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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瘋瘋癲癲的倉巴(從事誦經占卦的宗教職業人)肩挎油脂浸滿的布包,走進了夏諾村。一頂牛毛編織的氈帽下,深邃的雙眸像是多情的蜂兒,一路上都在尋覓“花粉”的驚喜。走到半路,遇見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倉巴像獵狗般靠近中年婦女身邊說:“滿身彌漫著酸溜溜的味道,咋不知道時常清洗清洗呢?”中年婦女一臉木訥訥地問:“清洗什么?”倉巴面不改色地說:“你的下面呀!”中年婦女當場憤怒,對著倉巴的臉頰狠狠地吐了一把口水,說:“瘋子。”倉巴卻依然哈哈大笑著繼續趕路。跟隨在他后面的迎請人羞愧得入地無門,不時發出“嘖嘖……”的感嘆。倉巴轉身笑著說:“愚人,收斂起你的感嘆吧!”那人無意間聳聳肩膀,不料包內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倉巴突然緊鎖眉頭罵道:“愚人,把你賣了也買不回包內的法器,一定要愛護好。”那人沒有吱聲,繼續跟著倉巴趕往賽克家。

賽克家大門外,十幾個男人一字排開恭迎活佛、僧侶、倉巴等。倉巴大搖大擺地踩著地面上用白灰繪制的圖案朝大門走去,大家紛紛恭敬有加。倉巴順手拍了拍一位中年男人的肩坎說:“愚人,瞪我干嗎?你的床頭飄不出女人的體味,怪我嗎?”人群里擠出一絲笑聲,又立刻沉默了。

倉巴進門后,非常謹慎地坐上了鋪好的卡墊。從黑色背包里慢悠悠地取出經書、法器等,整齊地擺放在木質的小桌子上。表情突然深沉下來,透出滿臉的莊嚴與慈祥,口中不停地默誦起經文。一位老人匍匐著身軀祈請:“阿尼扎西啦!扎西鄧珠和手下們的魂遺落在了貢嘎雪山下,那里沒有避寒的門窗,沒有熱騰的酥油茶,他們在異鄉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為此,懇請您占卦提示安葬吉日。”倉巴深吸了一口氣,碩大的手掌慢慢打開黃色布裹實的薄經文,神情異常地怪異。

日落時分,彭措舅舅帶著馬隊從東面的山坡上緩緩而下。他們走得非常地艱難和謹慎,夕陽的余暉接納了馬隊一路的辛酸。靜候等待的村寨人開始沉默如石,除了嘴邊默誦經文的嚅動聲外,就是滿腹地扼腕嘆息。過了許久,馬背上馱著十具冰冷而僵硬的尸體回到了村寨。父親身中八槍,全都集中在上半身。從額頭眉宇間直穿腦后的那一槍也許是窒息前的最后一槍。從腦后茶碗大小的傷口推測,槍手射擊的范圍應該在二百米以內,所用槍也肯定是狙擊類步槍。父親平常總愛佩帶的銀刀、護身符、左輪手槍、金馬鞍戒和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環已經被偷走。曾被人解開綢緞藏服全身上下搜索過。

母親嚎哭著奔向馬背上捆綁的尸體,嘴上不停地喊:“把他抬回家。把他抬回家……”村寨的老人們不停地勸說:“尼唱(村寨人對晚輩女性的尊稱。即我侄女之意),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這樣,更不能把尸體抬回家。”

“他一生辛苦治家,死后還不能回家,我不干。”

“藏區所有在外離世人的尸體是不能抬回家的,這是千百年的禁忌習俗。我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胡來啊!”

