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風
- (日)夏目漱石
- 7753字
- 2024-09-29 10:30:26
三
扁柏做的門,門上是銀色的瓦。進了這門,在灑過水的花崗巖石板路上,斜著走十來步。石板路的盡頭是鑲嵌著毛玻璃的對開門,門左右緊閉,門內寂寂然,任憑秋氣漸深。
打磨得很光滑的直木紋柱子上有象牙色的按鈕,輕輕一按,很快里面傳來腳步聲。隨著“喀嚓”一聲,大門左右分開,下面露出光滑如鏡的地面。門里右邊是周長一尺有余的仿紫砂大缽,缽里栽著兩三根棕櫚竹,悄然地佇立著,一動不動。正面是一面高四尺的金色屏風,上面是三條小鐵匠,握著一個奇怪形狀的大錘,在叮當、叮當地敲打著能應驗靈夢的天皇的彎刀。
應聲出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端莊女仆,她接過寫有“白井道也”的名片,站在那里問“是找少爺嗎?”道也先生歪著頭考慮了一下:老爺、少爺都叫中野,真不知道是找其中的哪一個,碰到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弄不好會吃個閉門羹,那就一輩子都不得知道是誰了,因為只有見了面自己才知道對方是老爺還是少爺啊。迄今為止的上門訪問,有很多次,在得知對方是老人、小孩、跛子還是獨眼龍之前就被人從門前趕走了。就是不被趕走,人家也不會問是老爺還是少爺。但現在人家既然問了,就得選擇一個答案。被逼著必須對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做出決斷,就是賢人向蠢人交稅。
“大學畢業的那位……”說到這他突然意識到老子也可能是大學畢業的,遂訂正說,“搞文學的那位。”女仆聽了一句話不說,鞠了一躬就走了,白襪底上的污垢引人注目。道也先生的頭部上方吊著一個圓圓的鐵鑄的金色燈籠,上面鏤刻著波浪和小鳥,鏤空的地方貼著紙。先生仰頭望著燈籠長長的鏈子,疑惑這燈籠是如何點亮的。
女仆又出來了,說這邊請。道也先生的木屐,大拇指的地方已經凹下去了,上面的繩子也松了。他把它脫下來,留在玄關華麗的地面上,移動著他那長長的、絲瓜形狀的身體跟在女仆身后。
客廳是西洋式布置。圓桌上面鋪著桌布,桌布上淡雅地繡著五六朵玫瑰形狀的花紋,地上是同色系的地毯。桌布自然下垂,似乎是為了與地毯相連,桌布的邊緣波浪般地垂落在地板上。壁爐并未啟用,前面一尺開外的地方,立著兩扇折疊小屏風以遮蔽壁爐的入口。窗簾是很深的紫紅色緞子,故而與室內整體裝飾有點不太協調,但這些道也先生根本注意不到,因為先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如此華麗的房間。
先生抬頭望著墻上的匾額。里面畫的是京都年輕藝伎身著友禪長袖和服在打手鼓,一拍過后,藝伎如蔥的手指從鼓上彈回的瞬間,連小手指都描繪得非常逼真。可是,道也先生是不會觀察到這些的,在他眼里,這只是一幅沒什么品位的畫而已。對面的角落里安放著一個新式書架,窗簾縫隙間射進來的陽光正照在書架上,使一部分西洋文書脊上的金色字體閃閃發光。非常高雅,但道也先生絲毫不為所動。
這時,中野君出現了。緞子的棉衣上纏了幾圈縐綢腰帶,透過金絲邊眼鏡,雙眼亮閃閃地看著道也先生,一邊說“啊,勞您久等了”,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來。
道也先生穿著怪里怪氣的廉價平紋絹織質地的和服,上面套著黑色棉質、印有徽章的外套。他雙手放在粗糙的衣服里也不拿出來,神情泰然自若地說,“打擾您了。”
寒暄完畢,中野君依然兩眼發光,過了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滿懷好奇地問,“您叫白井道也?”名字看名片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問。之所以如此發問,都因為中野君是個不懂世故的文學士的緣故。
