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國歷史的拐點:決戰山海關(1)
- 帝國政界往事:大清是如何拿下天下的(終結版)
- 李亞平
- 5515字
- 2015-01-07 15:59:25
一片石是個景色優美的地方,位于山海關和遼寧省綏中縣交界處不遠的地方,南面幾公里外就是大海,北面則是逶迤遠去的燕山山脈。這里,差不多已經接近遼西走廊最為險峻的出入口。很有意思的九門口水下長城,現今是一處文化遺產公園,招徠了眾多游人看客。風景區里有一個景觀,名字叫藏兵洞,據說是當年吳三桂先是防御清兵,后是對抗李自成的軍事設施。如今看去,依然透著一股陰森詭異。
那些快樂的看客中,應該有人知道:三百五十年前,這里曾經發生過一次尸橫遍野的大會戰。這次大戰發生在李自成、吳三桂、多爾袞之間。在當時,這三個人分別代表了中國大地上最重要的三支政治力量。在一片石,這三種力量第一次交織纏綿在一起,搏殺演變,最后,令中國的面目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人類發展史一再證明:任何戰爭的最后勝利,都不是僅僅依靠軍事力量就能夠取得的。兩千五百多年前誕生的《孫子兵法》,至今被認為是中國軍事理論的經典之作,并在世界范圍內受到越來越廣泛的關注。這部偉大著作的作者孫武認為,有五大要素決定戰爭勝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大體上,第一條指的是天理人心,第二、三兩條指的是天時地利,第四條指的是將領素質,第五條指的是誰更法令嚴明。他認為,只要看清楚這五條,就可以知道勝利屬于誰。孫子認為,通過七個方面的計較,可以知道上述五大要素的具體情形:雙方元首誰更有道?雙方將領誰更有才干?雙方誰更占據天時地利?雙方誰更法制嚴明?雙方兵眾誰更強健?雙方部隊誰訓練得更好?雙方誰更賞罰嚴明?
在這“五事七計”中,“道”最為重要,永遠是第一位的——交戰雙方誰更合乎天理人心,也就是民心向背。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亦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謂也。實際上,講的就是政治清明與否的問題。(李零《兵以詐立》第三講,第61頁)事實上,這一條根本就是靈魂。因為,它可以決定雙方將領的優劣,決定法令是否嚴明,決定兵眾與部隊的訓練,當然也直接決定賞罰是否公正。
應用這種理念,可能會幫助我們理解李自成、吳三桂、多爾袞為代表的三種力量在一片石博弈的結果——
歷史氣象研究證明,晚明時期全球進入了一個小冰河期,導致世界范圍內氣候大面積、高強度的反常。在此期間,中國的自然災害發生頻率極高。陜西、山西、河南等省份連續七年大旱,歷史文獻上記載:當地人民吃光草根樹皮之后,爭食雁糞,甚至吃觀音土、青葉石充饑。這種礦物質用水煮之后,呈糊狀,吃下去可以充饑。但幾日后,便在腸胃里凝結成塊,導致死亡。而真正意義上的人吃人現象,也在南北方大量出現。翻檢當時史料,很難找到政府興修水利、發展生產、減免賦稅、賑濟災民的努力,而催征各種苛捐雜稅的記錄則比比皆是。甚至崇禎皇帝在死前一個月,還發出過一道詔書,命令各地官員加緊征收賦稅。李自成進入北京之后,在皇宮大內搜檢出三千七百萬兩白銀,舊藏黃金四十余窖,約一百五十萬兩。在崇禎皇帝身邊擔任檢討的楊士聰著有《甲申核真略》一書,他記錄并感嘆說:“嗚呼!三千七百萬!拿出一個零頭就抵得上兩年加派了。”他很悲傷,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圣明的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帝國官場的景象也令人很難樂觀。當時,北京城里有“餉不出京”一說。據說,發往各地的軍餉有一半以上要留在京城。其中,20%到30%是給各級財政主管官員的回扣,另外20%到30%是打點各部門官員,以便朝中有人好升官。各種文獻中,對帝國官場幾乎無官不貪的情形有極多的記載,稱得上數不勝數。有兩句經典的設問,道出了當時的實情:“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明史》卷二百五十八,韓一良傳)于是,官因為錢而升,升了官自然加倍搜刮地皮以補償。人們普遍通過一個反問句式,確認著一個帝國時代的信條:若不能弄錢,當這個官干什么?
