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文人:清晰或模糊的背影(卷一)
- 梁由之主編
- 9785字
- 2024-09-24 16:40:54
蘇同炳 湘綺老人王闿運
一
錢基博所撰《現代中國文學史》,開頭部分有這么一段話:
方民國之肇造也,一時言文章老宿者,首推湘潭王闿運云。
王闿運是清咸豐七年(1857)丁巳科的湖南省第五名舉人,雖然他此后不曾再中進士,點翰林,但其文名之盛,卻遠勝過那些并無籍籍之名的進士、翰林之流。原因是他的學問甚優,文筆極好,著作甚豐,乃是具有真才實學的文壇耆宿,并不單靠翰林鼎甲之類的虛名取勝一時,所以才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時間愈久而聲譽愈起。光緒三十二年(1906),湖南巡撫岑春煊奏薦本省耆儒,奉旨特授王闿運為翰林院檢討。宣統三年(1911),再依鄉試周甲之例晉階,加翰林院侍講銜。于是王闿運雖然不曾在會試中連捷,居然也成了翰林。不過這畢竟只是有名無實的虛銜,雖得之不足以增重,他的真正成就,還在于學術與文藝方面的大量著作,以及在湖南、四川二省歷任著名書院山長時期所教育出來的許多門生弟子,他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足以傳其衣缽,這才是真正的榮譽哩。
據王闿運之子代功所編《湘綺府君年譜》中的記載,王闿運原名開運,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的十一月廿九日。十九歲中秀才,廿五歲中舉人。卅五歲時筑室隱居衡陽西鄉,恰好有另一個名叫王開運的人來任本地縣令。為了敬避本地父母官之名諱,他才改名王闿運,字壬秋。至于人稱之為“王湘綺”或“湘綺老人”,則是因為他曾建“湘綺樓”別業,及以湘綺樓之名名其文集詩集,所以后人亦以此為其別號相稱之故。
王闿運的家境并不寬裕。其父士璠,因家貧而棄儒從商,所以王闿運小時只是靠他那位做蒙師的叔父王麟教讀,居然能以經史辭章之學蜚聲鄉里,則完全得力于他自己的聰明與力學?!断婢_府君年譜》中說:“時家中無書,省城求書亦至艱。往往展轉假借,擇要抄讀?!币驗闊o錢買書而必須手自抄錄,養成了他從小抄書讀書的好習慣。到后來雖家境漸裕,他亦不改當年所養成的抄書習慣,所以對于所抄所讀之書最能深入了解其內容,奠定其治學及作文作詩之基礎。據年譜所記,王闿運的讀書習慣是:“日必抄書,道途寒暑不少輟。五十年中,書字以萬萬計。蓋自二千年以來,學人抄錄之勤,未有盛于府君者也。”王闿運在清末民初的學術文化界,不但以詩文著名當世,在經學與史學方面的造詣亦卓有可觀,觀此當可知其學問的根基實在完全由勤勉力學中得來。
以王闿運的生平著作而論,林林總總,蔚為大觀。除了各種零星篇章并未刊印成書的不計外,其業已刊刻成書的各種著作,經學方面,計有《周易說》《今古文尚書箋》《詩經補箋》《禮記箋》《周官箋》《禮經箋》《春秋公羊何氏箋》《論語集解訓》《爾雅集解注》《尚書大傳補注》《夏小正注》等十一種;子學方面,計有《老子注》《莊子內篇注》《墨子注》《鹖冠子注》《逸周書注》等五種;史學方面,計有《湘軍志》《桂陽州志》《衡陽縣志》《東安縣志》《湘潭縣志》《王氏族譜》等六種;文學方面,計有《楚辭釋》《湘綺樓詩文集》《湘綺樓詞鈔》等多種。此外各種不能稱為撰述的《八代詩選》《唐詩選》《唐十家詩選》《漢魏六朝文選》《詞選》《諸子評校》《諸史評校》《八代詩評》《唐詩評》《阮詩評》等書尚不計在內。綜此以觀,王闿運固然是一代文學之豪,亦未嘗不可以稱之為一代經師。不過因為中國歷代以來之所謂經學,大多不出于訓詁校讎的范圍,談不上太多的創意。所以,能夠使王闿運在學術文化方面嶄露頭角的,還得歸功于他在史學與文學兩方面的著作——《湘軍志》與《湘綺樓詩文集》。