這時,村中的幾個婦女把母親拉回了家。人們接過牽馬繩走向房后的果園。綠樹成蔭的核桃樹下,十具尸體一字排開,父親的尸體就靠著核桃樹根停放著。

據說,這棵核桃樹的幼苗是賽克家先輩們當年從遙遠的云南帶回來的。當時,路途遙遠,生怕幼苗途中熱死,就把幼苗裝進灌滿水的牛角封存后,帶回村寨種植的。

村寨人忙碌著,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從出生至今,從來沒有想過有天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更沒有思慮過自己將會怎樣應對。遠遠望著父親及其他人的尸體,手心里沁出膽怯的汗水,藏在藏服里的心跳得更加地厲害,感覺整個身體在微微顫抖。這時,彭措舅舅來到我身后說:“孩子,背著敵人憤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舅舅的手搭在我的肩坎上,但我一直不敢抬頭看舅舅的臉,生怕被他看穿我的心思。

雙眼直直地盯著父親僵硬的尸體,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可我依舊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一絲憤怒。這不是我所希望的狀態,更不是無數雙眼睛所期待的結果。此刻的我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想靜默無聲地站著。一位老者端著銅制的香爐,經過我的身邊向十具尸體走去,緊接著身穿黃色布褂的活佛悠然走來。村寨的男女老少紛紛低下高貴的頭顱虔誠迎請。五十多歲的活佛雙眼直盯著不超過七尺遠的前方,緩緩坐上了簡易的佛床。

佛床前擺放著麥粒、金剛杵、法鈴等,還有金黃色的龍碗。大家的表情就像久旱逢甘露的花朵,開始有些舒緩。活佛渾厚的誦經聲劃過所有豎立的耳際,便傳入我的耳蝸。雖然我沒有聽懂半句誦讀的經文,卻有一種浸入心田的慰藉。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活佛的開示,只希望能避開村寨人圍剿的目光,祈愿能像幸運逃脫的小鹿,可總覺得每個人的眼神都是那樣的尖銳。特別是賽克家族的長輩們,就像焦灼的陽光,一直用異樣的眼神注視著,讓我瞬間聞到了被燒焦的氣味。心里又無數次自問,為何不在眾人面前擲地有聲地發誓:“一定要把仇人的頭顱當凳子用,把仇人的鮮血當山泉喝……”那樣至少可以緩解即將凝固的氣氛,也可以讓賽克家族長輩們沒那么尷尬。

活佛閉目誦讀著經文,不時用碩大的手向十具尸體拋撒著麥粒,也向圍觀的人群拋撒。嬌小的顆顆麥粒與空氣撞擊,又回歸到了大地。其中有幾顆麥粒直接撞擊在我的鼻梁上,它們滿臉的無奈是那樣的真切,而追逐麥粒的眾人目光又一次俘虜了我,我也像麥粒一樣滿腔都是無奈。緊接著有長者手捧一條皺褶爬滿的哈達祈請:“智悲雙運的仁波切,白天終究是黑夜的前奏,祈請伸出您慈悲之手,讓扎西鄧珠等人走出黑夜的恐懼。”

活佛的表情莊嚴而淡定。一直埋頭直視著桌前經書上小蝌蚪大小的黑色經文,手持起黃銅小盒,不停地往盒子內擲著骰子。過會兒,便開示:“沒有走不完的路,沒有續不完的情,就為死者們在四十九天之內念誦一遍《甘珠爾》,祈愿他們穿越黑暗時,能少一點恐懼與茫然。”

大家相互對視了許久,個個依舊保持著前所未有的靜默。其實大家心里非常清楚:幾十年里,村寨有多少人離世,也從沒聽說過要念誦《甘珠爾》。

活佛走了,走得非常地矯健與穩重,可村寨人內心的恐慌與不安,幾乎要捅破自己的身軀流淌成黑色的河水。女人們紛紛退下了。村寨男人們用牛毛編織的幔子圍起了核桃樹。

夜幕開始降臨,村寨老者們依次坐在賽克家的廚房,牛舌般的火焰舔舐著泥土夯實的灶膛口。廚房中央的橫梁上,懸掛著生鐵條編制的鐵網。上面堆放的松光枝燃燒得有些懶散,微弱之光顫顫巍巍。大家手持念珠默誦著經文,誰都不愿意捅破那份靜謐。這時,奶奶開口說:“辛苦大家啦!請喝茶。”雖然奶奶的語氣非常淡定與輕松,但畢竟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沒人大聲應答,也沒人主動端起藏桌上的茶碗。

