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個快到正午的秋日,太陽透過帽子曬在頭頂,讓人感覺似乎頭蓋骨的下面都變得明亮開朗起來。公園的免費長凳,正因為它是免費的,所以到處都被人占領著。高柳君為了找一個空位子,圍著日比谷公園繞了三圈。繞三圈,都沒有發現一張等著迎接他去坐的凳子,他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往正門走去。這時,迎面快步走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并跟他打招呼。
“你好!”高柳君應聲道。
“去哪里?”年輕人問道。
“剛才想休息一下,但找來找去沒找到空位子。唉,不花錢的位子全坐滿了人,根本沒地方坐了?!?/p>
“都怪天氣太好了。果然,到處都是人。哎,你看,那個繞過毛竹林往噴水池方向去的那個人?!?/p>
“哪里?那個女的嗎?你認識她?”
“怎么可能認識!”
“那有什么好看的?”
“看她和服的顏色?!?/p>
“確實,穿著很講究?!?/p>
“那顏色映著竹林看起來非常鮮艷。那種顏色如果不是在秋天透明的陽光下就顯示不出它的美?!?/p>
“是嗎?”
“難道你不覺得嗎?”
“沒啥感覺。不過確實很美。”
“只是看出很美嗎?你不是想當作家?”
“是啊。”
“那你不敏銳點怎么行?!?/p>
“什么!對那樣的東西遲鈍點怕什么?我在其他方面是很敏銳的?!?/p>
“哈哈哈,如此自信,很好。我們好不容易遇上,再一起走走吧?”
“饒了我吧,已經累死了。我要馬上坐電車回去,否則吃不上午飯了?!?/p>
“我不是想請你吃午飯嘛。”
“下次吧?!?/p>
“怎么了?討厭我請你?”
“不討厭。不是討厭,但不喜歡總吃你的?!?/p>
“哈哈哈,跟我客氣啥啊。走吧?!蹦贻p人不由分說地把高柳君拽到公園中心的西餐店,上了二樓,找了個風景好的窗口坐了下來。
等上菜期間,高柳君雙肘撐在桌上,兩手托著蒼白的臉頰,疲憊地看著窗外的人行道。青年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好寬敞”“生意好像很不錯啊”“那樣地方竟然也會有穿衣鏡廣告?。 庇职咽稚爝M西裝褲子口袋,大聲嚷“完了!忘了買煙了!”
“煙啊,我這有啊。”高柳君把一包“敷島”扔在了白色桌布上。
就在這時候,女侍送來了剛點的飯菜,沒時間點煙了。
“這是扎啤吧。來,我們用扎啤干一杯?!鼻嗄旰攘艘淮罂趶溺晟谋子可蟻淼呐菽?/p>
“為什么干杯?”高柳君一邊喝一邊問。
“為我們的畢業啊。”
“我們現在還慶祝畢業嗎?”高柳君放下了手里的洋酒杯。
“人生只有一次畢業,所以可以一直慶祝?!?/p>
“只有一次所以不慶祝也行啊。”
“你的想法跟我剛好相反啊?!蠼悖@個油炸的是什么??。渴谴篑R哈魚嗎?把這橙子的汁擠在這上面,你看看?!睆那嗄甑哪粗负褪持钢g流出的黃色液體滴在大馬哈魚上,就像夏天庭院里簌簌滴落的陣雨,很快就被油吸收殆盡。
“原來是這樣的吃法,我還以為那是用來裝飾的?!?/p>
那邊有個穿衣鏡,上面貼有札幌啤酒的廣告。前面站著兩個男人,這時從他們那里突然爆發出巨大的、毫無顧忌的笑聲,聲音跟破鑼似的。高柳君手里正捏著橙子擠汁液,他非常不愉快地掃了他們一眼,但那兩人一點也不在乎。
“去啊,什么時候去都行。嘿嘿嘿嘿嘿,今晚去吧?你都有點等不及了。哈哈哈哈哈?!?/p>
“嘿嘿嘿嘿嘿。我跟你說,其實啊,今晚就想約你去的。啊?哈哈哈哈。不,那倒不至于。哈哈哈哈。上次那個啊,是那樣不是?所以,叫人沒辦法啊。嘿嘿嘿嘿嘿,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跟砂鍋底似的赭紅色的臉映在鏡子里,左搖右晃東倒西歪或長或短,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高柳君收回他那極端厭惡的眼神,看著面前的青年。
“他們是商人。”青年小聲說。
“實業家吧?!备吡瑯有÷暬卮稹KK于停了手,放棄了擠橙子。
不久,“砂鍋底”結了賬,順便開著女侍的玩笑,笑聲響徹二樓,然后他們出去了。
“喂,中野君?!?/p>
“什么?”青年嘴里塞滿了雞肉。
“那些家伙,他們覺得這世間是什么???”