二
所謂《湘軍志》,那是記述湘軍始末的一部歷史書。自太平天國革命事起,清朝政府原來所設立的經制軍隊(漢兵曰“綠營”,滿兵曰“旗營”)毫無抵抗能力,最后完全倚賴曾國藩所招募的“湘勇”戡平大難,清朝政府才轉危為安,又延續了五十年的政治生命。所以湘軍之起,實在是清朝軍制史上的一項重大變革,不可以沒有專書記載其始末經過及各種制度原委。據王代功所編的《湘綺府君年譜》說,光緒元年(1875)十一月,王闿運由衡陽至長沙,曾劼剛適修書來請,邀至省城議修《湘軍志》之事。其時曾國藩業已故世多年,上距同治三年(1864)湘軍克復南京,敉平太平天國革命之事,亦已有了十年之久。“洪寇之平,功首湘軍。湘軍之興二十余年,回捻平定,又已十年,當時起義之人,殉難之士,多就湮沒??謧髀勈?,功烈不彰,必當勒成一書,以信今而傳后?!庇捎谕蹶]運是當時湖南人中文筆最好之人,所以這些湘軍有關人物一致認為,撰述《湘軍志》一書,非王闿運莫屬。王闿運本是曾國藩的摯友之一,曾國藩生前就曾說過:“著述當屬之王君,功業亦或未敢多讓?!边@就是說,曾國藩生前,雖以平定太平天國的功業自認,至于這纂述湘軍功績史實的責任,他已經早就看中王闿運了。在這種情形之下,無論公誼私交及為地方著想,王闿運都責無旁貸。于是他毅然承擔下此一為湘軍記述平寇功業的偉大撰述之責,于是乎乃有后來的《湘軍志》。
《湘軍志》的撰述,始于光緒三年(1877)五月,告成于光緒七年(1881)之閏七月,計前后費時四年又三個月。全書共分為《湖南防守篇》《曾軍篇》《湖北篇》《江西篇》《曾軍后篇》《水師篇》《浙江篇》《江西后篇》《臨淮篇》《援江西篇》《援廣西篇》《援貴州篇》《川陜篇》《平捻篇》《營制篇》《籌餉篇》,共十六篇,九萬余字。光緒七年十月初刻于四川,其后又在四川重刻一次。至于上海書商以鉛字排印的《湘軍志》原書,則改名為《湘軍水陸戰紀》。所以然之故,無非由于湖南人士對《湘軍志》內容的激烈反對態度而起。
湖南湘陰縣籍的郭嵩燾、郭崑燾兄弟,在湘軍初起時,均曾參與謀議,與湘軍的關系極深。王闿運的《湘軍志》撰成后,二人加以評閱,其結論是:“為文譎奇恣肆,侈論辯而多舛于事實,識者病之?!瘪T煦論《湘軍志》則說:“此書之紕繆,往聞之曾忠襄,幾欲得此老而甘心。”張笠臣亦說:“楚人讀之慘傷,天下之人無不爽心快目?!痹瓉碓鴦聞偂⒐誀c等人之所以主張撰寫《湘軍志》一書,目的是希望借此表揚湖南人之豐功偉績,以為鄉邦垂不朽之榮譽。卻不料王闿運對此并不十分措意,反倒要以太史公的筆法秉筆直書,自成一家之言,故雖記述甚工,卻于“表揚”無裨。而筆鋒所及,對于那些名震一時功成受賞的湘軍大人物,反倒時有似諷似譏的揶揄口吻,自無怪湖南人要為此而群起反對了。不過,盡管湖南人視《湘軍志》如仇寇,一般輿論未必就完全同湖南人一樣。如費行簡所撰的《王闿運傳》,就對《湘軍志》十分推崇,說它:“是非之公,為唐后良史第一。而驕將惡其筆伐,有欲得而甘心者。”又黎庶昌評此書云:“文質事核,不虛美,不曲諱,其是非頗有咸、同朝之真,深合子長敘事意理,近世良史也。”兩相比較,就可知道《湘軍志》并不就如湖南人所一致攻訐的那樣惡劣。
就事論事,王闿運作《湘軍志》,對于湘軍中的那些驕將悍兵,確實曾以似諷似譏的口吻肆其嘲弄,然而卻未必不是事實之真相。如《湘軍志·曾軍后篇》論鮑超之用兵,說:“超之戰專剽銳,其持重堅忍不如多隆阿,而終未嘗敗沒。其軍在湘軍為無紀律,然亦能相維系,乃竟以功名終。”即其一例。鮑超之軍無紀律,亦見于他書之記載,在王闿運并非妄說。然而因為《湘軍志》之寫作目的本在希望借此表彰湖南人之戰功,而王闿運居然秉筆直書,不稍為湘軍將領顧惜顏面,遂不免因此而招人之忌。但若就此書之寫作成就而言,王闿運的文才,確實有大可稱道之處。