母親被人攙扶著從臥室帶到了廚房。蓬頭垢面的母親背靠著灶膛邊坐下。一雙眼睛就像被蜂兒蜇過一樣,已經浮腫不堪。一旁銀發的老者抓住她的手說:“尼唱(我侄女),人生無常,別太難過。自己要保重身體,喝點元根湯吧!”老人的勸說卻沒能換來母親的堅強,反之失聲大哭起來。起初,奶奶雙目緊閉默誦著經文,可聽到母親依舊哭鬧不休,慈祥的臉龐如同驟變的五月天,憤怒著說:“莫鮮(傻女之意)閉上你的嘴。”雖然哭聲小了許多,卻還是沒有停下來。奶奶更加氣憤地罵道:“你給我滾出去,賽克家沒有像你這樣懦弱的女人。”當聽到奶奶憤怒的責罵,母親立馬停止了哭泣,端起碗開始默默無聲地喝著元根湯。

當年爺爺在世時,整天好賭,又沒有睿智應對別人的奸詐。有次,鄰村的幾個男人約爺爺喝酒。酒席上用恭維的話迷惑著爺爺。爺爺樂呵呵地被人灌醉了,然后又帶他去賭博。酩酊大醉的爺爺大聲叫嚷:“我是誰啊!還怕押注嗎?”身邊人阿諛奉承地說:“就是,賽克家的老爺,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最后不僅輸掉了所有身上的銀元,還輸掉了房屋和幾畝良田。天破曉時分,爺爺開始酒醒,神志也開始清醒。得知輸掉了房屋和幾畝良田,當場吐血死在了他一生鐘愛的賭桌上。

一個多月后,幾個陌生的男人突然來訪,說是來索要爺爺生前輸掉的幾畝良田和房屋。其實奶奶早知道賭桌上爺爺被人欺騙的事情,只是忙于操辦爺爺后事,未能前往討個說法。不料今天他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奶奶看到這些人狡詐的面孔,二話沒說掏出腰間佩帶的手槍,直接對著向她怒吼的男人額頭開了一槍。彈頭瞬間穿過亮堂的額頭,后腦勺飛濺出幾滴鮮紅的血。那人像朽木一樣當場倒地死亡,其他人紛紛轉身倉皇而逃。

第二天清晨,村寨男人們開始忙碌著為死者們清洗身軀,然后捆綁成母胎內的臥狀。輪到給父親清洗時,一條斷尾的菜花蛇蜷縮成一團,臥睡在父親的胸部。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不知道如何處理。有人跑去賽克家悄悄稟報給村中的老者們,不料被一旁的奶奶聽見。奶奶起身端起燃放著柏葉枝的香爐,對那人說:“我跟你們去。”

奶奶要靠近兒子尸體時,有人勸道:“阿松(姨之意),不要再靠近了,我們幫你來放。”奶奶還是堅強地走到父親尸體邊,將香爐平放在地面上。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地高誦:“神性超空的青布日山神,請您像放牧村寨一樣,放牧我兒的亡魂;護愛如母的賽克勒(家神),請敞開您寬廣的胸懷,陪伴我兒的亡魂走完遠行的路。”這時,菜花蛇開始慢慢蠕動,滑過父親的臉頰,沿著樹根向上爬行而去,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枝葉間。

大家再次靜默無聲。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如密布的烏云,層層碾壓過人們的腦際。如果可以,所有人都想祈請佛主:我父親的胸部為啥突然出現菜花蛇,為啥要念誦《甘珠爾》。

過會兒,一群身著絳紅色僧服的僧侶來到核桃樹下,開始搖鈴誦經。法事要結束時,村中十名身強力壯的男人背起用白布縫制的尸體袋。其中一位高僧向尸體袋拋撒麥粒。接著前面十位手持白布印制的風馬旗隊伍開始出發了。緊接著十位背尸人依次前行,其他的出殯人群緊跟其后。長長的出殯隊伍緩慢出行,猶如剛才斷尾的菜花蛇,所有人在沉默中爆發。

