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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倦怠的蒼蠅也放下了歌唱的激情,從窗戶到門廳流淌著干熱河谷騷動的熱氣。

吃過午飯,我開始全身疲軟無力。心力支撐不起逐漸下耷的眼皮,只好挪動著屁股靠向廚房的中柱,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平常不愛做夢的自己,竟然與夢如情人般交織了在一起。夢境中出現母親在河溝內清洗衣物。正準備在河道右邊的荊棘上晾曬衣物時,太陽突然像熟透的果實,掉落進西面聳立的峰巒之間。黑陰以風的速度吞噬著山川大地,也吞噬了晾曬衣物的母親。夢境中的自己卻像一個幽靈,懸在半空中窺見了所發生的一切,喉嚨卻被什么東西封住了,恐懼在血液里滾動著、歡騰著。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著,哭泣著,可聲音始終流不出緊閉的雙唇。母親驚慌失措的表情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浮動。這時破窗而來的犬吠聲,像一雙援助之手,把我從夢境中拉回到了現實。我立即擦拭完額頭沁出的汗水,有種終于脫離了地獄之苦般的滿腔慶幸。立刻盤腿坐直,一邊閉目念誦著山神贊頌詞,一邊用手撫平著頭頂豎起的發絲。

眼前懶散的陽光斑斑駁駁透視出木質地板清晰的紋路,光柱里舞蹈的青煙撫慰著滿屋的寂靜。院壩內牛犢大小的藏獒還在撕心裂肺地狂叫著。我用右手壓壓胸口,便爬上窗臺向外看。院壩大門敞開著,門外人影閃閃爍爍。我也急忙跑下樓去看看究竟。大門外的左鄰右舍,七十多歲的奶奶、阿媽、出家為僧的彭措舅舅圍著地上直躺著的父親手下丁真次稱。有些人從河溝里手捧冷水澆在他頭上,有些人用手指甲輪流掐住他的上嘴唇。站在人群邊的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丁真次稱蒼白的臉頰和血跡斑駁的身軀,折斷了所有人隨喜的翅膀。一張張緊繃的表情祈愿他能早點醒來。過會兒,他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們被土匪襲擊了。幫(頭人)也……”話音剛落,擠在人群中的母親突然像被風吹倒的小樹,僵硬的身軀直接張貼在塵土之上。人群再次圍起,冷水、指甲又在母親身上重復著。

深藏于大山之軀的夏諾村,土地是幸福開花的樂園,信仰是快樂歌唱的源泉,男人是村寨興衰的依靠。她們堅信:男人的胸懷可以接納四季的更迭,男人的雙腳可以敲響大地的樂音。斯巴老人曾對這片土地贊美性地預言:

土地潔凈如蓮花寶座

道路交會似金剛法杵

這里是富者卸下馬鞍子休憩的地方

這里是乞丐放下打狗棒安居的地方

有百馬歇腳的草場

有百鳥筑巢的樹叢

是疲憊的旅人喝酒的地方

是倦怠的馬兒吃草的地方

……

世世代代的夏諾村男人認為——藏獒、烈馬、長槍、佩刀才能支撐起康巴男人頂天立地的強悍。父親作為賽克家的長子,也背起長槍、佩帶長刀、騎上烈馬常年游走在滇藏線上,經營著龐大的馬幫生意。從遙遠的云南麗都托運茶鹽和金銀器皿,賣到西藏各地,生意還算做得風生水起。

父親是位肩寬體碩,膚色黝黑,聲音洪亮,膽大如虎的康巴男人。有人說:父親的聰慧可能是常念文殊菩薩心咒的加持。不管怎樣,父親讓賽克家族的榮耀再次熠熠生輝。

當年,與其說母親的顏值框住了父親高傲的心,倒不如說母親家的千里馬點燃了父親回望母親的愛戀。父親十八歲那年的藏歷新年初三清晨,跟隨村寨男人們,騎上自家的矮馬到青布日神山腳下煨桑祈福。幾百匹烈馬鬃毛梳理得整齊有形,馬背上色彩艷麗的卡墊,五彩斑斕的馬尾,讓父親看傻了眼。強悍的男人們個個騎上自己的坐騎威風凜凜,仿佛世界就在他們手中。

