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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樓是石油公司,榆村的王樹貴在那里打更。
王樹貴和胡長庚的年紀一般大,小時候,從悠車里掉出來,摔壞了眼,看人時總是一只眼往天上瞟,一只眼往地上瞄。榆村人叫他“王看天兒”。
因為這“看天兒”,王樹貴年輕時找媳婦沒找到隨心的,娶了好字井的一個閨女,相貌談不上好,也不算難看,長個土捏的實心眼,腦子不那么靈光。王樹貴嫌棄她,家里有好嚼果了,也舍不得給她吃。她饞得慌。有一回,王樹貴去嘎罕諾爾鎮糧庫交公糧回來,見她還沒做飯,只能自己動手,去倒灰筐時,倒出一團坨坨,扒拉開一看,是一團白面條。他挎著灰筐回來,手里掂著那坨面,跳著腳,心直疼。打來一桶水,一邊沖洗,一邊往嘴里塞,越吃越牙磣,越想越氣,揪過她,掄巴掌打。他老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時總苛待我,我才趁你不在家,搟面條吃,吃到最后,頂到了嗓葫蘆,見還剩一碗,怕你回來罵人,順手倒進了灰筐里。”
王樹貴罵她是個饞老婆,要休了她。她繼續哭著說:“過年時,胡長庚起碼要給秀草換個新頭巾,我不過吃了幾碗面條,就惹你這樣心狠。嫁你時,覺得你有不如人的地方,會拿媳婦當寶兒呢,這可好,一碗面條都舍不下。”鄰居聽見吵,過來勸,說王樹貴一個爺們,不能因為一口吃的,和自己的媳婦較真兒。王樹貴解釋說:“不是心疼她吃,是氣她要趁著我不在家才吃,吃剩了還敗禍。”鄰居聽了說:“她就是一個實心眼,你還計較個啥呢?”王樹貴品來品去,更覺丟人,但也沒別的法子處置她,只好將就著過日子。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倒是令人滿意,叫春生,和來早同年。
春生念書不成器,初中畢業后,沒念高中,去乾平縣一家家具廠學木匠去了。恰是那年,榆村來油田了,王樹貴便跑來打更,圖個逍遙自在。
胡長庚和王樹貴關系好,小時候一起上學,撒尿插香拜過把子,直到現在,見面了,還一口一個“老磕頭”地叫著。所以,路過石油公司門口時,他特意放慢腳步,往更房那兒看了看。他是想通過王樹貴幫忙,找一輛油罐子車,把他捎到好字井。
更房前有一塊菜地,西紅柿已經泛紅,茄子也開花了,紫色的茄紐油光發亮。甜桿兒的種子是九頭鳥的,一株已經分蘗出好幾個枝杈。菜地周邊是花墻,一水兒的萬壽菊,經雨一潤,香氣陣陣撲鼻。絲瓜長勢好,爬到更房的屋頂上去了,一棵苦瓜秧繞著樹干往天上鉆,結下的苦瓜竟有丈八長。這些,都是王樹貴侍弄的。下雨了,他也不閑著,站在菜地里,給茄子打底葉。胡長庚站在大門口,一眼瞧見他,喊一聲“老磕頭的”,朝里走來,一輛油罐子車剛好往出開,他只好立在一旁,給車讓路,盯著車,像是給車行注目禮似的。
車慢下來,司機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叫他“胡叔”。是韓青,二十出頭,白白凈凈,眼大眉濃。好字井人。他家在火車站前,住的是車站職工的家屬房,紅磚灰瓦,談不上氣派,倒也是鄉間的一道風景,總惹得莊稼人好奇,對他家也禮敬三分。因為韓青爸是火車站的站務員,掙公家錢,總穿一身鐵路工裝,干凈利索,相當體面。韓青媽也不是普通的家庭婦女,是鄉里的計生員,管著十里八村女人的肚子,三天兩頭去各家各戶發放避孕套,告訴人家一定要堅持使用,用沒了還給。有新結婚的,生了第一胎的,也要去囑咐一番,講講政策原則,敲敲警鐘和邊鼓,以防一不小心,亂了方寸,踩了紅線。那時候,在整個乾平縣,韓青媽的計生工作是最出色的,總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整個好字井的女人,讓她們不作不鬧,享受“一個孩子就是好”的政策。
