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這年會試之前，三蘇父子啟程赴京趕考。

從眉山出發，北向嘉陵江的閬中。自閬中登終南山，走上古棧道。迂回曲折，高懸天際。

至橫渠鎮，至風翔，至關中。

蘇軾寫《題閩中驛舍》詩：

【欲掛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

蘇軾向往寧靜的山村，心里生出一股無端的向往。人生道路千萬條，但讀書求仕是最好的一條路。只有把理想實現了，才能尋求水竹村居之樂。因此，心里不免悵然若失。

然后，東向而至長安，行至二陵間，至澠池，而至汴京。

時值河北水災，殃及京城。蘇軾等人來時，看見沿河兩岸數十里，勞工密密麻麻，吆喝之聲，不絕于耳。

晚上蘇軾獨自一人走在橋上，雖然滿街燈火，卻照在沒有退走的洪水里，像無數蠢動的金蛇。抬頭看時，星寒月皎，一片凄冷。

這豈是繁華的京城，分明是江湖水鄉風貌？

蘇軾心中有無限寂寞、無限鄉愁。遂作詩：

【獨立市橋人不識，萬人如海一身藏。】

蘇洵帶著大兒子蘇軾、大兒媳王弗、小兒子蘇轍、小兒媳史氏、王弗妹妹王閏之、中年仆人蘇興、蘇興妻子秀嫂、年輕仆人蘇義、蘇義妻子碧桃、廚師蘇味等人到了京城。

就在京城城南買了一座小院，取名“南園”。

因為明天就要考試，晚上蘇洵叮囑蘇軾、蘇轍早早上床睡覺，不要再看書了。

四川有一個風俗，考試之前，夫妻不能同床而睡，更不能行房事。否則就是不吉利或者考不上。

兄弟倆孤自一人分別睡在小房間里。

蘇軾躺在床上，想起明天的考試，有些寂寞，有些煩悶，翻來覆去，睡不著。

于是，披衣起床，到小院散步。

他本來想找弟弟蘇轍聊天。但走到蘇轍門前，聽見里面傳來了鼾聲。蘇轍睡得比較香，他不忍心打擾。一個人向小院天井走去。

這時，一股微風吹來，將蘇軾的房門吹響了。

王閏之也沒有睡著，她聽見外面有聲響，就趴在窗戶上，向外面看。

這個只有八歲的小姑娘，看見外面有一個人影子，她嚇了一大跳，這么晚了，誰還在外面？

她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原來是姐姐王弗。

姐姐正朝姐夫走去。

王閏之想，他們睡不著，出來看月亮，那我也要出來看。

蘇軾身材高大，頭發烏黑，面容清秀，風度翩翩，步態從容。

此刻，他坐在天井里的長凳子上，向天上仰望，聽見身后熟悉的腳步聲。

王弗來到蘇軾旁邊，溫柔地撫摸蘇軾的后背，輕聲問：“夫君，你怎么不睡覺？”

“睡不著。”

“怎么？”

“就是睡不著。”

“別想那么多，我相信你的能力。今年剛好不考八股文，不正是你的運氣嗎？”

“說的也是，但世事難料。我沒有什么背景，可能難以考上。”

“你自放寬心，認真考試，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得太多。雖然沒有背景，但朝中大臣對你情況是了解的。你的學問就是背景。”

蘇軾聽了此話，極其慰貼，站起來，轉過身，將王弗抱在懷里，捧著她的臉，仔細看了又看。

王弗聰慧謙謹，知書達理，容貌讓人傾倒，皮膚柔嫩細致光滑。蘇軾常以吳融的《即席十韻》“寒玉細凝膚”這句話來形容。

“看什么呢，你又不是不認識我？”

蘇軾笑了：“管他是否考上，我只要擁有你就足夠了。走，今晚陪我睡覺。”

說罷，就摟起王弗柔軟的細腰。

王弗假意反抗，拍打著丈夫的手，嗔怪：“考試前，我們不能睡在一起！要是爹爹知道，要遭到他責怪……”

“呵呵，不怕！我就是要和你睡。只有你在身邊，我才睡得著。娶了你，我真的好福氣。明天肯定考得好。”

剛剛走出來的王閏之，目送著姐姐、姐夫兩人相擁著親密回到房間。

不知為啥，王閏之心里竟然狂跳不止，心臟快要跳出來似的，再也挪不動腳步。

天剛麻麻亮，考院門前，擠著參加考試的舉子們。他們手提考藍，低聲議論，悄悄聊天。

考院大門終于打開。

門邊兩側各有一些執事官，依次檢查隨身帶的物品。

考生們魚貫而入。

他們多為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也有白發蒼蒼的老者。個個神情嚴肅，朝著決定自己命運的考場走去。

蘇軾與蘇轍排在隊伍最后面，兩人從容淡定。臨分開時，倆人相視一笑，似乎都在彼此安慰鼓勵。

執事官高叫：“封門！”

厚重的考院大門在蘇氏兄弟二人身后徐徐關上。

在蘇氏兄弟考試的日子，蘇洵在南園焦急地等待著。雖然他表面裝出平靜的樣子，但內心其實是不平靜的。

王弗知道公公心思，就泡了一杯茶，端了過來：“爹，您老就別擔心，您要相信他們倆人的水平。”

蘇洵嘆了一口氣：“說不擔心，那是假的。他們的水平，我是清楚的，但現在說不準。你看我，我兩進考場，都沒有考上。我擔心他們時運不濟，像我一樣啊！”

“不會的，爹，您老放心嘛！今天是考試最后一天，您把這杯茶喝了，他們可能就回來了。”

王弗說得沒錯，蘇軾與蘇轍已經從考院出來，正興高采烈地返回。

蘇轍指路邊的一棵杏樹，枝頭結滿了紅花：“哥哥，你看！”

蘇軾順著弟弟的指頭，看見一對燕子飛來，從旁邊溪水上掠過。一陣微風吹來，又感覺柳絮翻飛到臉上。左右眺望，遠近野草叢生……

于是邊走邊與弟弟吟詞一首，題為《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首詞前半闕剛吟完，不知不覺就到了南園墻外。

隔著墻體，聽見王閏之與王弗兩人在蕩秋千，而且笑聲不斷，又看見眼前行人來去匆匆。

蘇轍說：“哥哥，快到家了，你聽家里的人多開心呀！”

蘇軾心生感慨，就把《蝶戀花·春景》的下半闕吟了出來：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氏倆兄弟跨進家門，全家人都沸騰起來。

年輕仆人蘇義趕緊接過蘇氏的行李：“大少爺，二少爺，家里來了客人，老爺正在客廳陪同，等你們回家呢！”

聽說來了客人，兄弟倆顧不得洗漱，趕緊過來見面。

那客人很年輕。

蘇洵說：“你們兄弟二人，到哪里去了？怎么現在才回家？人家章公子與你們一同考試，現在早都回來了。”

那客人聽說是蘇氏兄弟，便站起身子施禮：“小弟章惇，久仰大名，今日考試完畢，特來貴府拜見。如若不嫌棄，以后就交個朋友。”

章惇心里預期是頭名狀元，但他考試完后，交完卷子，心里沒有底，便直接來見蘇軾，主要是想來探聽蘇氏兄弟的答得如何。

就這樣，蘇軾第一次見到章惇。

以后，陰差陽錯，彼此成了一輩子的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