父親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祈福儀式。面對烈馬嘶鳴,人頭攢動的場景,自己卻像槍口下的小鹿茫然失措。神山腳下如銅鏡般的草甸上,所有騎手勒住韁繩蠢蠢欲動,仿佛這是一場生命與尊嚴的賽事。胯下的烈馬個個膘肥健碩。有些直立嘶鳴,有些埋頭狂抓,有些咬住馬嚼子嘎吱嘎吱作響。

父親看著眼前一匹匹極度興奮的烈馬,恨不得將自己的坐騎偷偷裝進懷里。這時,身邊一位老者勸父親把自己的矮馬拴在樹樁上,坐下來觀看比賽。老人的善意,卻讓血氣方剛的父親第一次嘗試到了一個康巴男人的失落與羞愧,就像捆綁在樹上任人分割靈魂般沮喪和無助。

青布日山神是護佑夏諾村人丁興旺、四季興盛的本土神。傳說其法力可以跨越人類想象的鴻溝。據說,遠古時代,夏諾村年年歉收,年年遭遇各類厄運。一位不知名的活佛從印度朝圣歸來時,游離于荒山野嶺間的青布日山神前來朝拜。活佛開示:整日游離荒山野嶺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跟我回雪域護佑一方百姓。山神思慮半天,便答應跟隨活佛回到雪域高原。青布日山神來到夏諾村后,活佛將本地姊妹山神嫁給青布日山神做妻妾。民間傳言:青布日山神以身著藍色衣裝,胯下常騎藍色坐騎顯相,生性特別喜歡聆聽贊美之詞。

千百年以來,夏諾村寨都要舉行各類盛大的敬拜祈福儀式,特別是每年藏歷新年初三的賽馬祈福儀式極其隆重。賽馬祈福是對山神最高的崇敬,也是山神護佑村寨平安吉祥和家家戶戶糧滿倉庫、人丁興旺的重要儀式。女人是不能上山祈福或觀看賽馬的,更不能參與祈福儀式的物料準備。所有家中的男人前一夜都會精心裝扮自己的坐騎,備好經幡和煨桑所需物料。最后用器皿盛上火星,撒上檀香針葉,把自己和坐騎熏一遍,以示除去污垢,祈愿遂心如意,運勢如日中天。有些人家夜間還會給烈馬喂很多藏茶。所有男人當晚不會和自己的女人同床,生怕污穢纏身,影響第二天賽馬祈福的運勢。

當草甸西面一聲槍響,騎手們個個放開韁繩,身體向前傾俯,馬群一時像洪流般飛馳而來。半空中揚鞭的灑脫,鬃毛飛揚的舞美,騎手激情的身影,讓此刻的父親心潮澎湃不已。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馳騁賽場,那該多好啊!一匹匹烈馬從父親身邊飛奔而過時,馬蹄翻騰草甸的聲音讓大地微微顫動。看著馬背上雄鷹般矯健的騎手,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他們的驕傲。

坐騎是村寨男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一個家庭實力的象征。一位老者拍拍父親的肩膀說:“小伙子,你的馬跑了。”父親連頭都沒有回就說:“懶得管它。”一雙銳眼像獵手一樣直盯著賽場。快到終點時,一匹棗紅色的烈馬甩開所有烈馬疾馳如飛,觀眾席頓時沸騰起來。有人悄悄議論:“他家那匹烈馬賽前肯定吃了不少藏茶。”也有人直接反駁。父親還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匹棗紅馬。蹄下卷起的滾塵根本來不及擴散,收縮隆起的肌肉充滿了無窮的力量。馬尾向上翹動,馬頭高高揚起。