“是的。”道也先生平靜地回答。中野君有點失望。中野君看到名片時心里一動,滿腦子里只有那個被趕出學校的中學老師。親眼看到他落魄的樣子后,滿懷同情的中野君就忍不住想確認對方是不是就是那個在中學被學生欺負的白井了。不管如何同情,如果對方不是白井的話那同情就派不上任何用場。因為同情,所以他在確認時禁不住開口就問:“您叫白井道也?”但是,好不容易問出口的問題,被一句泰然自若的“是的”嗆住,好像是多此一問了。因為經驗尚淺,文學士既沒有第二次發問的勇氣也沒有相應的謀略,想給予同情,但對方泰然自若全副武裝以對,那這戲就演不下去了。機靈人會用針等刺破這泰然的一角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中野君是個誠實的人,不太懂世故,還沒學會操縱他人。
“今天來拜訪您,是有一事相求。”這次道也先生打破沉默。有事相求是同情的好伙伴,無事相求的人沒有同情的價值。
“啊,沒問題,只要我能做到。”中野君爽快答應。
“《江湖雜志》正在實行一個計劃,就是以如何解決當代青年的苦悶為題,征求并發表各位先生的高見。考慮到如果總是常見的幾個大家的意見可能缺乏新鮮感,這次想一個一個地訪問年輕的先生——所以我被派到這里來拜訪您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做個筆錄。”
道也先生靜靜地從懷里拿出了筆記本和鉛筆。他拿是拿出來了,但也沒有要記的樣子,也沒有想勉強別人說話的意思。他根本就沒有指望通過這樣一個青年的口去解決那樣一個愚蠢的問題。
“原來是這樣。”青年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道也先生,但先生的臉就像隔夜的啤酒一樣毫無波瀾,于是就拉長“這樣”的發音,聲音慢慢低下去。
“怎么樣?給點高見吧。”他例行公事似的催促道,一副如果對方說“沒有”,他也許會馬上拔腿離開的架勢。
“這個,就算有,我的意見也沒有在雜志發表的價值。”
“不,有。”
“那從哪里說起呢?因為太突然了,沒有準備說不出什么像樣的意見的。”
“我們社長好像經常在雜志上看到您的大名。”
“不,不客氣。”中野君把臉轉向一邊。
“什么都行,請您說點吧。”
“說什么呢。”青年望著窗外,猶豫不決。
“您看我好不容易來一趟。”
“那就說點什么吧。”
“好,請。”道也先生拿起了鉛筆。
“煩悶這個詞最近好像很流行,但那大多是一時的情緒,不出三天就會好。那種煩悶自開天辟地直到世界末日都會存在,這個應該根本不是什么問題的。”
“嗯。”道也先生低下頭,奮筆疾書,鉛筆在紙上滑動,沙沙作響。
“但另有一種青年肯定會遇到、也應該會遇到的比較深刻的苦悶,那是來源于自然的要求……”
鉛筆的沙沙聲。
“那是什么呢?就是——戀愛……”
道也先生的鉛筆戛然而止,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對方。中野君好像意識到什么,有點懊悔,但很快表情恢復原狀,接著說下去。
“為什么說是戀愛,可能有點不好理解,而且,近來人們不怎么用戀愛這個詞。但是這種苦悶是真切的事實,在事實面前不論是誰都必須低下頭來,這毫無辦法。”
道也先生又揚起了臉。但因為他那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所以,當然無法看穿他的內心。
“我以為,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的所有苦悶中,再沒有比戀愛的苦悶更深刻、更強烈、更痛徹肺腑的東西了。因為戀愛具有如此的威力,我們只要一度陷入這苦悶的烈焰中,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形。”
“變形……嗎?”
“是,形狀發生變化。之前是輕輕地浮著的,因為不知道自己和世界是個什么關系,所以每天懶懶散散地過日子,有一天自己突然明了起來。”
“自己的什么明了起來?”
“自己的存在。明確意識到自己在活著。所以說,從一方面看毫無疑問戀愛是苦悶,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如果不經歷這苦悶一輩子也不會明白自己的存在。不踏入這地獄,就不會進入那天國。只是,樂觀的人除外。樂觀必須建立在品嘗了戀愛的甘苦,確立了人生意義之上的,否則就不真實。所以,戀愛的苦悶沒有別的辦法可解決,要解決戀愛的苦悶就只有去戀愛。戀愛使我們苦悶,同時又幫助我們解脫……”
“就這些吧。”道也先生第三次揚起了臉。
“還有一點……”
“您接著說也沒關系,但是,我們要登很多人的意見,如果后面刪掉就是對您的不敬了。”
“既然如此,那就這些吧。這種話題我是第一次談,您筆記不好記吧?”
