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爾袞的恩怨情仇和權力游戲(3)
- 帝國政界往事:大清是如何拿下天下的(終結版)
- 李亞平
- 4118字
- 2015-01-07 15:59:25
多爾袞迅即反駁道:“太祖遺詔里也提到了肅親王豪格的名字,不止是你一個人。”這種情形表明,努爾哈赤死前,至少在口頭上確曾有過遺詔。多爾袞的厲害之處在于,他在反駁多鐸的同時,順便把豪格也排除出了候選人之列。
于是,多鐸提議:“既然我不行,那就立長,當立禮親王代善。”
代善表示:“睿親王多爾袞如果同意繼位,當然是國家之福;既然他不愿意,就應該立皇子。豪格是皇長子,應該立他。”代善也夠狠,仿佛不經意之間,便堵死了多爾袞的路。
豪格說:“我福小德薄,不配擔當大任。”然后,豪格離開了會場。
這時,兩黃旗擁戴皇子的大臣們佩劍上前,說:“我們這些人食于帝,衣于帝,皇帝對我們的養育之恩與天同大。若不立皇帝的兒子,我們寧愿跟隨皇帝于地下。”
見此情形,代善說:“我是皇帝的大哥,我老啦,皇帝在時,我都不參與國家大事,現在哪里還能過問這么大的事?”隨即起身離開了會場。阿濟格見多爾袞已經繼位無望,也跟在代善后面走掉了。
留在會場中的多鐸不再講話,一直在觀望中的濟爾哈朗更是一言不發。多爾袞則當機立斷地表態說:“你們說得有道理,我贊成由皇子繼位,現在,豪格既然沒有這個意思,就應該立皇九子福臨為帝。他年紀小,由我和鄭親王濟爾哈朗輔政,等他成年之后,我們即行歸政。”
多爾袞的提議,顯然滿足了多數人的意愿,立即獲得通過。大家按照慣例共同盟誓,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效忠皇帝,絕無異心云云。
這一段過程,在清代官方史書上失載,所以在《清實錄》、《清史稿》中均無從查考。有一位朝鮮人質寫的秘密報告留下了這次推舉會議的記載。這位人質是朝鮮國王的世子,他在滯留沈陽期間,頗受大清王公貝勒們的禮遇,交友十分廣泛,了解許多大清朝高層的秘密,并不定期地撰寫“秘密狀啟”報告給本國政府。其作用類似我們今天密級很高的內參、情況簡報或間諜收集的情報。他曾經參加了皇太極的喪禮。(《清世祖實錄》卷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述事跡便保留在此人留下的《沈館錄》一書卷六“沈陽狀啟”中,應該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有一種說法,認定當時推舉福臨的人是濟爾哈朗,而不是多爾袞。不知此說從何而來,想必不是信口一說。
多爾袞出人意料地推舉出一個六歲的孩子繼承皇位,顯然與游牧漁獵部族國家政治權力傳承中的深層精神不符。因此,王公貝勒們盟誓之前,鎮國公艾度禮便表示“二王強迫我們盟誓,我心里實在不服,不過是表面順從,主人年紀太小,我覺得很不爽”,“二王掌握權力,也不合我心意”。然后,在盟誓之前,先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焚告上天。
另外兩個人也對這一結果感到不滿,開始出來活動,試圖推翻既成事實。這兩個人一個是代善的兒子碩托,一個是薩哈廉的兒子即代善的孫子阿達禮。他們二人在諸王公貝勒面前已經對天盟誓,但在小皇帝福臨還沒有舉行儀式登基之時,動員大家推翻成議,擁戴多爾袞。結果,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代善出面,告發自己的一子一孫違犯誓約,最后,二人被毫不留情地處死。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被逼無奈還是大義滅親,代善在付出慘痛代價的情況下,又一次發揮了安全閥與穩定器的作用,其凜然不可侵犯的警世作用應該是巨大的。
