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蟒蛇第一個發現從人間逃出來的大貓咪。大貓咪右后腿的傷口因著自己在山林里的奔跑而張開,新鮮的血液在一片楠竹林下面涂成一條血色的帶子。大蟒蛇剛剛在楠竹林底下的深水潭里泡完澡。它趴在潭水邊的巖石上,用犀利的目光掃視著楠竹林下沉寂的山地。一條鮮明的血帶呈現在大蟒蛇眼前,大蟒蛇感到好奇,這是楠竹林多年以來少有的景象。大蟒蛇作為楠竹林的林主,扭動慵懶的身體,向著上面陡峭的楠竹林爬去。
從巖石底下探出頭來的穿山甲,看見林主親自出馬,它想是不是這片楠竹林將要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變。穿山甲從巖石上留下來,它第二個看見地面上那條新鮮的血帶。大蟒蛇正沿著血帶扭過來,穿山甲望見林主動向,就躲在血帶旁邊的巖石里。穿山甲生平第一次最近距離目視大蟒蛇龐大的身體從自己身邊穿過。大蟒蛇向著大貓咪奔跑的方向走遠之后,穿山甲朝相反的方向去探尋血跡的來源。
大貓咪被身后的大蟒蛇嚇壞了。它從來都沒有看見這種怪物,他在村子里生活的時候,只看到水牛是最龐大的動物。可是眼前這怪東西,不但身體很長,而且尾巴也很長,它的整個身子竟然就是一條完整的大尾巴。大貓咪嚇蒙了,它一個飛步跳上那根粗壯的南竹,它緊緊地抱住南竹桿,扭轉腦袋,用它閃亮的雙眼呆呆地望著大蟒蛇。大蟒蛇并沒有看到大貓咪,它似乎剛剛從冬眠里醒來不久,它的雙眼還沒大大睜開。地面上的血帶漸漸模糊起來,大蟒蛇向前的步伐也變慢了。
大貓咪在楠竹林里奔跑了一天時間,卻只是圍著這座大山轉了一圈。它想起地面上的大蟒蛇,身上的皮毛不禁一陣哆嗦。它努力爬上身邊的一棵大南竹,它抱在大南竹高處的竹枝上,松了一口氣。它感覺到竹林上的空氣像主人煮飯時從鍋里面冒出來的米飯香,卻比屋子里的米飯的香氣要濃。它緊緊地抱著大南竹的竹枝,透過黃昏時的光亮,望著遠處的山下。它看到了自己曾經居住很多年的村子的整個模樣,坐落在山底下的小瓦屋像一個個大木炭擁擠在一起。旁邊彎彎曲曲的小河像是散落在木炭旁邊的一根草繩。
大貓咪望著上面,望著這座山頂上蔥郁的櫟樹林,它想那林子里面都住著什么怪物呢?大貓咪從大南竹上跳下來,它的三只腳在陡峭不平的山地上艱難攀爬。它爬上了這座大山頂部的平地,平地上高聳入云的櫟樹在高處遮蓋了山頂。無數棵高大的櫟樹繁茂的樹冠在藍天下面,為這座大山戴上一個濃綠的大帽子。在陰暗的,涼風徐行的,樹冠下面,櫟樹灰色的樹干上一只只小松鼠撐開小尾巴跳躍著。大貓咪望著在高處的樹干之間跳躍的小松鼠,像是看到了自己年幼時的模樣。那時候的它生活在那個堆滿屋子的村莊,也曾在屋檐與屋檐之間跳躍。櫟樹林下面的山地,生長著稀少的背陰植物,一叢叢野水仙在地面上搖曳。野水仙閃亮的花朵,像白云從高處的樹冠漏下來的小屑片,落在野水仙枝頭上。
從櫟樹上枯落的小葉片鋪滿山地,一縷縷野水仙的花香在低處游竄。大貓咪呼吸著濃郁的花香,它睡著了。第二個傍晚的時候,它從一陣山風中醒來,它來不及感到饑餓。它看到了大蟒蛇巨大的身段在一棵大櫟樹上纏繞。那黃綠相間的散發著一股濃烈陰氣的蟒蛇的肌膚與櫟樹皮產生劇烈摩擦,像在林間抽拉的二胡的聲響。大蟒蛇巨大的頭顱,像大吊車伸出去的橫臂,圍繞著高大的櫟樹干旋轉。大貓咪來不及感到饑餓,它的三條腿像裝了發條一般,在底下的平地上拼力奔跑。它一邊奔跑,一邊回頭仰望著高處的櫟樹干,看那個巨大的蛇影,依然沒有遠離。
每天的傍晚,尤其是在大蟒蛇從冬眠里醒來不久,這是大蟒蛇慣常的散布時間。它不會在這時獵殺任何動物,因為它愿意在自己散布時,維持著山林里平和自由的氣氛。為了遠離這個怪物,大貓咪在櫟樹林底下艱難奔跑,地面上的水仙花在風中凋落了一片又一片。水仙花濃郁的芬芳已經被大蟒蛇龐大體魄上散發出來的陰氣淹沒了。大蟒蛇龐大體魄的劇烈竄動,也掀起了山空中強大氣流的旋轉,山風穿過高處的櫟樹林,把整個林子搖撼起來。
大貓咪終于沒有力氣了,從大山的東面到大山西面的頂部,大貓咪腳下的山地忽然被上帝切開了。它沿著懸崖頂部被風剝開的巖石,它小心翼翼地爬行,沿著突兀的巖石,像是曾經爬行在并不算高的黑色屋檐。它也許并沒有發現懸崖底下的深邃甚至陰森,它瘦小的前爪撥開的小石片滾落出去,像投進幽深湖泊里的小鐵片。它沿著懸崖頂部緩緩爬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好像這塊絕壁成了它在那個夜晚必須領略的驚險。