那時候,韓青家和村里所有的家庭一樣,抽屜里、炕席底下,到處都是避孕套,他好奇那東西的用處,總趁著他媽不注意,時而拿去當氣球吹,時而往里頭灌水。他那樣淘氣,自然是不樂意摸書本的,混到高中畢業,考了駕駛證,趕上油田招工,被招到車隊來了,開油罐子車運油。
韓青負責的是一號油井。
一號油井是口老井,在榆村西邊的草原上。那還是來早四五歲時,一伙找油的闖進榆村,在西邊的草原上,沒黑沒白,忙活半年,打下的那么一眼油井。打完后,鉆井隊就撤了,油井再沒人問過,隔上十天半月,油井會耐不住寂寞一般,發一通脾氣,天女散花一樣往出噴油。榆村人一見那黑東西出來,用鐵皮桶、“喂得羅”[1]往家里拎,扔到灶膛,當柴火燒。十幾年以后,石油公司來了,那黑油變珍貴了,再不準榆村人隨便拿,裝上了磕頭機,配上了儲油罐,由韓青三天兩頭去輸一次原油,往乾平縣送。
這一刻,韓青是又要運油去了。胡長庚跟他也熟,捏著雨衣領子問他能不能捎個腳兒。韓青說沒問題,讓胡長庚去更房等,自己先去輸油,約摸回來時,胡長庚再去路口攔他。
胡長庚知道,路上捎人這事兒,不能太明目張膽,否則韓青會被老總罵,就說好。王樹貴站在茄子地里,問他是不是要坐火車去給來早取錄取通知書。胡長庚說是呢是呢。王樹貴讓他等一下,轉身回了屋。不一會兒,王樹貴拿著一封信,趴在窗口,從窗戶下雨簾的縫隙間遞出來,讓胡長庚快看看,說大概是不用去了,來早的錄取通知書被人捎回來了。
胡長庚大步走過去,接過一看,那上頭的寄出地址,確是一所師范大學的名頭,問王樹貴信咋在他手里。王樹貴笑著告訴胡長庚,是公司里有人去嘎罕諾爾鎮給自家孩子取通知書,見有來早的,給捎回來了,自己正想著晚上專門回村一趟,給他道喜呢。
胡長庚也笑,對著韓青揮揮手,示意不必捎腳了,韓青嘴上道著喜,把油罐子車開走了。胡長庚又和王樹貴閑扯幾句,拿著通知書回家了。臨別前,胡長庚讓王樹貴晚上換了班后,去家里喝酒。王樹貴答應了。
胡長庚到了家,把通知書攤在桌子上,一家人都圍過來,左看右看,個個美得合不攏嘴。來早更是笑眉喜眼的,緊緊摟著秀草的脖子,一個勁兒說:“這可都是媽的功勞,要不是媽堅持讓我念書,我早像李小米和葉高粱一樣,去石油公司打工了。”
秀草溫和地摩挲著來早的頭發,眼睛卻看著胡長庚,神情里帶著一點得意,像是說:“咋樣?我沒白堅持吧,給你們胡家供出一個大學生。”
胡長庚看出了秀草那點心思,也不辯駁,讓秀草趕緊去炒幾個拿手菜,說要請王樹貴來喝酒。
秀草最能領會自己長庚的心思了,知道他要請王樹貴喝酒,無非是想表達兩層意思,一層是對捎信的謝意,另一層是想跟這個老磕頭的顯擺顯擺,自家出了大學生。以前,王樹貴總仗著自己和胡長庚磕過頭,拜過把子,就覺得和胡家門當戶對,也仗著春生和來早是一起長大,總說等春生學成木匠,要和胡長庚做親家。那時候,胡長庚和秀草合計過,說來早的書要是念不出名堂,和春生好,倒也知根知底。現在,來早考上大學了,以后,多的是高枝兒可奔,這春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眼了。
秀草干活麻利,一會兒工夫,把菜炒好了,把酒桌也擺好了。酒剛倒上,王樹貴來了。
胡長庚面帶笑容,招呼王樹貴落座,王樹貴還沒開喝,已經糊涂了似的,閑話連篇說一堆,拉著胡長庚反復問:“老磕頭的,你說咱倆這輩子,是不是多個腦袋差個姓的關系?說過的話,是不是要算數?吐口唾沫是不是都要算個釘兒?”
胡長庚知道王樹貴想說來早和春生的事,舉著酒杯,只一個勁兒勸酒,咋也不肯接他的話茬兒。
王樹貴不依不饒地質問他:“咋的?閨女要上大學了,覺得我家春生高攀了?”
胡長庚被逼無奈,他說:“咱倆還能做孩子們的主?兒大不由爺,女大不由娘,這個道理你不懂?”
王樹貴說:“是你生養的不?是,就應該聽你這個爹的。”
胡長庚不想再跟他糾纏,拿眼看秀草。秀草立馬半開玩笑地說:“樹貴,都說當年為了一碗面條,你把春生媽打個夠嗆,是真的不?要是真的,春生往后要是隨了你,我可不敢把來早許給你家呢。”一句話,把王樹貴消停了,這話題終于過去,總算把一頓飯順利吃完。
[1] 俄語音譯詞,指上粗下細的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