“他們不覺得是什么吧,他們就是那樣過日子的?!?/p>
“羨慕啊。得想辦法——這樣下去不行啊?!?/p>
“羨慕那些人干什么?你就是那樣想所以不同意慶祝我們畢業吧?來,我們再心情愉快地干一杯。”
“我不是羨慕那個人,我是羨慕他那樣優越的身份。我畢業了還是如此疲于奔命,一點都沒感覺到畢業有什么好處?!?/p>
“不會吧,我簡直高興得不行。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F在怎么能說那樣泄氣的話?!?/p>
“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前途一片渺茫,所以我很煩啊。”
“為什么?沒必要那么悲觀吧?可以大干一場。我是躍躍欲試,我們一起干吧。一起大吃西洋料理——看,牛排來啦。這是最后一道菜了。據說半熟牛排有幫助消化的作用呢。這塊怎么樣呢。”中野君揮舞著西餐刀,攔腰切開了那厚厚的一塊。
“原來是紅色的。你看,紅色的,還在出血呢?!?/p>
高柳君并未答話,開始大口嚼起了紅色的牛排。不管顏色怎么紅,也并不覺得對消化有多大的幫助。
當你在向人訴說心中不平時,還沒等你完全說完,對方就給你一些不痛不癢的安慰,那決不會讓你心情愉快。因為你搞不清楚他有沒有理解你的不平,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同情你,還是只是一種敷衍。高柳君一邊望著牛排上的紅色,一邊想為什么對方的感情會那么粗獷。中野君給人的感覺就是,當你正想著要深入談論問題核心的時候,他拿一盆冷水從頭上嘩啦啦地澆下來。如果對方本來就是個冷淡的、不近人情的人,因為事先有相應的心理準備,那不管對方反應如何冷漠都不會覺得吃驚。如果中野君是那樣的人,那話說到一半被他堵住那也就無話可說了。但是,在高柳君眼里,中野輝一是一個漂亮、聰明、通人情、明事理的優秀的人。如此優秀的人卻有這么個毛病就讓人有些難以理解了。
他們是在同一所高中的、同一個宿舍里、同一個窗子邊并排放著的兩張書桌上共同生活過的同學,在同一個文學系聽同一個教授的講義,在同一年的夏天從同一所大學畢業。同一年畢業的人數有很多,數起來十個手指都要掰好幾次,但是像他們倆這樣親密無間的再無第二對。
高柳君被認為是一個不愛說話、不與人交往、厭世的譏諷者,而中野君是一個灑脫的、完美的、品位高雅的才子。這樣的兩個人結交之后關系非常密切,在旁人看來簡直無法理解。他們的命運就像一件衣服的大島綢緞的面子和秩父絹
的里子縫在一起一樣已經密不可分了。
如果在蕓蕓眾生中只跟一人親近,除此人之外再無可親近之人,那么這個人便是你的父母、兄弟、甚至愛人般的存在。在高柳君眼里,中野并不是個一般的朋友。而中野君沒有讓他把抱怨的話說完,所以他覺得非常遺憾。那感覺正如途中遇到大雨不得已只能返回而無法到達想去的地方。不但不讓他把話說完,而且還給予不痛不癢的安慰,那更令人惆悵。本來想請他幫忙擠盡瘡中的膿水,誰知他卻只是拿著棉球在瘡周圍輕輕摩擦,反而徒增奇癢,更加難以忍受。
但是,如此尋思的高柳君是不對的,正如批判偶人娃娃不如藝伎那樣有魅力,乃是因為批判的人根本不解偶人娃娃的風情一樣。中野君是富裕的名門之后,他有一個溫馨的家庭,在充滿溫情的家庭成長,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對他來說,只是他靠著火爐、隔著玻璃窗眺望的屋檐外的風景罷了。他懂綾羅綢緞的花紋,懂金色屏風的美麗,欣賞銀燭的耀眼光輝,更懂活色生香的美女。他當然不是不懂父母恩、兄弟情、朋友義的木頭莽漢,只是,他所居住的半球上,從來都是陽光普照。住在明亮的半球上的人,只有在上地理課時,才會偶爾注意到在他站著的大地的另一邊還有一個暗無天日、一片漆黑的半球。但那黑暗并沒有浸入他的骨髓,所以他就不會有切身的體會。而高柳君是寂寞地居住在這黑暗中的人。他和中野君腳掌相對一同站在這個地球上,除此以外他們別無瓜葛。