事實上,在我國古代游牧漁獵部族中,許多分裂、仇殺與消亡都是在此種情形之下發生的。后來的事實發展表明,在幾大政治勢力的形格勢禁之下,特別是在漢民族政治文化的深刻影響之下,多爾袞的做法可能是顧全大局、防止內亂發生的唯一有效途徑。
此時,堅定擁護皇子繼位的兩黃旗八大臣中,有六人又一次來到三官廟聚會,他們發誓要“六人如同一體,輔佐幼主”。(《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索尼傳)福臨繼位后,他們中的幾位迅速向多爾袞靠攏,不再理睬豪格,令豪格極度郁悶。此種情形再一次表明:此時的大清國,已經在精神層面上潛移默化地發生了深刻變化。
在豪格看來,過去僅僅因為多爾袞是叔父,所以領兵打仗時才會成為主帥,自己不得不屈居副手。如今,明明自己最有資格繼承皇位,偏偏又被多爾袞攪了好事,不但皇位沒有坐上,反而更要聽從輔政王多爾袞的號令。就連那些曾經依附他的兩黃旗大臣們,現在也紛紛倒向多爾袞。這口氣令他實在難以下咽,因此他不止一次說:“多爾袞不是一個有福之人,他有暗疾,活不了多久。”并且同樣不止一次放出狠話說:“難道我就不能扭斷這些家伙的脖子?”(《清世祖實錄》卷四,順治元年四月戊午)
多爾袞心中的悲憤則可能要更加深重。想想看,他的母親年輕貌美,卻被弄得聲名狼藉;正值三十七歲盛年,卻不得不給死人殉葬。有證據顯示,多爾袞肯定認為皇太極的權位是從自己手里巧取豪奪走的。(《蔣良騏《東華錄》卷四,順治八年二月初十日)如今,皇太極死了,論威望,論戰功,論能力,這個皇位本來已經非自己莫屬,偏偏皇太極的兒子又橫在了前面,使自己不得不推舉出他的另外一個孩子——一個六歲的毛孩子來坐那把龍椅。對于多爾袞來說,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傷人一千,自損八百。表面上看起來,多爾袞是這一輪角力中毋庸置疑的勝利者,實際上,他和豪格是兩敗俱傷,他們二人在心靈上全部創傷深痛。在向帝王政治演進的過程中,他們進行的只能是一場零和游戲,這種制度的可怕之處在于:它使最高權力的誘惑和人們對這種權力的渴望具有了嗜血的沖動,使人在某些時刻、某些情況下不期然而然地變成了獸。誠如一位哲人所說:“當人變成獸時,就比獸還壞。”遂使染指它的人,勝利者常常雙手沾滿鮮血,而失敗者則時常要付出不止一個人的滿腔鮮血。這種政治不論達到多么輝煌耀眼的巔峰,其中都隱藏著走向反面的悲劇基因。多爾袞、豪格的命運和大清帝國后來的發展就是明證。
過去,多爾袞與豪格雖然并不親密,但至少還是并肩作戰的戰友,如今,他們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多爾袞雖然沒有像豪格那樣發狠,但他想要干掉豪格的沖動,可能比豪格要扭斷多爾袞及其周圍那些人脖子的欲望還要強烈一百倍都不止。
十二天之后,即大清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福臨即皇帝位。兩位輔政王多爾袞與濟爾哈朗當眾發誓要秉公輔佐皇帝。若“妄自尊大,漠視兄弟,不從眾議,每事行私,以恩仇為輕重,則天誅地滅,令短折而死”。誓約不長,卻令人印象深刻。七年之后,正值三十九歲英年的多爾袞邃然死去,算得上是短折而死了。于是,有人油然想起這次盟誓。
九月十一日,皇太極去世一個多月了,輔政王多爾袞替小皇帝發布諭旨,命令另一位輔政王濟爾哈朗率軍攻伐錦州與寧遠。這是一次很奇怪的軍事行動,其戰略目標和戰術指導都莫名其妙,而且是由排名在后的多爾袞命令排名在前的濟爾哈朗,并且,兩天后就要出發。
濟爾哈朗帶兵走后,多爾袞又代小皇帝發布諭旨,晉封濟爾哈朗和多爾袞為攝政王。雖然這只是一字之差,分量可是不輕。輔政者,輔助君主處理政事之意也;而攝政,則是代替君主處理政務,已經可以直接發號施令了。從《清實錄》的記載上看,攝政王多爾袞很客氣,他的名字仍然還排在濟爾哈朗的后面。