賽克家院壩內一群年邁的老者們圍成圈,大聲念誦著“唵嘛呢叭咪吽”。大家臉頰流淌著止不住的熱淚。據說,“唵嘛呢叭咪吽”是大慈大悲觀世音的咒語。持誦大秘密咒六字真言可脫離六道之苦,往生極樂。“唵”關閉進入諸天道之門,從天道死亡痛苦中解脫;“嘛”關閉進入修羅道之門,從戰爭殘酷打斗中解脫;“呢”關閉進入俗人道之門,從人道貧病苦難中解脫;“叭”關閉進入旁生道之門,從無明愚癡痛苦中解脫;“咪”關閉進入惡鬼道之門,從饑餓痛苦煎熬中解脫;“吽”關閉進入地獄道之門,從嚴冰酷熱痛苦中解脫。

遠望東面山坡上爬行的送葬隊伍,再看看帶著掛滿傷痛的誦經老者們,我的腦海再次閃現出父親生前的模樣。去年的今天,父親剛從西藏回來,給我帶來了許多好吃的糖果和各色衣裝,灶膛邊飄飛著一家人幸福快樂的笑聲。遠方的親朋好友也相繼聞訊來拜訪。父親跟人交談,每一句話都深思熟慮后,才會滑出他的雙唇。有人說:“扎西鄧珠的話只有細嚼慢咽后,才能體會其中的寓意。”

父親生前常說:“男人強悍的外表只是父母恩賜的外衣。真正的康巴漢子,必須擁有嚴謹的語言藝術技巧和神鷹一樣的超人智慧。”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數,我無數次問自己:“到底應該嚎啕大哭,還是用康巴男人的血性延續名望家族后裔的使命?”答案是:我不知道。這種糾結之事不可能去問任何人,包括家中的親人。

西邊席卷而來的微風拂面而過,烏鴉在枝頭上“哇哇”地慘叫著,起飛的雀兒也飛得很無奈。這時,彭措舅舅拍著我的肩膀說:“侄兒,堅強如石是康巴男人的秉性,有仇必報是康巴男人的天性。作為賽克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有接受現實的勇氣和挑戰自我的膽量。”抬頭看著彭措舅舅黝黑的臉龐,鷹一樣的銳眼,仿佛要刺破我對宿命的拒絕之心。

下午時分,除了賽克家族的近親之外,村寨的男女老少都陸續離開了。我依偎在年邁的奶奶身邊,緊緊握住了她筋脈突兀的雙手。奶奶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熱淚,那種泣不成聲的隱忍之痛,伴隨著珍珠大小的淚珠塵埃落定。靜靜注視著奶奶深深的皺紋間迂回流動的眼淚,我還是鼓足全身的勇氣說:“阿斯(村寨人對奶奶的尊稱),請你放心,還有我呢!”奶奶右手撫摸著我的頭發說:“孫兒,你的父親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康巴男人,他的睿智可以超越遠飛的神鷹,他的勇猛可以超越草原上的狼群。剛出生時,占卦師還說他是財神的化身,一生必將富貴圓滿。唉!”

“別再傷心啦!我親愛的阿斯。”

“尼措(村寨人對侄兒的尊稱),你一定要像父親一樣,用睿智和勇敢撐起賽克家族的榮耀。”

我低頭答應著奶奶,可心里一片茫然。

過會兒,奶奶又開始自言自語:“難道他的護身符沒有靈驗嗎?”