三
《湘軍志》卷五《曾軍后篇》,咸豐十年(1860)閏三月,江南大營既潰,蘇州亦陷,東南局勢全趨崩潰。清文宗于此時降旨,命曾國藩以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至六月,再降旨實授曾國藩兩江總督,統轄江西、安徽、浙江、江蘇四省,將整個東南沿海的平寇之責完全交付給他。胡林翼于此時致書曾國藩,勸他應以大包大攬的擔當放手施為,東南局勢必能迅速改觀。這封信的內容十分重要,由此可以看出曾國藩與胡林翼二人的抱負與膽識完全不同,而江南局勢之是否能夠迅速改觀,關鍵就在這里?!断孳娭尽窋⒋?,記事殊為坦率。書中引敘胡林翼的原信說:
兵事當布遠勢,忌近謀。公言南岸分兵,一由池州取蕪湖,一由祁門出徽、寧,一專守廣信,防江西,此皆內軍也。取餉江西,而惟議厘捐,以錢漕歸巡撫,愚又以為隘矣。以湖南、北為兵之本,以江西為籌餉之本,待三省協防而后謀吳,非一年不能。夫吳、越人之毀譽怨望雖不必問,而吾等悲憫之懷,與吳、越人仰望之苦,最難為情也。吳督之任,以包攬把持、恢廓宏遠為用,鹽漕得人,何事不濟?不患貧也。蘇、常失守以后,督撫、監司,或死或未死,或已補或未補,進賢退不肖,此其時矣。今宜起兩軍:一出杭州,一出揚、淮。先調屯守之平江軍五千馳入杭州,拯其急而取其財,而令次青募五千人繼進;拘守廣信,無當也。杭州失,駐衢州;杭州存,進湖州;此平吳之先著已。霞仙、季高,當各募六千人,為皖南揚州之用,或為江西之用,或為隨征之用。少泉可治淮上之師,合水陸萬五六千人,而以多、都將馬隊。幼丹宜奏為西藩,二李或寧藩或蘇藩,則兵餉一家矣。大局安危,視公放膽否耳?!?、寧猶完,布置粗定,當鼓行而前,與懷、桐之師會于當涂,然后湖州軍出于蘇、常,揚州之馬飲于江浦,林翼雖孱弱,不覺其言之汗漫也。急脈緩受,大題小做,則恐或不濟。
照胡林翼的看法,曾國藩既受兩江總督之任,以兩淮鹽稅及江蘇錢漕之富饒,根本不用擔憂兵餉不足的問題。所以亟當趁此江南大營初覆,太平軍尚未能完全控制江南浙西的重要時刻,迅即以屯守徽寧之平江軍五千人急馳往援危在旦夕的杭州,以便捷足先登,早占有利地步。一等腳步站穩,再派駐守廣信的李元度(次青)率所募新軍五千繼進,則杭州可保而浙江之財賦可資我用,然后即可視兵機之利鈍遲速,由浙西相機出兵進取蘇南。此時江南大營雖已崩潰,但揚州、鎮江及上海附近尚為清兵所有,則宜以李鴻章(少泉)往治淮揚水師,以多隆阿、都興阿統率鎮、揚陸師,另以劉蓉(霞仙)、左宗棠(季高)新募之軍繼進后援,必可與浙西方面取得南北呼應之聲勢,及時控馭全局。倘必待兵餉應手而后出兵,則兵機瞬息萬變,不但江南浙西有全部淪陷之虞,后來出兵,亦恐更難措手。胡林翼的觀察,洞見江南大營崩潰之后的利弊得失,誠可謂高瞻遠矚。只因曾國藩生性迂緩持重,又處處要表示他沒有越職攬權的野心,所以雖明知胡林翼的建議十分正確,仍不敢放膽施為。幾個月之后,杭州、嘉興、湖州、松江等地完全為太平軍所占領,財源充足,兵力倍增,皖南、贛東、浙東等地亦成為太平軍的侵略目標,曾國藩則困守祁門一隅之地,東救西援,手忙腳亂,不但應付更形艱苦,此后的恢復工作亦倍增困難,其一切演變情形,竟悉如胡林翼所預料?!断孳娭尽分械倪@一段記述,清楚明白地指出了此中的成敗利鈍關鍵所在,雖為湘軍人物所不喜,卻不能不說它是良史之筆。這是第一個可以舉出來的例證,一方面可以見此書史筆之美,另一方面亦可以知道其所以招致反對之由來。至于另一項例證,則可以用來說明,王闿運在此書中用于描寫戰爭實態的生動文筆,是如何的高超卓越。