政治上的渾濁,可以天然滋生出淘汰廉能之士的機制。在我國歷朝歷代,這幾乎成了一個鐵打的定律。若從社會控制的角度觀察,不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對于一個國家與社會最大的傷害,一定是來自這個國家政權本身,來自決策者的自私、無能與貪婪,來自對此缺少制度性約束的機制,外部敵人所能帶來的損害永遠是第二位的。誠如毛主席所說: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僅僅是變化的條件而已,外因是通過內因而起作用的。溫度永遠不能令鴨蛋孵出小雞,只有雞蛋才行。這應該也是一條類似牛頓定律一般的鐵律。
晚明時期,為了提高部隊的戰斗力,崇禎皇帝曾經提高軍功獎勵標準,將殺死一名敵人獎勵三兩白銀提高到五兩。有證據表明,為了得到獎賞,帝國軍隊中普遍存在殺良冒功現象。譬如,崇禎四年,陜西副總兵上報殺賊五十的軍功,檢驗結果是:其中有三十五顆首級是婦女和孩子。崇禎五年,山西官兵追剿農民軍到河南,領兵將領要當地縣長為自己報功。縣長說:“沒有敵人的首級怎么報?”那位將領回答說:“這個好辦。”很快命人送來了一千多個人頭。結果,縣長在其中發現了八十多個縣學學生的腦袋。
那位當年推薦過袁崇煥的著名官員侯恂,曾經給洪承疇寫過一封信,其中談到了當時廣為流行的一句話,叫作“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顯然,老百姓對官員和官兵的恐懼,已經超過了賊匪。當時的觀察家注意到,北京城里普遍彌漫著一種情緒——“流賊到門,我即開門請進”。(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九,北都崩潰情景)
決策層失道且無能,導致貪官污吏橫行,法紀蕩然無存,社會離心離德,在此情形下,輕動刀兵的結果,勢必蘊含了不可測之后果,最終不可能不自取其辱。
崇禎皇帝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狀況下,走向絕路;而李自成也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路所向披靡地走進北京城的。有記載顯示,崇禎三年以前,李自成是甘肅總兵楊肇基手下的一個把總。崇禎二年底到三年上半年,皇太極第一次率大軍打到北京城下時,楊肇基奉命進京勤王。在金縣,李自成和他的弟兄們嘩變,投入了暴動的農民軍。(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五,李自成起)
此后的十余年間,李自成并沒有特別明確的政治綱領,其情形大約和陳勝、吳廣的“茍富貴,毋相忘”恰相仿佛。
崇禎十一年底,在洪承疇、孫傳庭的打擊下,李自成全軍覆沒,只帶著十八騎逃進商洛山中。此后,他的堅忍不拔、多爾袞大規模進入中原、崇禎皇帝的庸劣與河南嚴重的自然災害,四者合一,幫了他的大忙。到崇禎十三年年底,在得到李巖等知識分子的幫助后,他第一次提出了“迎闖王,不納糧”的政治口號,并由李巖替他編出了朗朗上口的歌謠。歌詞大意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等等。由此,與大明帝國形成鮮明對照,受到饑寒交迫的中原人民的熱烈歡迎。
有證據顯示,進入北京之初,李自成的部隊軍紀嚴明,并曾經處死過騷擾百姓的軍士。可能是下列兩個原因,導致了這支大軍戰斗力的衰減。