彭措舅舅俯下身體勸導著奶奶,但她依舊自言自語不休。聽說父親隨身佩戴的護身符是當年赤江仁波切念咒加持三天三夜后,親賜給爺爺的圣物。據說,佩戴這種加持過的護身符,利刀立馬變鈍,彈頭只有蚊叮的威力,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奶奶冥思苦想了許久,突然大聲罵道:“護身符肯定不是什么圣物,可惡的賭鬼(爺爺)肯定欺騙了我和兒子。”彭措舅舅還是耐心地勸導著奶奶。作為出家人,其實他心里非常清楚爺爺的護身符是不是珍品,也肯定知道護身符為何失靈。

聽著奶奶悲憤絕望的哭鬧聲,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一種揪心而無助的疼痛,多么希望當地政府能出面處罰那些殺害父親的土匪,可父親生前愛說:民國政府的那群人眼里只有白銀,根本沒有百姓。也許奶奶的眼淚不是女人悲傷的眼淚,也許是對宿命的一種無奈。假如早在二十年前,奶奶肯定日夜兼程地趕到了仇人的灶膛邊。看著奶奶如今淚涕混亂的表情和舅舅凝神發呆的眼神,我悄悄地離開了家。獨自一人來到了父親墳頭前。大大小小的花崗石砌成了一座形如包子的墳墓,一側插著白布上黑墨印制的風馬旗。

我跪在墳頭前,失聲大哭起來。我的哭聲凄涼而悲傷,就像潰堤的洪流。眼淚里混雜著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女人之淚,也絕不僅僅是在臉頰間流淌。空曠的原野,山風肆意地吹皺著花草,叫不上名的蟲兒悠然騷動。它們聞著血腥味拼命地一直往上爬,努力尋找著石頭與泥土之間的縫隙。有些幸運地鉆進了墳里,有些不幸地被卡在了針尖大小的縫隙間,有些大蟲在地面上啃食著小蟲……它們的世界也極其荒誕無稽。此刻,只有靜默如詩的大地知道我的悲傷,湛藍如鏡的蒼穹知道我在哭泣。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位非常注重生活細節的人。每次出門遠行前,他都會先洗手,再佩戴爺爺傳給他的護身符,然后用柏葉枝熏一遍。據說,有次父親從西藏回家的途中,也遇上了劫匪,也向他近距離開了五六槍。逃過襲擊后,父親解開藏服,射中的彈頭從藏服內紛紛落地,身體卻安然無恙。當時,母親憂心忡忡地問:“當地的政府官員難道不去剿匪嗎?”父親和奶奶淡淡地微笑著,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

父親的墳頭,飛蟲們歡快地舞蹈著,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一只黑色的小螞蟻跟著一群螞蟻拼命地往上爬行。也許它出生不久,也許它腿腳有毛病,每次爬行到花崗石一截都會摔倒在地面上。一只大螞蟻又把它扶起來,它又拼命蠕動著柔弱的身軀再次爬行。此刻,我便想起父親生前讓我吃樹椒的情景。每次與父親一起吃飯,總是讓我喝樹椒和酸奶餅泡制的水。看到我辣得滿臉通紅,還發出“哈哈哈”的辣嘴聲,父親就會開懷大笑起來,還教育我:“康巴男人怎么能被小小的樹椒辣得叫喚?我們的先輩身中幾槍也不會吭一聲。”

我一直跪拜在墳頭,渴望自己也能像小蟲一樣,沿著縫隙鉆進去,去瞻仰父親的尊榮。夜幕悄悄地從山頂降落而下,這時,有人在拍著我的肩坎。幻覺中我認為父親已經站起來了,便興奮地抬頭大聲叫喊。黃昏的光影中,扎西拉姆蓬頭垢面地站在我身后,她的雙眼是那樣的清澈如鏡。她沒有嘲笑我,也沒有說什么,好像在等我緩過神。假如她不出現,今夜我有可能一直跪在墳頭前。

回到家,親戚們也離開了。家中只有奶奶、母親和彭措舅舅。奶奶斜靠著灶膛,閉目捻動著菩提念珠。阿媽浮腫著雙眼在鐵架上添加著松光枝。彭措舅舅戴上口罩收拾著灶膛土坎上熄滅的酥油燈,還不時用一塊黃布精心擦拭著已經燃盡的酥油燈具。寬敞的廚房靜默得可以聽見蒼蠅飛翔的聲音。也沒有人問我去了哪里,怎么現在才回家,仿佛我們都是陌路人。