咸豐七年(1857)九月,彭玉麟由湖南間關跋涉,歷經太平天國占領區內的重重關卡,只身深入被太平軍隔絕于鄱陽湖中的內湖水師,然后率領它們沖出湖口,與外江水師會合,重整湘軍水師之聲威?!断孳娭尽访鑼懘艘粦鹨壑M行經過,虎虎有生氣,讀之十分使人感興振奮。仍舊抄錄《湘軍志》中的原來文字于后,以保存其本來面目。《湘軍志·水師篇》:
先是,玉麟軍在江西歲余,無所得餉,借領火藥亦靳之。時內湖軍屢攻石鐘、梅州寇屯,不下,聞外江軍至,克期遣諜告九江圍軍合攻。丁亥平旦,玉麟率全軍分三隊出湖,載福臨江口發炮應之??懿⒘芎溶?,城洲兩岸炮丸如雨。玉麟令三版先出,大船繼之??芏却?,直石鐘山,下有石崖,高下與三版相當,即輦巨炮崖口,一發中前船,都司羅勝發斃,玉麟令回船。后者進有死者,復回船,后者迭進,傷死相繼,莫敢退。或諫曰:“今驅士卒與飛火爭命,非兵法也?!庇聍朐唬骸白运懹帽?,于此五年,精銳忠勇之士斃命于此千數矣,湖北、江西以此被屠戮者數十萬,每一念之煎心。且久困,若不破此險,無生理。今日固死日也,義不令士卒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矣?!惫亩M之??苎孪屡诎l火多,銅焦,炮者震死。船銜尾直下,出江與外江合軍,歡聲動江水,于是沿江寇舟失勢,所在擲火燒之,船盡燔。
中國舊時的史書,以“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文字最美,記事亦最生動?!断孳娭尽匪鶎懀祁H得司馬遷的筆意,這在《湘綺樓日記》中亦屢有記述。如光緒四年(1878)二月廿七日所記云:“作《湘軍篇》,因看前所作者,甚為得意,居然似史公矣。不自料能至此,亦未知有賞音否?”翌日又記云:“作《曾軍篇》成,共十二頁,已得二年軍事之大概矣,甚為得意?!庇纱丝芍?,王闿運的《湘軍志》,一心想效法司馬遷之《史記》筆法,以簡練生動為目標,雖然忠于史事,卻因不肯回護鄉人而故作曲筆,遂被目為“謗書”,其實是很冤枉的。
四
王闿運文才卓越,在經史方面具有極高的造詣,理應在功名仕途方面都有飛黃騰達的機會,但卻因失意于會試之故,始終只是一名舉人而已。封建時代最重視功名富貴,與他交游同時的同鄉友人,如曾國藩、郭嵩燾、左宗棠、彭玉麟等人,不是早已在科舉考試中得意,便是在平定太平天國之戰中以軍功自顯,先后都成為朝廷的封疆大吏,高官顯要;只有王闿運,始終不能由舉人、山長之上更進一階,雖然文名遍天下,卻無救于他的落拓失意。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的行為不免流于跅弛不羈,他的態度不免近于佯狂玩世,應當是可以理解的事。相傳曾國藩之不肯舉薦他,是因為他曾建議曾國藩當趁兵權在手之時,以武力驅除清廷,光復漢族故業,曾國藩聽了,覺得十分不對路,目之為“妄人”,從此不敢加以吸引。但若以當時人的思想觀點而論,由于對現實不滿而狂傲縱恣,固是才子本色。所謂種族思想與民族革命之類的主張,恐怕不可能會有??偸且驗橥蹶]運才氣橫溢,處處流露出目中無人的狂傲之態,才使當時的那些達官貴人視為狂妄而不敢十分親近。坐此之故,縱使他的許多少年朋輩在后來都成了朝中顯貴,王闿運依舊還只能做衡陽船山書院的山長、成都尊經書院的山長,以發牢騷、寫文章與教學生度其生涯。放誕不羈的習性既已養成,許多驚世駭俗的言行,亦就層出不窮地產生出來。漸到后來,僅僅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談舉止,便可使王闿運的大名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殊非當時之高官顯要們所能想象。