抵達終點時,騎手快速收緊韁繩。棗紅馬直立而起,嘶鳴聲聲。此刻歡呼聲、吶喊聲、口哨聲覆蓋而來。親朋好友們手捧哈達包圍了棗紅馬。那位中年男人神采奕奕地躍下馬背,激動得抱緊棗紅馬脖子。對著馬的左眼角深吻了許久,才轉身擁抱親朋好友。場面非常混亂,贊嘆、嫉妒、羨慕、鄙視如空氣般流淌。這是多少騎手日夜期盼的夢想,這是多少女人獻媚傾心的理由,這是多少觀眾為之瘋狂的賽事。

從那天起,棗紅馬如同紅粉佳人奪走了父親的睡意。每個群星閃爍的夜晚,父親獨自一人靜臥在床上回想那場賽事。腦海里不停出現棗紅馬油光的馬背和隆起的肌肉。夢境中父親開始騎上了棗紅馬,像雄鷹一樣張貼在馬背上揮動著馬鞭。身后女人們的愛戀聲,男人們的吶喊聲,馬蹄踩踏草甸的聲音響徹在耳畔。這樣的深夜是美妙的,可以盡情地滿足自己的欲望,也可以得到想要的慰藉;這樣的深夜又是傷感的,畢竟美妙的遐思是瞬息短暫的,也是虛幻縹緲的。

依附在歲月皺褶間的文化習俗,猶如流淌千年的碩曲河,夏諾村人從來沒有質疑過它為何存在,而是虔誠地遵守和傳承著,包括男歡女愛。他們始終認為:自己的愛情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還關系著一個家族的興衰,更是感恩父母和回報父母的重要抉擇。

父親作為賽克家的長子,對于自己的婚姻沒有過任何的索求和幻想。只是想找個父母滿意且懂得孝順父母的女人。聽奶奶講:賽克家原本是河谷的名望之家。曾經雪花一樣的白銀傾倒在屋面,可以壘起一座小山丘,根本窺不見銀元堆對面的人。然而,爺爺卻被如魔般的賭癮奪走了他該有的尊嚴與命運。最后牧場、房屋、耕地全都消失在爺爺死不悔改的賭桌上。即便如此,賽克家的炊煙也在河谷飄動了百年,依舊可以抓住河谷人青睞的目光。

第二年盛夏,來自各村的媒人相繼踏破了賽克家的門檻。冷清多年的炊煙飄動起令人欣慰的人氣。奶奶淡定地迎來送往著各種面孔的媒人,最終決定選擇熱龍村的扎西戶。

那天清晨,應奶奶之邀,賽克家族的長輩們身著盛裝早早來訪。個個坐在靠東面墻壁的卡墊上相互噓寒問暖。奶奶鎮定自若地說:“扎西家的人等下就要來,我一個女人不好插話。你們作為賽克家族的長輩,按河谷的禮數跟人交流協商和定奪便是。”

“放心吧!尊貴的阿松(孃孃之意)。”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牛舌大小的火苗舔舐著灶膛口,紅銅大鍋里飄著秘制臘肉的香味。奶奶手持念珠閉目念誦著經文,長輩們相互寒暄著,笑聲陣陣。

這時,阿尼更確面帶微笑推門而進。邊走邊說:“呀!今天賽克家的灶和青稞酒一直召喚著我。”大家立即起身,恭迎媒人就座。媒人阿尼更確樂呵呵地捋捋胡須說:“好馬配好鞍,良辰配佳偶。”

大家齊聲應答:“啦嗦!啦嗦!”

過會兒,扎西家五個人手持哈達微笑著走進廚房。第一根潔白的哈達系在了中柱頂端,第二根系在了水缸柜,第三根獻給了媒人阿尼更確,剩下的兩根獻給了賽克家的長輩。年少的父親身著綢緞藏服有些心不在焉,就像小雞一樣依附在奶奶身邊。細長的辮子上多了一個象牙環。扎西家年近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故意繞過父親身邊,用右手拍拍靜默無語的父親說:“人看相貌,馬看種,小伙子長得的確不錯。”父親抬頭看看,臉頰頓時泛起了躲不開的羞澀。

