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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舜生 記王壬秋1833—1916

湖南為近代人才之淵藪,自咸同以降,以迄民五(1916)之擁袁倒袁,包括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吾湘人殆無不居于領導地位。其間以文人而兼經師,著作甚富,享年最高,其影響直接及于湖南四川,間接且及于全國者,殆莫如王湘綺先生。

湘綺先生名闿運,字壬秋,湖南湘潭人,生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卒民國五年丙辰(1916),得年八十有三。身歷道、咸、同、光、宣五朝,以迄民國,所經事變之繁,與所接觸人物之多,近世殆罕其匹。

商務所印行之《湘綺樓日記》,始同治八年己巳(1869),迄民五丙辰,凡歷四十八年,共計三十二冊。其內容或記家居讀書,或記出游講學,凡交游之樂,游覽之跡,或偶抒懷抱,或偶發奇想,無不纖悉畢載,間亦錄存未入專集之書札、詩詞,尤足珍貴。涉獵一過,于此半世紀間學風之遞嬗,人物之消長,社會之變遷,均可窺見其梗概。其敘述湖南當時各方情況,余讀之倍覺親切有味,而老輩用力之勤,尤足使吾人感奮興起也。

予讀陳壽《三國志》,雖亦敬諸葛亮之為人,然終感不足,壽譏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但予之觀點則不在此。亮在建興五年(227)所上疏(即所謂《出師表》),其對后主所推薦之人物,不過郭攸之、費祎、董允、向寵四人,郭無傳,向亦無專傳,行事不詳;費、董雖有可稱述,亦平平不足道。而亮所必欲鋤而去之或竟置之死地者,則為劉封、彭羕、廖立、李嚴、馬謖之流。亮之于封,則慮其“剛猛難制”;于羕則認為“心大志廣,難可保安”;而廖立之罪名,更不過“坐自貴大,臧否群士”。至于李嚴、馬謖,則本為亮所推重之人,亮之譽嚴,則曰“部分如流,趣舍罔滯”;亮之于謖,則以“謖才器過人,好論軍計”“每引見談論,自晝達夜”。此數人者,俱各具有過人之稟賦,亮茍有以誘掖之,不難蔚為人才,為國楨干,然卒無一能盡其用。予初求其故而不得,閱《湘綺樓日記》有說法家一段,其言曰:

管仲鄭僑諸葛亮,皆法家也,法家自用而不用賢,所用者皆不如己者也。彼此以供驅策贊嘆悅服者為可委任,賢者又安肯履其廷干其忌乎?且法家唯自用乃能成功名,若知有賢于己者及與己等者,已非法家之法。……后世功名之士,大抵皆名法家。

凡余平日所不滿于亮者,讀湘綺此說,盡得一印證焉。

湘綺曾兩度入川,主講于尊經書院。抗戰中予三至成都,每至必于書肆中訪求湘綺在川所刊行之遺著,所得頗多,而最為予所寶重者,為《獨行謠》與《王志》兩小冊。《獨行謠》為絕句六十首,所詠乃太平天國一時期之故事,始金田舉事,迄大亂弭平,凡《湘軍志》所不能詳者,均于詩之附注中委細述之。近年有關太平天國之史料,經多人熱心搜集,已蔚為大觀,予涉獵所及,似未有提及湘綺之《獨行謠》者,可怪也。

《王志》兩卷,湘綺弟子桂陽陳兆奎編輯,大抵為湘綺先生筆答及門人問難之作,亦偶存筆記或其他短論。其《論道咸以來事》凡十則,所記當時故事與他家頗多出入,特舉數例如下,以資參證:

一、記曾、李關系云:“李少荃(鴻章)平生服事翁二銘(心存),于曾蔑如也。后為翁叔平(同龢,心存三子)所排,至興大役,欲致之死。……余嘗誚之:‘君推崇翁二銘過曾滌生,顛倒是非,故其子以此報。’李但笑不答也。”

二、記駱秉章與曾、左關系云:“湖南空虛,萬事不辦,曾侍郎(國藩)獨力治軍,(駱)不惟不助之,反多方以扼之,官士承旨,視曾軍如土寇。其用左郎中(宗棠),由張石卿(亮基)移交,待之同胥吏,白事不為起,見必垂手侍立……”(按:此條記左入駱幕情形,與薛福成所記完全相反,或此特初期事實,后乃有所改變耳。)

三、記左、李出處云:“又世皆言左由曾薦,當密寄問曾時,曾覆奏左未能當一面,恭王違眾用之。李在軍中不見知,常發憤怏望,后以沅浦、俊臣俱辭避,李乃自請行(指鴻章赴上海治軍事),非曾意也。”

四、其論曾、胡云:“其后曾起農家,胡稱貴胄,諸所措置,曾不及胡,而同時名人希與胡接,由其少無邊幅,又荒于學涉故也。使曾有胡材略,胡有曾聲望,則豪俊效用,規模宏遠。中興之業實成自胡,而外議不知所由,或謗或諛,皆非事實。”