王闿運平生凡兩娶。元配蔡氏,與王闿運結婚于咸豐三年(1853),時王闿運二十二歲。一妾姓莫名六云,原系廣州歌妓,同治三年時歸王闿運。但這一妻一妾都先闿運而死——光緒十一年(1885)莫妾先死,到光緒十六年(1890)時,妻蔡氏亦卒。這一年,王闿運五十九歲。由此時以至王闿運之死,中間還有二十六年——王闿運卒于民國五年(1916),享壽八十有五。高齡老人,不能沒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而他此后又未再娶妻納妾,于是乎乃出現了許多充滿桃色笑料的綺聞。
從前的北方各省,有所謂“上炕老媽子”。這種女傭與一般女傭的區別是,除了為主人家傭作之外,晚間也得為男主人侍寢而“上炕”。老媽子之是否“上炕”,在雇傭之時便已談好,其傭資之高下,視其人之年齡與姿色而定,雙方自愿,習以為常。北方人稱女傭為“老媽子”,臺灣則稱為“下女”,并不能因其稱呼中有“老媽”二字即視之為“媽媽”級的“阿巴桑”。但所謂“老媽子”者,畢竟只是當地的口語,如果寫成文言,便要變成“嫗”字了。王闿運的日記向來以文言寫作,其晚年日記中常不諱言“某嫗”“某嫗”之事,就是各種綺聞之來源。
《湘綺樓日記》,光緒五年(1879)閏三月初八日記云:“鄉民婦羅來執役。昨翰仙方譏余不踐言,今即踐之,令留供縫紉。此事了不奇,以世人多鄙暗之行,故以此為怪也。”此“鄉民婦羅”,即后來日記中之“羅嫗”,與王闿運的關系殊不尋常,此時正為肇端之始。按:光緒五年(1879)時,王闿運正為川督丁寶楨所禮聘,在成都尊經書院充任山長,其妻妾均留于原籍,“鄉民婦羅”只身來到書院中擔任縫紉工作,表面上是為院中職員及學生服役,實際想不僅如此。因為她本是寡婦身份,入院執役不久,居然與隨侍山長的男仆蘇彬結婚了。這年冬間,王闿運回湖南過年,蘇彬與羅氏妻隨行。在川湘間的長途旅行中,就有了若干很耐人尋味的故事。如《湘綺樓日記》此年十二月二日記云:“夜寢甚適,羅氏侍也。”川湘旅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航行于長江中的木船。船居逼窄而居然能“夜寢甚適”,其原因又居然是由于有這位姓羅的女傭服侍,其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欲言未言的題外文章。再接下來,還有另一段饒有趣味的描寫。日記此年此月十四日記云:“遣蘇彬上岸,余臥與羅婦談。蘇彬已還船,余未知也?!笨戳诉@樣的記載,實在不能不使人懷疑他與這“羅氏婦”之間的關系,究竟是否僅只限于一般的主傭關系而已。光緒五年時,王闿運還只有四十八歲,單身男子,在外獨居,當然免不了要有些風流韻事。但是在時隔十余年之后,他的日記中居然還一再出現某嫗某嫗的名字,以及各種含義晦澀的記事,便不能不使人覺得,他和女傭之間的風流韻事,其實很多,雖年逾花甲亦然。如光緒廿五年(1899)五月初四日的日記中,便有如下一段記事,說:
房嫗勞困,鼾于臥側,余避入內。坐未定,外報干將軍來,披衣出迎。方與嫗話,若早一刻,直入臥內,必有可觀也。
此所謂“勞困”,所謂“必有可觀”,均是影影綽綽的極妙文字,作者雖未明言,讀者仍不難從中體會出無限妙事。光緒廿五年時,王闿運年六十八歲。再過三年,王闿運年已七十一歲,此“房嫗”仍在王闿運身邊,而且仍舊為他帶來很多問題。日記光緒廿八年(1902)二月廿二日記云:
晨未起,房嫗怨怒,請死。莊子所不能治,乃以孔子門內治法治之。房嫗非可云恩,正所謂“遠怨近不遜”之“女、小”耳。業已養之,因而恩之,又家長之一法。