那夜,我又夢見自己游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草甸上,突然,迎面席卷而來的狂風幻化成了巨型魔女。頃刻間披肩的散發遮住了茫茫蒼穹,日月在散發間若隱若現。魔女張開血盆大口,顆顆利齒鋒利無比,猶如巨蟒的舌頭血淋淋地從魔口中露出。一對巨乳在胸前不停地晃動著,奶頭有小山丘那么大。我嘶啞著叫喊:“救命啊!我的三寶。”這時一位騎著天藍色坐騎的人橫空而降。尊容也為天藍色,就像捕捉獵物的虎豹,直接撲向了魔女。魔女頓感不妙幻化成一股風又飄走了。那位天藍色尊容的人對我說:“孩子,你不要到處亂跑,還是早點回家吧。”雖然兩人相距很近,可那人的聲音恢弘如梵音,仿佛是從云層間傳來。周邊的植被也被那聲音驚醒,個個顫抖起來。這時,家中雞冠如血的公雞開始鳴啼。我便從噩夢中驚醒,全身已經大汗淋漓,仿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胸口跳動得異常地厲害。睜開雙眼,繁星還閃爍在夜幕,那顆叫啟明星的星星明亮如燈盞。我用手撫平胸口自言自語:“感謝我的公雞,要不自己還在噩夢中。”

吃過早飯,我和舅舅等人托著父親生前的衣物前往東面半山腰的溫泉清洗。一路上我感覺全身疲軟無力,腦海里總是浮現昨夜夢的片段。舅舅看到我無精打采的模樣,便問:“咋啦!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本不想向舅舅講述昨夜的夢境,但心還未決定,口已張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夢的前前后后。舅舅的臉頓時凝固成了一座冰山,沒有任何的應答,只是一個人埋頭前行。我看到舅舅的驟變,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夢是我做的,驚嚇也是我受的,為啥舅舅驚呆成這樣。

溫泉位于青布日神山腳下,據說泉池內常有蛇出沒。當地人稱之為“蛇泉”。泉池分為露天泉池和溶洞池。相傳,洗蛇泉時,若有蛇游過自己的身體,預示著清除了滿身的污穢與業障。

中午時分,我們終于抵達了蛇泉。卸下馬背上的衣物浸泡在露天泉池,開始拾柴燒茶。舅舅掏出準備好的經幡,在火焰上飄了幾下,便走到溫泉右側的荊棘邊小心翼翼地懸掛著。我脫光衣服,用腳踩了幾下浸泡的衣物,便像魚兒般游進了溶洞池內。頭放在一塊“凹”形的乳石上,直躺在泉池中。不知過了多久,一塊小石子打在了我的頭上,驚醒了泉池中熟睡的我。舅舅的臉頰毫無血色,只是用右手指著上方。我立刻坐直,揉揉惺忪的雙眼向四周張望。泉池中幾條小蛇在悠閑地游動。頭部乳石上有十幾條蛇相互交纏,一只乳白色的巨蛇臥居中央。蛇頭畸形,有拳頭大小。我直接癱倒在泉池中,根本沒有力氣站起來逃跑。所有泉池內的蛇群沒有一只向我襲擊,仿佛它們眼中根本沒有我。

當我再次醒來時,已在泉池外的露地上。舅舅的表情異常地復雜,既不是責罵我的神情,也不是怨天罵地的憤怒。夏諾村人祖祖輩輩都說蛇泉有蛇,但沒人沐浴時遇上過今天這樣的情景。舅舅一邊撫摸著我的腦袋,一邊喂我吃飯,嘴里不時發出:“我的侄兒,我的心肝。”在端起茶碗的瞬間,我感覺到舅舅的手一直在顫抖。這種顫抖就像我先前的顫抖一樣。

面對舅舅的擔憂和顫抖,我坐直身體說:“舅舅,我沒事,自己來吃。”舅舅和其他人都走向露天泉池,急急忙忙清洗著父親生前的衣物。洗到白色絲綢襯衫時,在縫制右側的口袋里發現了一枚銀戒指。戒指臺面鑲嵌著一塊方形的瑪瑙,兩側雕工精美,舅舅立馬將銀戒指裝進了自己的衣兜,表情變得有些怪誕。