《湘綺府君年譜》六卷,為湘綺長子代功所述,敘事謹嚴,文字簡潔,不愧為名父之子。

譜中有三處述及湘綺與梁任公(啟超)、宋遯初(教仁)、蔡松坡(鍔)之關系,頗可注意。

一、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正月,湘綺留杭州。(時年六十九)譜云:“十二日,梁卓如來訪,論公法及時事,有出位之言,語以不忘名利者必非豪杰,尚未教以思不出位也。”予前者知任公曾于庚子歸國有所策動,然不知其曾至杭州,且曾于杭州與湘綺討論時事也。

二、民國元年(1911)十一月,湘綺至長沙。(時年八十一)譜云:“桃源宋遯初教仁,自上海歸湘,來謁,國民黨領袖也。初致敬愛之誠,繼言民國新設史館,必給府君受職之意。大要言清室三百年事,今人已多不知之,且清為金后,盛京石刻,證據分明,而《東華錄》及言滿洲掌故諸書,皆未言及,‘今值絕續之際,幸遇三長之才,及時不圖,后悔無及矣’。”

三、民國三年(1914),湘綺在北京。(時年八十三)譜云:“七月朔日,蔡松坡鍔來,論徙民實邊,議尚可行,令其條陳各事,以備采覽。”此二三兩節,可見宋、蔡兩先生對國事能從大處著眼,與當時一輩以官為業者,固自不同也。

湘綺以民國三年應袁世凱召至北京,任國史館館長。袁于其未至前,則連電促行,詞旨謙抑,及其既至,則亦泛泛視之,此于是年十一月湘綺至漢口所作別袁一書可見,書云:

前上啟事,未承鈞諭。緣設立史館,本意收集館員,以備咨訪,乃承賜以月俸,遂成利途。按時支領,又不時得,紛紛問索,遂至以印領抵借券,不勝其辱。是以陳情辭職,非畏寒避事也。到館后,日食加于家食,身體日健,方頌鴻施,故欲停止兩月經費,得萬余金,買廣夏一區,率諸員共聽教令,方為廉雅。若此市道,開自鯫生,曾叔孫通之不如,豈不為天下笑乎?前擬將頒印暫存夏內史處,又嫌以外干內,因暫送敝門人楊度家,恭候詢問,必能代陳委曲。闿運于小寒前由漢口還湘,待終牖下,奉啟申謝,無任愧悚。

袁決意稱帝,湘綺實不贊成,其列名勸進,系他人所盜竊,非湘綺意也。先是籌安議起,袁氏以湘綺國老,懼持異議,乃囑楊度致書,微示以意,湘綺答晳子函,有“總統為人民公仆,不可使仆為帝”之語,其不贊成可知。又湘綺為此事有上袁氏一書,措辭更婉而厲,書曰:

前上一箋,知荷鑒察,籌安參議,禮宜躬與,緣天氣向寒,當俟春暖。三殿掃飾事,已通知外間。傳云,四國忠告,想鴻謨專斷,不為所惑也。但有其實,不必有其名,四海樂推,曾何加于毫末……廣詢民意,轉生異論也。若必欲籌安,自在措施之宜,不在國體。且國亦無體,禪征同揆,唐宋篡弒,未嘗不治,群言淆亂,何足問乎!闿運在遠,未知近議所由發生,及明意之所左右,然聞群議,當攄一得,輒因湘使,赍函上聞。

惜袁氏終不能悟,自誤亦以誤國也。

湘綺一代才人,其細行頗不謹飭,流傳之故事甚多,即在其日記中,亦毫不掩飾。近予友雷嘯岑君告予:“當樊樊山任陜藩司時,湘綺有西安之游,眷一妓曰秋云,情好彌篤,翌年再往,則秋云已物故,湘綺于郊外覓得其葬地,題一聯于其墓門。”聯曰:

竟夕起相思,秋草獨尋人去后。

他鄉復行役,云山況是客中過。

集句而渾成如此,信非湘綺莫辯。

又《湘綺樓日記》一則云:

“一日偶談司馬長卿、卓文君事,念司馬(遷)良史而載奔女,何可以垂教,此乃史公欲為古今女子開一奇局,使皆能自拔耳,即傳游俠之意”云云。湘綺并有一詩詠此事云:

“廝養娶才人,天孫嫁河鼓,一配忽忽終百年,粉淚蔫花不能語,君不見卓女未尚長卿時,容華傾國不自知,簪玉鳴金厭羅綺,平生分作商人妻。良史賤商因重俠,筆底琴心春疊疊,一朝比翼上青霄,闕下爭傳雙美合。使節歸迎駟馬高,始知才貌勝錢刀,古來志士亦如此,膠鬲遷殷援去囂。卓鄭從今識文理,有女求爭求當代士。錦水鴛鴦不獨飛,春來江上霞如綺。得意才名難久居,五年倦仕謝高車,華陽士女論先達,唯有臨邛一酒壚。”可見湘綺對男女關系,絕不受傳統思想之拘束也。

(原載《中國現代名人軼事》,左舜生著,香港:自由出版社,1951年版)

作者在岳麓書社編輯《曾國藩全集》,浸潤十年,意猶未盡,又發愿寫出三卷本長篇小說《曾國藩》,一時洛陽紙貴,成為現象級暢銷、長銷書,實為曾氏功臣。他還為王湘綺的大弟子楊度寫過三卷本長篇小說。可惜他沒寫關于湘綺翁的專書,談得也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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