“不。”道也先生把筆記本放入懷中。
青年以為筆記者聽了自己的言論,感佩之余應該有些贊美之詞的吧,哪知對方仍然是一副泰然的態度,只說了一個“不”字。
“啊,打擾您了。”客人站起了身。
“別忙。”中野君攔住了他,希望至少對自己剛才的話能給點意見再走。即便不能,他對前幾日高柳君在日比谷說的話有些好奇,想求證一番。總之一句話,中野君太閑。
“不,謝謝挽留,可我還有事。”客人已經離開椅子,往外邁出一步了。“那好”,中野君再閑,這時也只得放棄,起身送客。送到玄關門口,中野君不再猶豫,問:“您,應該認識有個叫高柳周作的吧?”被壓抑了很久的一句話終于問出口來了。
“高柳?好像不認識。”道也先生上半身向后扭,轉頭說道。他已經穿好了鞋,一只腳已經離開墊腳石踩到了地面。
“他今年剛大學畢業……”
“那就不認識了。”另一只腳也踩到了地面。
中野君還想說點什么,這時聽到人力車咔嚓咔嚓碾壓石板路的聲音,車在玻璃門的前面停下來。道也先生一拉開門,就看到車上人穿的厚厚的木屐輕快地踏在花崗巖石板路上。道也先生仿佛一片五彩祥云在人眼前飄過,走到屋外的大路上。
時間已經過了四點。深藍色的天空上飄著墨似的薄薄的黑云,在那背景下一只鷹在飛舞。大雁還沒飛來。對面走來幾個小孩,日式褲子的左右兩邊提起卷在腰間,唱著歌,心情似乎特別愉快。他們肩上扛著竹葉和狗尾巴草做的貓頭鷹,隨著他們走路的節奏一蹦一跳地過去了。他們大概是往雜子谷那邊去吧。長屋檐的點心店的后院里,柿子亮晃晃地清晰可見。時候快到傍晚了,有點涼。
經過藥王寺前面的時候,帽檐下往來行人的臉已經分不清了。路邊有石頭路標,上面寫著三十三所,在那左轉,從染坊前的小巷進去往西走五十來米就到了自家門口。家里還沒上燈。
“啊,你回來了。”妻子在廚房里說。房子比較小,廚房甚至跟玄關差不多大。
“女仆出門了?”道也先生經過兩張榻榻米大小的玄關,走向六張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
“是啊,有點事,去柳町了。”妻子又回廚房去了。
道也先生從正面壁柜的一角拿出油燈,走到屋檐底下,開始用手擦拭。用稿紙樣的東西先擦燈身,再擦燈罩,最后燈芯附近黑乎乎的地方也胡亂地擦了一下,然后把紙揉成一團丟棄在院子里。院子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道也先生坐到桌前,劃亮火柴,迅速把火柴移向油燈,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但從道也先生的角度看,倒是看到更多不那么亮堂的地方。壁龕是有一個,但現在是一個掛幅也沒有,因為他總有許多不掛的理由。那里放著的是筆記本、稿紙和堆得高高的書。桌子仿佛是白色木頭托盆的放大版,非常簡單,上面除了墨水瓶和劣質的筆硯外什么也沒有。對于道也先生來說,不知道是他根本不需要裝飾,還是雖然需要卻并無沉湎于此的時間,這是個疑問。但在外人看來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那就是在這間毫無溫馨氣氛的陋室里,道也先生可以心安理得地寫他的文章。也許,先生的生活、所追求的人生目的并不是裝飾,而在裝飾之外。只是,他妻子越是發現這是不爭的事實,越是確信,就越是不愉快。因為,女人是為裝飾而生,為裝飾而死的。大多數女性甚至不憚把支配自己命運的戀愛都看作是裝飾。既然戀愛是裝飾品,那戀愛的本尊戀人無疑也是裝飾品了。不,不僅是自己心甘情愿做一個裝飾品,而且,甚至罵那些不把自己看作裝飾品的人是蠢貨。但是,盡管大多數女性是如此看待人世的,但她們自己并沒有自我覺察到。只是,當她們發現圍繞自己的人或物并不能起到裝飾作用時,她們就會感受到不愉快。雖說只是感受到不愉快,但當她發現周圍的事物或人依舊如故時,從外界感受到的不愉快就會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她會說,“這也還是老樣子啊!”慢慢地,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積攢的不愉快就會不斷反射出來。不知道道也的妻子是否進化到了這一步,但對大部分普通女性來說,在這種沒有任何裝飾的空氣中生息久了以后自然而然會向這個方向發展。也許她現在正在發展當中也未可知。
道也先生從懷里取出那個筆記本,開始往原稿紙上謄寫。他出門時穿的日式褲子也沒脫,態度也還是畢恭畢敬的。他是穿著出門的衣服,恭恭敬敬地在記錄中野輝一的戀愛論。但戀愛和這個房間的布置、戀愛和道都是不般配的。他在謄寫時心里在想什么呢?人有千種,世有百態。千種人活動于百態人世中是自然之理。只是活動范圍廣的人會贏,活動力度深的人更是非贏不可。也許道也一邊謹慎地抄寫筆記,一邊自覺自己比那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戀愛論者的活動范圍更窄、更淺吧。壁龕的后面,蟋蟀在歌唱。
妻子“嗖”的一下拉開了門。道也頭也不回。妻子只說了句“忙著呢”,然后臉就隱藏到門后面了。
女仆像是回來了。說是煮豆賣完了,所以買了辣味味噌回來,說豆腐又漲了一厘。他家房屋后面的專念寺里,和尚正“當、當”地在做晚課。
妻子的臉又從門后伸了出來。
“欸。”
道也先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收起了筆記本,現在在另外的紙上熱心地寫著什么。
“欸。”妻子又叫了一聲。
“什么?”