大島綢和秩父絹之所以能縫在一起,是因為不太牢固的針和細細的線。如果把這根細細的線抽掉,那么鹿兒島縣和琦玉縣之間仍然橫亙著幾百里的山川。牙痛的時候,與其去跟那些不知牙痛為何物的人訴苦,不如早早地去找牙科醫生能解決問題。因為傾聽訴苦的人給你一句“痛成那樣,至于嗎?”而從這句話中你是決不能得到任何安慰的。
“你們不用悲觀,很好?!备吡畔鲁粤艘话氲呐E牛c上了“敷島”,望著中野君的臉。對方一邊嘴里嚼著,一邊同時搖了搖頭,擺了擺右手,高柳君理解為對方不同意自己的話。
“我不用悲觀?我不用悲觀,那意思就是我活得很愜意啰?!?/p>
高柳君不禁嚅動了一下他那薄薄的嘴唇,漾起的微微漣漪還沒等擴散到雙頰就先行消失了。對方的話在繼續:
“我不也是上了三年大學,讀了很多哲學和文學書籍的嗎?別看我這樣,我也是知道世間是多么令人悲觀的?!?/p>
“你知道的只是書本上的吧?!备吡f,居高臨下地如同從高山俯視著谷底。
“書本上——書本上的當然知道,就是現實中,也有很多痛苦,也有很多煩惱啊?!?/p>
“可是,你不愁生活,有大把時間,只要想學習就能好好地學,寫作也是想寫就寫。跟我比,你真是太幸福了。”高柳君這次是羨慕地嘆息著了。
“其實很多方面并不如你看到的那么輕松。就這樣還有很多擔心的事,讓人厭煩?!敝幸熬辉僦鲝堊约河袚牡臋嗬?。
“是嗎?”對方卻不怎么相信。
“連你都這么揶揄我,越發覺得沒趣。其實今天,正在想要不要去你那里找你,讓你大大地同情我一下。”
“不告訴原因,我沒法同情啊?!?/p>
“原因會慢慢告訴你。正因為心里太郁悶,所以才出來這樣散步的。你該稍微觀察一下啊。”
這次高柳君笑得很明顯:他是打算觀察來著,但并沒有注意到什么東西。
“那么,你又是為什么這個時候在公園里散步呢?”中野君直視著高柳君的臉:
“呀,你的臉很怪啊。陽光照射的右側血色非常好,但陰影的另一側光澤非常差。真怪啊。以鼻子為分界線,兩邊的矛盾非常明顯,就像左右各戴一半悲、喜劇面具似的?!敝幸熬豢跉獠恍?,一下子說完。
聽著這無心之評,高柳君仿佛被人從臉上窺探了心底的秘密。他回過神來,伸出右手從額頭到腮幫抹了一圈。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就能把臉上的矛盾中和起來。
“不管天氣怎么好,我也沒有散步的閑工夫。今天剛去新橋找丟失的東西,回來經過這里,想順便在這休息一下再走?!备吡脛倓傇谀樕嫌巫叩氖謸沃掳?,依然一副憂愁的模樣。如果悲、喜中和了的話就應該恢復正常的面容,但不知為何,他的臉竟成了一片混沌的表情。
“丟了東西,丟什么了?”
“昨天在電車里丟了草稿——”
“草稿?那很麻煩啊。我稿子寫完后,在雜志上登出來之前,都會一直擔心。其實,草稿這東西對我們來說真是比命還重要啊?!?/p>
“什么?。∥乙怯袑懩菢淤F重草稿的時間就好了!——可哪有啊?!狈路鹱暂p自賤的語調。
“那,是什么草稿?”
“地理教學方法的譯稿。因為約好了明天必須送到,現在丟了,稿費是拿不到了,還必須從頭再寫一遍,真讓人厭煩?!?/p>
“去找了,沒找到?”
“沒?!?/p>
“那去哪里了呢?”