日落時分,我們收拾好荊棘上晾曬的衣物,準備回家時,叢林間忙碌一天的砍柴人哼唱起一首優美的山歌。歌聲像山泉般甜美,如詩的唱詞久久縈繞在我的耳際:“感恩的父母叮囑我/請不要去懸崖峭壁/若不去懸崖峭壁/薪柴長在懸崖上。”

一路上,舅舅一直沉默寡言,唯有清脆的馬鈴聲清晰如歌。回到家中,奶奶依舊閉目念誦著經文,母親的雙眼依舊浮腫不堪。靜坐在廚房,我瞬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寂。彭措舅舅埋頭吃過晚飯后,既沒有向奶奶請安,也沒有安慰母親,獨自一人爬上了三層樓。彭措舅舅比父親小五歲,七歲入寺為僧。聽奶奶講,舅舅雖沒有父親的強悍與經商的聰慧,但出生那天早晨,天際出現了日月星辰同輝的奇觀。入寺以來,寺廟高僧大德們都紛紛贊嘆舅舅慧根清凈,天資聰慧,的確是修佛之才。他每天起早貪黑苦讀經文,嚴守寺廟清規戒律,幾乎沒有任何世俗雜念。一直以來,村寨人對舅舅崇敬有佳,總覺得有天舅舅身上會出現什么圣跡。

一年四季,舅舅基本在寺廟入住,幾乎沒有時間回家看望。即便回家探親,吃過飯都會獨自走進二層經堂內。今天舅舅有些反常,頭也不回地爬上了三層。看著舅舅的背影,我也悄悄跟著上了樓。舅舅推開了父親臥室的門,又關上了。從門縫里我清晰地看見舅舅手上把玩著父親生前最愛的獵槍。那把獵槍和左輪手槍是父親在云南花重金購買的。據說可以連續打幾顆子彈,不像藏式槍那樣每次都需要倒入火藥與彈珠,用起來非常方便快捷。

舅舅的手指在這把獵槍上滑動著。手指每觸碰到扳機都會莫名地抽搐一下。舅舅仰頭長嘆了一口氣,還是鼓足勇氣將食指裝進了扳機口,動作極其笨拙,就像男人在編織氆氌。舅舅的眼神一直不敢直視槍把,也許是覺得自己無能,也許是……

那晚,可怕的失眠再次纏綿悱惻。腦海里始終閃現出舅舅撫摸獵槍的那份糾結。窗外明亮的皓月被黑云慢慢覆蓋,繁星閃動的雙眸注入了太多想象之外的預言。出家為僧的舅舅,突然摸槍絕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又不敢告訴奶奶和母親,生怕奶奶臉頰迂回流淌的熱淚再次被引流。

天剛破曉,母親和奶奶叫我起床吃飯,今天的早餐比往幾天吃得早了些。當我來到廚房時,舅舅盤腿坐在灶膛邊默誦著經文,絳紅色的僧服穿得有些凌亂。過會兒,父親生前的侍從丁真次稱也來到家中,說是來看望奶奶和送舅舅去寺廟。舅舅拉著奶奶的手說:“阿媽啦!我也該回寺廟了,您自己一定要保重好身體,不能讓憂傷入住到自己的心窩。不管今后發生什么事,一定別忘記念經誦佛之事。”奶奶像個聽話的孩子一直點頭應答。吃完飯,彭措舅舅對著丁真次稱使了個眼神。丁真次稱跟奶奶和母親告別后,先走出了廚房,在樓梯口的黑暗處提走了一個包。

臨走前,舅舅撫摸著我的頭說:“侄兒,花兒向往夏季是花的天性,但迎接冬季是花兒無可奈何的選擇。你一定要照顧好奶奶,聽你母親的話,凡是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可魯莽沖動。”

舅舅走了,帶著出家人滿腔的無奈與感慨離開了。母親和奶奶沒有任何的叮囑,總覺得蒼穹的太陽一直可以溫暖身心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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