首先,李自成提出三年免納錢糧的政治承諾之后,必須籌措大批量的糧餉以供給他那百萬大軍。這種財政上的壓力,應該是他向原大明帝國官員們逼繳錢財的基本原因。假如考慮到大明帝國官員們的貪婪與腐敗,這種措施顯然具有毋庸置疑的正義性,然而,卻也具有很難遏制的傳染性腐蝕力量,從而被追逼的范圍,由舊政權官員迅速蔓延到了商戶和普通百姓人家,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有記載說,當李自成下令討伐吳三桂時,他的部隊中,許多官兵的脖子上掛著數量不等的金銀項鏈,腰間攜帶著珠寶銀錢,兩只手臂上則戴著大約不止一個金銀手鐲。很難想象,這些將士會在心里想著如何奮勇殺敵。
另外一個因素則與偉大的弗洛伊德學說中“力比多”作用(指人心理現象發生的驅動力)有密切關系。這種源自荷爾蒙的力量無所不在,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支勝利開進帝國中心的大軍,曾經有效地控制住了這種沖動。
據文獻記載,當時,大明帝國皇宮中有大約九千名宮女。其中,純粹為了追隨先皇帝于地下的人數不是很多,有大約兩三百人因為害怕受辱而自殺。其余的除留在皇宮中繼續服役之外,大部分被分配給了各級軍官和戰功卓著的人們。最多的可能分到了三十人左右,少的則三四人、一二人不等。
當時,發生過一個驚人的事件:有一個姓費的宮女,據說是皇宮中最美貌的女子之一。李自成做主,命她嫁給一位青年軍官。這位姓羅的將軍可能是李自成最為欣賞的部下。不料,在新婚的當天晚上,這位費姓女子將酒醉的羅將軍殺死后自殺。李自成震驚之余,很有風度地下令禮葬這位烈性女子。有人推測,這位宮女想要刺殺的目標,本來是李自成。
關于陳圓圓的故事有多種版本,流傳極廣。有一種說法,認為這個故事發生在大軍第二號統帥劉宗敏身上,還有人認為故事的男主角應該是李自成。在學術界能夠考證出權威說法之前,我們姑且存疑。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故事想必不是無中生有。這種發生在軍隊最高統帥中間的事情,在對吳三桂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時,不可能對這支軍隊毫無影響。事實上,已經有足夠多的文獻可以證明這種影響深重的程度了。譬如,有記載說,在安福胡同,“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悉怨悔”。(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奸淫)據說,有些士兵是帶著搶來的女子在城墻上站崗的,為了害怕被查哨的長官發現,他們通常的做法,是將那些女子扔到城墻外面去。北京城墻的高度大約都在十米以上。
李自成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率領部隊開往山海關并投入一片石大會戰的。此時的吳三桂,夾在李自成和多爾袞之間,應該是最難受的一個人。
吳三桂,字長伯,江南高郵人,落籍遼東。他是武舉出身,父親吳襄曾經是錦州總兵。按照明朝的軍事制度,吳三桂中武舉后,承父蔭授職都督指揮。后來,吳襄因為失誤軍機罪被捕入獄,吳三桂則因軍功晉升總兵,負責寧遠的防守。從年齡上推算,他的青少年時代應該是在與八旗清軍搏殺的金戈鐵馬中度過的。
吳三桂的臉上有一道刀疤,很深很長。據說,這道疤是他青年時代,為了救他父親而落下的。當時,吳襄被敵人重兵團團包圍,情形危殆。據守城中的吳三桂請求主將出兵救援,主將和其他將領誰也不敢出城。吳三桂遂帶領自己的五百名部下,沖出城去,殺入戰陣。救出父親后,復殺出重圍。就此,留下了這道傷疤。這件事情,令他一戰成名,給他帶來了光榮與尊敬。有史書形容他“勇冠三軍”。這可能是后來即便聲名狼藉,還有一幫子家伙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原因。