“估計被列車員拿回家,做掃帚之類的去了吧。”
“怎么會!可找不到的話很傷腦筋啊。”
“是傷腦筋,但因為是自己不注意,倒還可以忍受。關鍵是失物招領處的那家伙——態度非常惡劣、特別形式主義——像背書一樣噼里啪啦說了一通之后,再問什么都是一問三不知。那家伙就是代表二十世紀日本人的模范人物。那公司的老板一定也是一路貨色。”
“真讓人生氣!但好在世人并不都像失物招領處的那人一樣,是吧?”
“還有像樣點的人嗎?”
“你在諷刺了?!?/p>
“因為世間到處充滿諷刺。如今世道就像冷酷的競進會一樣?!?/p>
高柳君一邊說一邊把剛點著的“敷島”從二樓欄桿往下扔去。正巧這時,隨著一聲“謝謝”,冷不丁從門口走出來兩個人,燃著的煙頭正好落在其中一人的禮帽上。那人揚長而去,帽子上冒著煙。
“喂,你干了壞事了。”中野君說。
“什么,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剛才那位實業家。管他呢,隨他去。”
“哦,是剛才那兩人啊。怎么磨蹭到現在?可能在下面打球吧?!?/p>
“還不是失物招領處那家伙的同類,他們什么事不干?!?/p>
“啊,他注意到了——拿著帽子在撣呢?!?/p>
“哈哈哈哈,真滑稽。”高柳君愉快地笑起來了。
“你真夠壞的啊。”中野君說。
“是啊,這樣真的不好。雖說是偶然,但拿這種事來報仇是很卑鄙的。做這樣的事還這樣高興,文學士的價值真是蕩然無存了?!彼查g,高柳君的臉又回到剛才的憂愁模樣了。
“是??!”中野君回答道,仿佛在譴責又仿佛在贊成。
“但是文學士也只是個好聽的名稱,因為實際上就是寫東西的。都成了文學士,卻只能做翻譯地理教學方法的雜活兒,所以心里不安啊。因為我母親一直在等著我畢業,期待著我畢業了一切都好起來啊。想想真對不起她。我這個樣子,等到什么時候都沒有出頭之日?!?/p>
“不是才剛畢業嘛,哪能那么快就成名成家呢。總有一天我們會寫出一部大作品,充分發揮我們的本領,那時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p>
“不能那么性急。新陳代謝需要時間,不靜下心來慢慢等是不行的。那時,世間自會認可我們的真實價值。連我這樣的人,只要一直堅持這樣寫下去,慢慢也會得到一些人的好評?!?/p>
“你沒問題。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想寫的東西很多很多,但根本沒有靜下心來寫作的時間。實在很無奈啊。若有個保護者,能讓我專心學習,我定能寫出名作來。不管做什么都行,至少有個差事每月固定能有六十元的收入也好。我畢業前就已經自謀生路了,但沒想到畢業后還如此艱難?!?/p>
“那也沒辦法。等我能自由支配我家財產,我就做你的保護者?!?/p>
“那就拜托了。——真的已經厭煩了。你想想,現在連鄉下中學老師的差事都不容易找到呢!”
“好像是的?!?/p>
“我的一個朋友,學哲學的,畢業都三年了,還沒工作呢?!?/p>
“是嗎?”
“這樣看來,我小的時候,不知不覺干了很多壞事。不過,那時跟現在時勢不同,教師的差事也不像今天這么難找?!?/p>
“你干什么了?”
“我家鄉的中學有個叫白井道也的英語老師。”
“道也,名字好怪啊。不覺得像鍋底的銘文嗎?”
“他的名字叫道也,但不知為何我們都路也、路也地叫他。這道也先生——你知道嗎,他也是個文學士。那個老師,終究還是被大家給攆走了。”
“為什么?”
“還能有什么原因,就是欺負他攆他走了唄。那可是很好的老師啊,人格什么的。因為那時年齡小,不懂,但總覺得他不像壞人……”
“那,到底因為什么攆走他?”
“因為中學老師里有些人非常壞。也就是說,我們是被煽動的。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晚上,我們十五六人成群結隊來到道也老師家門口,大聲喊叫,并向他家里扔過兩三個石頭?!?/p>
“太野蠻了。到底為了什么做出這樣的蠢事?”