“吃飯了。”
“喔,就來。”
道也先生與妻子對視了一下,馬上又轉向桌子了。妻子的臉也馬上消失了。廚房里傳來“吃吃”的笑聲。看樣子道也先生不寫完手頭這一節是不會去吃飯的。不久,一大段結束,他放下筆,翻了翻身邊的原稿,自言自語道“二百三十一頁”。看來是在寫文章。
道也先生站起來,走到隔壁房間。小小的長方形火盆上放著平底鍋,鍋里的豆腐在冒著熱氣,在咕嚕咕嚕地顫動著。
“煮豆腐嗎?”
“啊,什么也沒有,對不住啊……”
“沒,沒事。只要有的吃,什么都行。”道也說著坐到一個四方形的東西——好像是個多層飯盒——的前面拿起了筷子。
“哎呀,你外褲都沒脫啊,你也太……”妻子邊說,邊遞給他盛滿飯的碗。
“太忙了,就忘了。”
“你自找的,喜歡忙……”話說到一半,妻子取下煮豆腐的鍋,放上鐵壺。
“是嗎?”道也先生意外地很平靜。
“你不是拒絕了掙錢又清閑的差事嗎?忙,賺不到一分錢的窮忙,任誰都覺得你不太正常。”
“你那樣想我也沒辦法,但這是我的主義。”
“是你的主義你沒問題,可我……”
“你的意思是討厭我的主義嗎?”
“沒什么討厭喜歡的,但至少,多少得說得過去吧,就是我也……”
“有飯吃不就行了,想過更好的日子那是沒有止頭的。”
“你就那么想,根本就不管我怎樣。”
“這味噌好咸啊。哪里買的?”
“哪里?”
道也先生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墻壁,妻子的影子斜映在那冷冷的灰色墻上。在此時道也的眼里,那影子和妻子本人一樣都是沒有意義的。影子旁邊的衣架上掛著女人的綢緞禮服,記得這是當時收入比較好的時候在鄉下給她買的,對妻子來說稍嫌太艷了點。
那時的想法跟如今完全不同。那時他相信有不少人跟自己有同樣的思想或者感情,所以也沒有想過要率先用自己的筆去喚醒世人。
如今完全相反。世間謳歌名門,世間謳歌富豪,世間謳歌博士、學士。遇到公正的人格,世人并不知道可以無視他的地位,無視他的金錢,無視他的學識和才藝,而只是尊重其人格本身。人的根本意義在于人格,而人們并不是把人格作為評判人的標準,而是用附之其上的皮毛之物來決定一切。當該附屬物與公正人格發生沖突時,世間必定站在附屬物的一邊而嘗試去蹂躪其人格。天下失去一個人的公正人格,天下就失去一分光明。公正人格異常高貴,那是一百個華族、一百個紳商、一百個博士都無法償還的。我們誕生于世就是為了維護我們的人格,除此以外別無其他任何意義。寒時穿衣餓時進食,只不過是維持人格的一個簡便方法而已。提筆磨墨也只不過是一個為了在其他方面貫徹我們人格的策略而已。——這是道也現在的信念。抱如此信念處世的道也不可能事事取悅妻子。
望著墻上的和服,不久飯畢,道也問道:
“你出門了是嗎?”
“嗯。”妻子給了這樣一個字的回答。道也沒說話,默默地喝著茶。這真是萬物凋零的秋天里無比寂寥的回答。
“我也不能束手干等著沒飯吃,也得想點辦法,因為到這個月底就必須擔心付不付得起米錢了,所以我出去籌錢了。”這次是妻子先開口了。
“啊,是上當鋪去了嗎?”
“哪里還有能拿去當的東西啊?”妻子狠狠地盯著丈夫的臉。
“那,你去哪了?”