河谷千百年來,沿襲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俗。所有婚事都靠媒人牽線搭橋,沒有一樁是自己提親或子女自由戀愛的。他們認為父母有生養之恩,后輩應該有興業之責。婚事決定了家族未來的走向,也是感恩父母雙親最好的回饋,不可隨心所欲。父親悄悄偷窺著剛才撫摸自己頭頂的那位中年男人,突然想起了那匹棗紅色的千里馬和他當時驕傲的表情。

大家就座后,媒人阿尼更確端起藏桌上擺放的銀碗起身說:“喔,啦嗦!吉祥良辰喜鵲報喜,賽克家族英雄輩出,名望勝天;扎西家族善良如玉,佳話滿耳。今日膝足交談,不為來世之緣,只求今生之果。接下來,還是請雙方長輩暢所欲言吧!”

扎西家族一位長輩開口說:“賽克家族崇善尊義,定會解他人之困,遂他人之愿,懇請金口賜福。”賽克家族長輩也開口說:“扎西家族運勢喜人,定會添柴旺火,扶女興業,定會樹河谷佳話,我家豈有索要之禮。”幾番對話后,兩家長輩們如愿達成共識。這時,一直埋頭沉思的父親起身說:“白銀、糧食、服飾等我就不再多說了,但你們家中那匹棗紅色的千里馬,我是必須要的。”

父親生硬的話凍結了所有人的表情,大家相互對視著,氣氛有些尷尬。身邊的奶奶把父親拉回座位說:“我兒不懂事,不好意思。”

“哈哈哈……”剛才撫摸父親頭頂的中年男人捋著胡須大笑起來。

“請不要介意,孩子太年輕了。”

“沒啥,康巴男人應該為自己的烈馬和女人較勁嘛!”

“他就是年少輕狂,請別介意。”

“不。會翱翔的雄鷹才會有遠方,會馳騁的烈馬才會有疆場。迎親之日,千里馬就送你啦!”

大家又一陣開懷大笑。

機緣巧合就像一把火又重新點燃了父親的興奮。他今生都無法忘記神山腳下祈福賽馬那天的情景,還有那位驕傲男人的表情。當他抬頭看見那位驕傲的男人撫摸自己頭頂時,神山腳下的記憶再次被焐熱。父親沒有任何說辭可以說服自己閉嘴不言,更沒有任何理由抑制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這是父親第一次理直氣壯地表達了自己的要求。話語剛從自己嘴唇邊滑落,一直盯著那位中年男人的表情,生怕那位驕傲的男人冷傲地拒絕。

幾天后,父親訂婚的喜訊引來了大部分村寨人的祝福,也有流言蜚語漫過了賽克家人的耳際。有天清晨,奶奶對父親說:“兒啊!你知道人言可畏嗎?”

“有啥可畏的?”

“難道你沒聽見什么嗎?”

“聽見什么啊?”

“唉!”

奶奶深吸一腔的嘆息,跨越母子之間該有的距離,側臉對著父親說:“布告(傻子之意),村寨人說你就是個花癡。難道結婚真的值得讓你如此興奮不已嗎?”

奶奶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劍,劃過了父親羞澀的心扉。父親第一次感受到滿臉滾燙的灼傷,還有心扉間血腥味回流至喉嚨的那份尷尬。此刻,父親就像是被上師責罵的無辜僧徒,真實地感覺到自己臉頰的維度已經無法容納母親的話。只好埋頭快速揉捏起碗中的糌粑面,匆匆離開了家。

青布日山神肩坎上升起的太陽,普照著村寨的清晨。嘰嘰喳喳歡唱的雀兒跳躍在枝頭,慢慢退卻的晨霧帶走了整個夜晚的寂靜。村道上三四個孩子帶著惺忪的面孔吆喝著牛羊。父親羞愧地穿過牛羊群,真想找處僻靜的地方。也許是父親一時神經錯亂或是羞愧難當,根本來不及躲避大大小小的牛羊角擦過自己的身軀。牧童們看見父親藏服凌亂地掀起,便哈哈大笑起來。其中有個孩童嘲笑著唱起:“愚笨的人啊!請接納我的勸告,骨角是無情的利器,你的身軀將迎來鮮血的洗禮。”然后,又飄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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