可是,大蟒蛇也來了。大蟒蛇伸長了半截身子,在懸崖外面的高空中鍛煉身體。也許大蟒蛇原本可以把整個身子騰飛在懸崖外的高空上的。大蟒蛇如果在懸崖外的高空里飛旋,大貓咪的小眼睛里就看不到大蟒蛇的身影了。大蟒蛇陰森的身影,像一團蘊藏巨大電流的閃電,大貓咪被這股電流狠狠地擊打出去。大貓咪的身體從幾千米高的天空上斜飛下去,它身上的每一根毛須在黑夜的風里被洗刷、被用力撥弄。春天夜晚的氣流時而變得柔滑溫暖、時而變得無影無蹤,在空中翻轉的大貓咪的身體時而被烈風托起,時而被地心引力強烈地吸吮。當它身邊飛過去一團黑色的、帶著悲哀的鳴叫的怪物的時候,它漸漸看清楚了下面的世界。
月亮變得更遙遠一些,它柔和的目光卻離大地更近了。在熟睡的廣闊的湖面上,從月亮裙裾上拖曳下來的輕紗卷起一層層銀色的鱗。有大魚浮在湖面,兩個黑亮的眼珠在薄薄的湖水下收斂月光。每一只大魚張開大口,朝著那一輪遙遠的明月,時而微微收起,像吞下一縷堆砌在湖面上的月光。大魚大張的口在湖面上轉圈,時而濺起一串水花,時而泛開數圈漣漪。有兩條灰暗的帶子在湖面上溜動,那是從漫長冬季的睡眠里醒來不久的一對水蛇。此刻,這一對水蛇肩并肩、臉挨著臉,在春天溫暖的湖水上面,借著溫柔的月光,揮灑壓抑了一個冬季的愛情。
大貓咪的身體落在一座低矮的小茅屋頂上的那一瞬,它的目光還在那片寬闊的湖水上。一個模糊的人的身影在不遠處的懸崖底下靜靜端坐。這人頭上頂著一座尖尖的小山,這人雙手伸向湖面。從這人靜默的身體上長出一根細長細長的樹干。大貓咪來不及看清楚這人的臉面,它的身體已經在軟綿綿的茅草屋頂上彈起來。它的身體再一次貼在茅草屋頂的時候,它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也許是那些軟綿綿的茅草太柔軟、太暖和,大貓咪疲倦的身體壓在茅草上面,它身上的疲倦如電散發,又如一滴滴膠水從大貓咪枯黃的毛須里面溢出來。大貓咪肌肉里的疲倦如膠水一般,黏在茅草屋頂的茅草上面。它竟然一閉雙眼,沉沉地睡著了。
它醒來的時候,月亮還在那個黑色的山頭上沒有走遠,寬闊的湖水睡得更沉了。許多天以來,大貓咪不曾咽下口水,它似乎忘記自己曾是村子里最嘴饞的一只。它撓了撓鼻子,感覺有點癢,有點麻,又有點酸。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大貓咪忽然感到全身被觸電一般。一股新鮮的口水從它口腔噴涌而出,它似乎看見了茅屋底下藏著美味。隨著這一股美妙的氣味,大貓咪情不自禁地跳下了小茅屋,它把自己的腦袋當錘子,撬開了小茅屋薄薄的門板。這門板是用一層黑色的布制作的,四根樹枝橫豎支起來一個長方形架子,底下的角落上露出來一個窟窿。溫暖春夜的風從底下的小窟窿里進進出出,這些風的身子從小茅屋里面出來,走近湖岸,在寂靜的湖面上悄悄跳舞。
大貓咪的腦袋撬開底下的小窟窿,那股美妙的氣味更加濃烈。這氣味藏在小個子的風的身上,與大貓咪的鼻孔撞在一起。被大貓咪的腦袋撞碎的小個子的風的身子,把美妙的氣味噴進大貓咪的鼻孔里面。大貓咪的喉嚨嘩啦啦濕潤了,“妙……妙……”大貓咪忘記了自己撒嬌時候的聲音。它被這一聲陌生而又熟悉的“妙妙”叫嚇蒙了。它聳起半個身子,把一只后爪靠在前爪上,睜開閃亮的雙眼,向小茅屋門外的世界放射出兩道箭一般的光。
小茅屋里面傳來一陣聲響,像是一個龐然大物在翻身,翻過之后,一串呼嚕高高低低,緩緩起了、緩緩又落。這是一個近乎漆黑的世界,一柱亮光從兩米高的小茅屋頂上斜插進來,那純粹是一根銀色的柱子。柱子底下,一個穿著破爛衣衫的簍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只銀色的小魚。大貓咪發現了它生命中最美的寶物,這些銀色的小魚,把大貓咪的世界照得亮烘烘。這些銀色的小魚竟然躺在月光的余暉下面不說話,也不唱歌,它們在這寂靜的小茅屋里竟然不感到一丁點無聊。怎么可能呢?這些銀色的小魚已經一只一只從衣衫破爛的小簍子的破窟窿里鉆出來了,慢慢地,伸開它們的小翅膀飛進了大貓咪的喉嚨,乖乖地睡在了大貓咪空蕩蕩的肚子里。如夢似幻,大貓咪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大貓咪沉寂許多天的味蕾綻放了,它大口大口吃著那些小魚,享受從來沒有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