“去哪里,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去哥哥那里了。”
“哥哥那里?不能去啊。就算去了那里,又有什么用。”
“是啊,不管什么事你總是一開始就瞧不起,那樣不好!不管教育怎么不同,脾氣怎么不合,你們不還是親兄弟嗎?”
“兄弟是兄弟,我又沒說不是兄弟。”
“所以呀,有了困難找他商量也許會有辦法解決。都這樣了,你去跟他商量一下有什么不行?”
“我不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你的怪癖啊。這樣不是很吃虧嗎?自己趕著讓別人討厭你……”
道也先生木然地望著墻壁上妻子晃動的影子。
“那,你有收獲嗎?”
“你總是想一口吃個大胖子。”
“又怎么了?”
“在拿到錢之前大家不是都有自己的想法,需要商量、交涉的嗎?”
“好吧,那我從頭開始問。你去找哥哥去了,瞞著我。”
“瞞著你,不也是為了你嗎?”
“好,是為我。去了之后呢?”
“去見了哥哥,我跟他抱歉好久沒有走動,之類的,然后把我們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他了。”
“然后呢?”
“哥哥聽了之后,說,那真是為難你了,他表示非常同情我……”
“同情你,嗯。——把那炭拿過來,不加炭的話火就要滅了。”
“哥哥說這個應該早點打理妥當的,為什么一直置之不顧呢。”
“可真會說。”
“你還在懷疑哥哥啊,會遭報應的。”
“那,你拿到錢了?”
“你看,又想一口吃個大胖子了。”
道也先生覺得有點滑稽,笑著低下頭,去吹那堆在一起的黑炭。
“因為哥哥問要多少才能完全把這窟窿填上——我真很難說出口——終于我狠狠心……”說到這她停下了。道也一個勁地吹火。
“我跟你說,終于我狠狠心——喂,你在聽嗎?”
“在聽啊。”他抬起了被火熏紅了的臉。
“我狠狠心說了要一百塊。”
“哦。把哥哥嚇了一跳吧?”
“然后,他考慮了一下,說,一百塊錢,不是說借就能借的……”
“像哥哥說的話。”
“你聽我說,后面還有呢。——哥哥說,‘不過,這事不比別的,既然這么困難,如果你覺得行的話,我也可以做個中人從別人那里借。’”
“靠不住哦。”
“你聽我說完啊。——然后,說總要見著你本人,好好聽聽你的想法之后再說。我跟他談到這一步了。”
妻子就像立了大功似的抬起她那顴骨高高的臉來盯著丈夫的臉。她的眼神似乎在說:丈夫沒能耐,沒日沒夜坐在桌子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但卻賺不到能養活妻子和自己的錢。
“是吧。”道也只說了這句,并沒有對她的社交手腕表示任何感謝的意思。
“就‘是吧’嗎?我好不容易把話說到這一步了,下面就看你的了。你不要讓我的一番心血白費了啊。”
“沒事,不用那么擔心。再過一個月我就有望拿到一百或兩百塊錢的。”道也先生淡淡地留下一句,從火爐邊走開了。
編輯《江湖雜志》二十元、編纂《英和字典》十五元,這些是他的固定收入。但其他的工作也很多。諸如給報紙寫稿,給雜志寫稿。文章寫得很多,甚至到了沒日沒夜的程度,但都沒有錢。偶爾收到兩元、三元稿酬的時候,他反而覺得不可思議。
這種不能提供任何物質幫助的辛苦著述里有他的生命。他的氣魄化作一點一滴的墨汁,一筆一畫里飛揚著他滿腔的熱忱和思想。道也執筆的目的是在讀者看到這篇文章時,在他的瞳孔里注入一道電流,在他的筋骨中喚起剎那間的震動。吾輩以文載道,道也對紙發誓:只要有人遮擋著道,哪怕是天神也決不姑息。
他一點一點地遣詞造句,仿佛感到赤誠從他指尖流出,熱烈地炙烤著筆尖的白紙。甚至連白紙也活起來了,仿佛有了人格。若世間真有酣暢淋漓文采飛揚的文章,那道也的文章必定屬于這一類。但是,世間是華族、紳商、博士、學士的世間,是附屬物要壓碎本體的世間,道也的文章一問世即被無視。妻子把賣不了錢的文章都看作不務正業,做不務正業的文章的人都是沒用的人。
聽了道也的話,妻子把火箸插在灰里,不可思議地問:
“現在也還能拿到那么多錢?”
“你的意思是現在不如以前了嗎?哈哈哈哈哈。”道也先生大聲笑了起來。妻子氣焰盡失,張大了嘴巴。
“我再去寫會稿子。”道也站起了身。當晚,他寫他的《人格論》,寫到了二百五十頁。睡覺已是兩點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