《論語》中記孔子的話說:“惟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蓖蹶]運在日記中巧妙地引用這一出典,分明是示人以他與“房嫗”的關系并不尋常,卻又用“業已養之因而恩之”“非可云恩”之類的話表示其不即不離之態,實在是故弄玄虛,狡獪之至。諸如此類的妙文,在《湘綺樓日記》中??砂l現,尤其是在涉及他與女傭之間的關系時,十分有趣。
王湘綺晚年所昵近的女傭,在《湘綺樓日記》中可以查知其人的,羅嫗之外,計尚有金嫗、湛嫗、周嫗、房嫗、狐嫗等。這些人雖不一定是年輕貌美的俏女傭,可也絕不會是丑老媽,這可由他后來帶到北京去的“周媽”為證。說到此“嫗”,在王闿運的故事中大大有名,不可不特記一筆,以便讀者之了解。
五
“周媽”之所以特別有名,與王闿運之出任國史館館長一事有關。那是民國三年(1914)時的事。那時,袁世凱在做民國的大總統,為了廣攬時彥以博聲譽,特電延聘王闿運入京,請他出任國史館館長之職。初次未得王闿運之同意,再電致懇,方得其首肯。袁世凱在得到復電之后即刻電達湖南督軍湯薌銘代為派員迎迓。行抵岳州,又派第三師師長曹錕親自護送入京,禮遇之隆,在當時實為罕見。但王闿運此次之由湖南乘輪車北上,并非只身一人,隨侍在側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周媽”。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中有一段文字特別敘述此事,說:
民國三年入都,就國史館館長,年八十有三矣,步履飲食談諧,健如五十許人,童姿鶴發,攜周媽招搖道上。時段芝貴為湖北將軍,便道謁焉,指語周曰:“汝欲看段大少爺,即此人也,有何異相!”芝貴恧然。
段芝貴在清朝末年,曾因購買歌妓楊翠喜送與慶親王奕劻之子載振,因此得由候補道躐升為“署理”黑龍江省的巡撫。其后雖因御史趙炳麟之彈劾而落職,聲名狼藉,這一段政壇丑聞卻因此而傳播中外,雖不識之無的周媽亦耳聞其人之大名,所以很想見識一番。卻不料在見面之時,竟被王闿運老氣橫秋地戲耍了一頓,弄得這位段大將軍十分尷尬。王闿運之玩世不恭,在此固有明白之寫照,他與周媽之間的親昵關系,至此也就明白如見。及至京之后,由于王闿運有意利用周媽為其脫身之計,對于周媽的種種越軌行為毫不干涉。于是,周媽的大名更不脛而走,儼然成為當時的新聞人物了。當時的《北京日知報》曾有一文專記此事,云:
王湘綺自膺特聘纂修國史到京,開館以后,老趣頹唐,全持玩世主義,對于史事,擱置腦后,正如混沌畫眉,不知何時始有端緒。各報所傳,王氏對于國史,主張采用通史體裁,及楊晳子條陳各節,均屬風影之談,并無其事。館中一切庶務,湘綺懵不過顧問,悉操于周媽之手,視史館之公共機關,無異其家政。館中仆御人等,皆系周媽所推薦,恃有奧援,遇事懶散。館員某見此情形,大為憤恚,因驅逐某劣仆事,與周媽沖突。湘綺老人內迫閫威,外慚清議,一時調停無術,遂托避暑為名,踉蹌出京。名士風流,不能辦事,于此可見一斑。
此文對于周媽之包攬國史館庶事以及因此而使王闿運無法安于其位,所記大致不差;但如以為此即是王闿運之“辦事無能”以及“名士不勝官吏”之職,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因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就曾引述《后孫公園雜錄》的記述提及此事,與此說顯有不同?!逗髮O公園雜錄》之所記如此:
項城因籌議帝制,先整飭綱紀,官眷越禮,時有所聞,甚為厭惡,思痛懲之,密諭肅政史夏壽康具折整飭風俗,嚴警效尤。夏壽康乃上封事……內有“帷薄不修”“有玷官箴”等語。壽康雖意不在周媽,而湘綺則認為語侵此老。加以洪憲元旦,自上大夫以上,皆須稱臣上頌……湘綺為避免在京稱臣之嫌,毅然于民國四年十一月,辭“參政”“國史館長”之職,攜周媽南歸。又恐項城帝國告成,無將來見面地,乃假托周媽事件,根據夏折為辭,其辭參政院參政、國史館館長呈曰:“呈為帷薄不修,婦女干政,無益史館,有玷官箴,應請自行處分,祈罷免本兼各職事。”內述:“闿運年邁多病,飲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須臾離女仆周媽。而周媽遇事招搖,可惡已極,致惹肅政史列章彈奏,實深慚恧。上無以樹齊家治國之規,內不能行移風易俗之化。”云云。章太炎先生曰:“湘綺此呈,表面則嬉笑怒罵,內意則鉤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比缰軏屨?,直湘綺老人之護身符也。
由這一段記述可以知道,王闿運之所以要辭職南歸,分明是為了要逃避洪憲帝制所可能發生的糾葛,因而借周媽之事為借口,何嘗是迫不得已而方始“踉蹌出京”?自洪憲帝制運動開始醞釀,袁世凱為了制造民意,及箝制反對者之喉舌,曾有多少學者名流受其迫脅,在精神與名譽兩方面均遭受重大之損害,無一人能如王闿運之置身事外者。如嚴復,即因身居北方而不敢公然聲言反對,以致被袁世凱強迫列名為籌安會的發起人之一,備蒙羞辱。如章太炎,則因公然表示反對而遭拘禁,均是事實彰著的例證。王闿運在帝制運動剛開始露其端倪之時,便看出其中的危險性,立刻抓住機會,借周媽事件而為全身遠害之計,其見機之早,行為之妙,實在使后人擊節贊嘆?!侗本┤罩獔蟆分^其辭職南歸是由于“內迫閫威,外慚清議”,因“調停無術”而不得不出于辭職之一途,實在是太淺乎視之了。不過,經過這么一番喧騰之后,周媽的大名越發遐邇皆知,儼然是新聞人物了。王闿運的日記中曾說:“偕周嫗出游。至廊房胡同李蓮英故宅。打金釵。報載周媽事亦有趣?!贝蟾旁谕蹶]運留居北京的這段時間中,周媽為王闿運制造的花邊新聞還真不少??上覀儸F在看不到當時的那些北京小報如何描寫,以及這些新聞的事實真相又是如何。如其不然,對于湘綺老人晚年的綺聞韻事,一定還可以增添許多可寫的材料。
六
王闿運卒于民國五年(1916)九月,享壽八十五歲。由于他生前的文名鼎盛,一旦去世,識者莫不哀悼,挽章誄辭,也多到數以千計。在這些多到使人目不暇給的挽章誄辭中,當以王闿運湘潭同鄉吳熙所撰的一副挽聯寫得最為出色,曰:
文章不能與氣數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壽皆為累。
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
在短短的三四十個字中,將王闿運的文章才學與其一生遭際都作了一番簡明扼要又十分得體的批評,實在很不容易。民國以來,以文章與才學享譽當世的學者名流當然很多,不過,能夠像王闿運這樣高壽而又留下這許多滑稽梯突之趣聞的,則別無其人。因為如此,所以他的故事才特別值得提出來介紹一番。
(錄自《中國歷史上的傳奇性人物》,蘇同炳著,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文章開宗明義:“湖南為近代人才之淵藪,自咸同以降,以迄民五之擁袁倒袁,包括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吾湘人殆無不居于領導地位。其間以文人而兼經師,著作甚富,享年最高,其影響直接及于湖南四川,間接且及于全國者,殆莫如王湘綺先生?!?/p>
作者既熱心政治,又雅好文史,對同鄉先賢王湘綺的著作和事跡,興趣濃厚,論述靠譜。能注意到一些頗有價值的邊角材料,更見其用心和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