腿腳,來的倒是勁疾。
金家得了活命的銀子不過四、五個月,大寒時節,一家人正忙活著包餃子過節令,便有伙賊人扮作獵戶,上了鍛危山。
這伙兒賊,七、八人,手中或抱著皮子卷裹、或扛獵叉,趁著傍晚霧重,避開金鳳尤所居陋室與爐室,躥上山去,這些人所圖不為別的,乃是想要謀害金家之子。
正此時,且趕上二龍那娃兒蹦蹦跳跳的和寶爺爺從鍛危山上下來,這爺倆忙活一天,獵了只狍子,打了些野兔、雉雞,小娃娃運氣著實不錯,今日被他獵得一羽花尾榛雞,價關值上八分銀,這難得的野味,孩子不想賣掉賺錢,只想拿回家去給爹娘、哥哥下酒。
一老一少聊著閑天正在高興,就見得窄緊的山道上,有幾個外地獵戶迎面走來,霧重夜黑,爺倆手中火把忽閃,照不清左右,老人腳下蹌踉躲閃不及,兩邊撞了個滿懷,還不等老人抱歉,對首這些獵戶竟把老少兩人團團圍住,寶爺爺見狀護住孩子,念著唇典道:
“合字上的朋友,咱爺倆沒掛老居米子,求條道,讓咱扯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