崇禎十七年正月,吳三桂的父親被重新起用,受命提督京營。吳三桂被封為平西伯,進入了帝國貴族行列,并成為寧遠、山海關一線的最高軍事統帥。這一年,吳三桂應該是三十歲剛剛出頭。此次晉封勛爵,應該與福臨繼位后,多爾袞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命令濟爾哈朗攻打寧遠有關。有證據顯示,當時,濟爾哈朗在寧遠城下,曾經受挫于吳三桂之手。有人認為,吳三桂主要是繼承袁崇煥“憑堅城,用大炮”一策,取得的勝利。也有人認為,吳三桂在野戰中也頗有斬獲。不管怎樣,濟爾哈朗確實曾經有些狼狽地退回了沈陽。為此,吳三桂在寫給皇帝的報告中還覺得很蹊蹺,不明白為什么一次不大的挫折,就會讓濟爾哈朗匆忙退兵。由此懷疑沈陽城里或許有內訌。濟爾哈朗回沈陽后不久,便召開會議,主動要求諸王貝勒大臣向多爾袞匯報工作,并提出將多爾袞的名字排列在自己前面,可能也和這一次挫敗有關。
在二十多年的反復攻守搏殺中,駐守在寧遠、山海關一線的明軍經過千錘百煉,已經成為大明帝國軍隊中最為強悍的一支,素有“關寧鐵騎”之稱。剛過而立之年便成為這樣一支大軍的統帥,吳三桂當然不會是等閑之輩。之所以在官方和民間記載中,很少看到關于他的正面記載與評價,顯然和他后來降清又叛清、使自己成了幾乎所有人的敵人有關。
事實上,在正月里冊封吳三桂為伯爵時,崇禎皇帝可能就有了調他和關寧鐵騎前來拱衛京師的意思,但皇帝瞻前顧后,不愿落下將關外國土拱手讓給清兵的罵名。于是,此事便一直擱置在那里。此時,皇帝缺少戰略頭腦、一再錯失良機的惡果已經不斷顯現出來,他仍然毫無悔悟,在錯誤中繼續不停地滑行著,似乎已經失去了進行正常判斷的能力。
到二月二十八日,皇帝詔天下兵馬入京勤王,并把幾位大臣要求調吳三桂入衛京師的報告,交給兩位內閣大學士陳演、魏藻德,讓他們拿出意見來。這兩位大學士恍若呆鵝,誰都不敢應對。退出來后,這兩個家伙嘀嘀咕咕地商量:“現在皇帝急了,想調吳三桂進京。若事情平定下來后,以喪失國土的罪名修理我們怎么辦?”(《小腆紀年》卷三)最后,他們想出的主意是,動員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去說服皇帝:不必放棄關外土地,只要吳三桂回來就可以打敗李自成。
就這樣,一直拖到三月六日,皇帝方才下定決心詔吳三桂入衛。這一天,李自成已經來到距離北京三百里左右的宣化。寧遠距離北京八百里,山海關距離北京六百里。宣化、居庸關一線的明軍必須能夠堅守城池,有效遲滯李自成的行軍速度,吳三桂才有可能趕到他的前面到達北京。
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宣化總兵張承胤和監軍太監杜勛已經決定投降,只有巡撫朱之馮決意堅守。杜勛前去勸告巡撫不必做無謂的犧牲。巡撫指著杜勛的鼻子罵道:“皇帝如此信任你,你卻通敵背叛。你還有什么臉面去見皇帝?”史書記載說:杜勛“笑而去”。當李自成大軍來到城下時,這位巡撫下令開炮,所有士兵“默無應者”。他自己動手準備點火放炮,卻被人在后面拉住了手。巡撫仰天大哭,南向叩頭,給皇帝寫遺書,建議皇帝“收人心,勵士節”,遂自縊而死。(《明史》卷二六三,朱之馮傳)
數日后,居庸關守軍亦開城投降。
根據帝國慣例和皇帝的命令,吳三桂放棄關外土地西向入援時,需要把山海關外寧遠一線的五十萬人民遷入關內,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吳三桂選數千精兵隨自己殿后,于三月十六日,護送那扶老攜幼的五十萬百姓遷移進了山海關。隨后,向北京進發。如此算來,他的入援速度應該算是夠快的了。
三月二十日,到達豐潤時,吳三桂接到報告:北京已經陷落,昨日凌晨崇禎皇帝自殺殉國。就此,吳三桂無君可忠、無國可守,立即變成了一只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他返回山海關,注視著形勢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