成為攝政王之后,多爾袞召集貝勒大臣們開過一個會,議決的重大決定是:從攝政王開始,所有親王、貝勒、貝子“悉罷部務”,不再分管政府六部事務。所有政府工作全部由各部尚書負責,各部尚書直接對攝政王負責。當年,皇太極設立政府六部,本來就有削奪諸王貝勒權限的意思,并曾經有過悉罷諸王貝勒分管部務之舉。后來,隨著皇太極權位的鞏固而漸漸放松了控制。如今,多爾袞再次祭起這一招兒,意圖仍然在于削奪諸王貝勒的權限,使他們只能“議政”,而不能“干政”。多年以后,到了雍正及其兒子乾隆皇帝時代,索性連諸王議政的權力也予以廢止。從此,給這個政權帶來過勃勃生機的貴族共和便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只剩下了完全漢化的皇權專制,這個政權也就此步入了真正的回光返照。
一個月后,濟爾哈朗從寧錦前線返回沈陽,發現短短一個月時間,一切已經似是而非。不久,他召集大家開會,宣布:今后一切政府事務都要先報告多爾袞,排名順序也要先寫多爾袞。從此,濟爾哈朗成了一位掛名攝政王。和代善一樣,濟爾哈朗深諳明哲保身之精義,遂成為前清時期最高層能夠得以善終的極少數幾個人之一。
半年后,大明崇禎十七年、大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四月一日,在多爾袞即將出征大明前夕,豪格的一個親信部下,據說在“力諫不從”的情況下,出面檢舉豪格“悖亂”。處理的結果是,幾位忠實于豪格的部下被殺死;豪格本人被廢為庶人,所有的七個牛錄被剝奪,罰銀五千兩,然后——“罪惡多端數不勝數,姑且不再追究,遂釋之”。(《清世祖實錄》卷四,順治元年四月戊午)這是一個奇怪的、完全不通的判決,表明在羅織罪名、玩弄權術、陷人于不義上,多爾袞還不是特別嫻熟老到,他和他的后代們需要向大明朝官場學習的東西還很多。另一個可能是,多爾袞急于征伐大明,時間過于倉促,來不及仔細雕琢。
三年后,順治三年正月,已經牢牢掌控了大權的多爾袞再次起用豪格,命他率軍前去對付張獻忠。順治五年二月初三日,豪格在把這位幾乎將四川人屠殺殆盡的“大西皇帝”殺死后,勝利回京。一個月以后,為他慶功的熱乎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豪格便又一次獲罪被幽禁起來。這一次,他的罪名真稱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不久,時年四十歲的豪格在幽禁中無疾而終。有人認為,他是被受過專門訓練、具有高度技巧的大明錦衣衛留用人員奉命殺死的。死后,檢查不出任何致死的原因。這可能是福臨小皇帝痛恨多爾袞的原因之一,多爾袞的身后亦由此注定。
就這樣,曾經有過“賢王”之美譽的多爾袞,三十二歲時,成為大清帝國的真正領袖,率領大軍直撲北京。當時在中國社會與政治舞臺上叱咤風云的所有人物,不是成為他的部下或棋子,就是滅在他的手里。
在未來的歲月里,他帶領八旗鐵騎一舉拿下了全天下,在他手中,建立起了對這一片廣大土地完整而有效的管理秩序。大明帝國許多遭人痛恨的人物,儼然變成了治國之能臣,如洪承疇,如著名閹黨、大明帝國前大學士馮銓,甚至李自成的宰相牛金星之流。隨后,豪格死后僅僅兩年多一點,三十九歲的多爾袞正值英年便倏然死去。
上天待大清何其厚也!上天待多爾袞又何其薄也!
他的恩怨情仇幾乎與大清王朝的建立和大明帝國的垮臺緊緊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波瀾壯闊而又波詭云譎的圖畫。無論如何,應該說這個大時代的轉變最終是在他的手中才得以順利完成的。然而——
從此以后,多爾袞本人卻再也沒有受到后人的尊敬。
歷史之吊詭真是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