“原因不知道,只是覺得好玩吧。估計沒人知道這樣做的原因?!?/p>
“真是單純啊?!?/p>
“真的很單純啊。原因大概只有煽動我們的教師知道,說是他太狂妄了去教訓教訓他一下?!?/p>
“真過分。教師里竟有那樣的人?”
“有啊??赡芤驗樾『⒆犹蒙縿恿?,就會有那樣的人。”
“道也先生后來怎么樣了?”
“辭職了?!?/p>
“可憐見的?!?/p>
“真慚愧啊。估計他在找到下一個工作之前生活都是很困難的。下次見到一定要誠心誠意地賠禮道歉?!?/p>
“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嗎?”
“不知道。”
“那不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
“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也許,他因為找不到教師的職業已經死掉了?!€記得先生辭職前來到教室說的一番話。”
“他說什么了?”
“同學們!我們不是為了教師這個職業而活著的,應該為道而活。道,是很崇高的東西。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那就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請同學們努力早日明白這個道理。”
“哦?”
“教室里我們照例還是哄堂大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說著真狂妄,真狂妄?!娌恢赖降渍l狂妄。”
“鄉下學校真是什么事都有啊?!?/p>
“哪里,東京不也有嗎?不光是學校,世間到處都是一樣。真沒意思?!?/p>
“我們聊得太久了。怎么樣,我們一起去品川的妙花園吧?”
“去做什么?”
“去賞花啊?!?/p>
“我得回家翻譯地理教學方法去。”
“玩個一天怕什么?去那樣優美的地方會有一個好心情,翻譯會更順利的。”
“是嗎?你是去玩嗎?”
“順便玩玩啊。想去那里寫生,積累點素材。”
“做什么用的素材?”
“寫好了會給你看的。我在寫小說,其中有一章,女人站在花園里,癡癡地凝視著紅色的小花,那花的顏色就變得越來越淡,最后變成了白色。我想這么寫寫看。”
“幻想小說啊?”
“想寫幻想的,神秘的,而且有點發古之幽情的,能表達出那種感覺就好了。嗯,寫好了你幫我看看吧?!?/p>
“那妙花園哪能做你的參考啊。你不如回家去看看霍爾曼·亨特的畫。啊,我也有想寫的東西,但怎么也沒時間?!?/p>
“你討厭自然,這不好。”
“自然不自然的,有什么要緊?在這令人痛徹肺腑的二十世紀哪有閑心去說那些?我的東西寫出來,可不是那樣做夢般的東西。即使不美,即使很痛,即使很苦,只要能觸及我內心的某處我就覺得滿足了。我不管它是不是詩情畫意的。即使痛得蹦起來,我也要把自己切開,叫人們知道‘原來如此,確實是很痛’。我想把這些充分表達出來。悠閑輕松的人們做夢都想象不到,生活深處還有如此的事實,我告訴世間玩樂逍遙的人們,這才是人的本質。他們會說,‘哦,是嗎,我從沒想過還有這樣的事,聽你這么說還真有,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业哪康木褪且麄兂姓J這些事實。我跟你的方向完全不一樣?!?/p>
“但是,那樣的文學總讓人覺得不舒服?!雽懩阏埍?。怎么樣,到底想不想去妙花園?”
“有去妙花園的時間,我就用來寫我的主張了,哪怕一頁也好。想到這些我就坐不住了。其實,我哪有閑心在這里慢慢吃這半生不熟的牛排啊!”
“哈哈哈哈,又性急了。有什么不好呢,還有剛才的商人那樣的人呢?!?/p>
“正因為有那樣的人,我才更想要工作。哪怕有他們十分之一的時間和金錢也好,我就寫給他們看看。”
“你是怎么著都不肯去妙花園了?”
“很晚了。你穿著冬服,而我穿著夏裝,回來路上要是感冒了就麻煩了?!?/p>
“哈哈哈哈,找到一個好理由了。已經是穿冬服的季節了,換了衣服不就行了。你什么事都怕麻煩?!?/p>
“沒換衣服不是因為怕麻煩,是沒有衣服換。就是這身夏裝,還一文錢沒付呢?!?/p>
“真的嗎?”中野君一臉同情。
午飯的客人全都吃完離開了。他們兩人從椅子上起身離開的時候,桌布上寂寞地散落著幾處面包屑。公園里比剛才更熱鬧了,凳子依然被不知哪里來的男男女女占據著。秋天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夏裝溫暖地照在背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