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草草地逃離了迪士尼樂園。第三天睡到正午,我們退了房。在出租車上我拿出手機翻開相冊,一邊走一邊問,來到了我照片里的這條街。
這條街我曾在夢里見到過無數次,有的時候面容青澀,有的時候白發蒼蒼;偶爾是平淡的傍晚,經常是有雨的凌晨。
上一次出現在這里,我回到了高三畢業那一天,我坐車向南,她坐車向北,離別前我最后看了她的面容一眼,依舊溫柔,依舊是相顧無言。我的眼神一直追一直追,兩輛公交車還是漸行漸遠,在岔路口消失不見。
耳機里放著陳奕迅的《好久不見》: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
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這首歌我第一次聽說,是在小學的時候追的一本漫畫書上。蒼狼失去了小蒼月,滄海桑田日月變遷,他陰差陽錯參加了一次音樂選秀,唱了這首好久不見一炮走紅,紅得莫名其妙。
明明只是為一個人唱的歌,稍微流露對她的億萬分之一的感情,竟然如此動人。唯獨本該聽到的她缺席。
我們在街角的咖啡店旁邊找了一家不錯的旅店,裝潢精致空間寬敞,有一個小陽臺,大堂有一輛體態憨憨神色可鞠的藍貓,價格也很合適。也許她也來過這里,在剛來到這所城市的那天,她孤獨迷茫地在這里暫時落腳,點了一杯咖啡小口啜飲。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又想起來那間房間里濃郁的咖啡豆的味道。上海人很愛喝咖啡,我也很喜歡熱咖啡的溫暖,但是那間房間溫暖過了頭,每多坐一秒鐘,我的眼淚就搖搖欲墜。
于是我意識到,我十幾歲的恐懼終于還是突破了我為它設立的牢籠,每一天它都耐心地蟄伏在四下無人的角落,等待著給我封喉一擊。
于是再也呆不下去。我催促著表姐動身出門,隨便找了個給表姐拍照的借口,拉著她逡巡在街頭巷尾。清新風格的花店門口擺設著今日鮮花,哥特式裝潢的唱片店燈光灰暗,滬上阿姨的店里因為午后門可羅雀。還有偶爾吹過的風,風里隱隱帶來些許香水味。我記得22歲夏天她說不喜歡噴香水,如今這條街成了她的必經之路。
“別往前走了,前面是研究院,你要進別人研究院拍照嗎?”表姐看我一個勁往前走,從后面拉住我。
前面是她工作的地方,一位杰出女博士、國家重點扶持對象的,她的工作單位。南開數學系,英國布大碩博博士后,無論哪一個名號拿出來都是如此遙不可及。她這一生什么都不缺,所以永遠光芒萬丈,我曾有幸分到她的美好,不多但足以支撐著我走到今天。
在我復讀那一年她是我最大的動力,在我大四頹廢的那一年是她給我指明了方向。她是我人生中的貴人,我能給她的報答很少,不去插手她的幸福算是其中之一。
見拉不動我,表姐走到我面前攔住我:“你聽不見我說話是吧?我說,你進不去的。”
“姐,我想看看這里。”
“一個破研究所有什么好看的?”
其實它實在稱不上破,在這種地段擁有如此大的占地面積,恢弘的大門和嚴肅的氛圍,就連門口保安的身上都有種出塵的氣質。我曾不止一次聽說它的故事,在若有似無的描述里,她低調地把里面的生活描繪得盡可能的單調與乏味,但是我能品鑒出每一件工作的偉大神秘。
不過就像表姐說的,它不過就是一間破研究所,里面的生活跟我們普通人完全沒有關系。唯一的區別是里面是她的世界,而門外永遠關著不愿離去的我。
“姐你還記得我說我們來這里是為什么嗎?”
“你不是說來參加朋友的婚禮嗎?”
“我撒謊了,我是來參加婚禮的,但是那個女生我很喜歡。這里就是她工作的地方。”這條路我比我家樓下那條還熟悉,在夢里走過無數次。
“我知道啊,這很難猜嗎?”表姐一臉看白癡的樣子看著我。“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家貓走丟了,說兩句就要哭要哭的,原來是失戀啊?真沒意思。”
“姐你不也是嘛……”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我的悲傷溢于言表,一如當時對她的喜歡不加掩飾。她身邊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認真,可是我現在還是只能站在這里。
“失戀怎么了,不活了?你以前還說要給外婆買別墅的,這就忘記了?”表姐嗤笑,“你當年跟她說喜歡她算數,跟外婆說的就不算數了?”
“這不一樣的姐。”
“怎么不一樣,什么類型的愛不是愛?難不成你離開了她就前途一片灰暗生活沒有了志向?還是說你們之間有山盟海誓天荒地老的誓言,只是礙于現實沒辦法在一起?哦——你媽跟我抱怨說你不想結婚讓我勸勸你,原來你是心里早就有人了啊!我還說那個女孩子不錯的人又溫柔,你居然一點不感興趣……”
“偏題了姐,你以前話沒這么多的。。。”
“不好意思哈信息量有點大。那你打算怎么辦,搶親還是劫婚車?先說好犯法的事情不能做,你姐我是公務員不能留案底。”
“都不是,我打算四處逛逛,看看她下半輩子住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
談話間我們來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頭頂本該是郁郁蔥蔥的——不知道是香樟還是梧桐樹——如今蕭瑟在秋風里,軟軟地下落,枝椏挺立,滿地凄涼。也許幾年以后她會牽著自己孩子的手走過這條街,那個時候春暖花開,燕子在枝頭盤旋頌歌,看他們走過春夏秋冬。
表姐沉默良久。跟著我圍著這個院子繞來繞去,偶爾用相機拍下街邊的爬山虎,偶爾是石板路。
她說:“你是認真的啊?”
“我做事情一直很認真啊,而且我也不喜歡說謊的。”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用下巴示意我那條街看起來不錯,于是我用取景器確定構圖,想象著她走過時的角度,按下快門。
“你說,感情這東西怎么這么奢侈呢?”
我瞇著一只眼,另一只眼看著取景器,用耳朵聽表姐說話。
“我大學的時候也遇到過許多人,但是人與人之間總是有不少隔閡,有不少誤會,然后就狠狠心錯過對方。大家總以為后面會有更好的,但是我現在還是一個人。”
“我為什么就遇不到你這樣的傻逼?”
“表姐你罵我干什么?”我放下相機撓撓頭,“而且你也許已經遇到了啊,只是你不愿意看人家而已。不要擔心那么多啦,愛上一個人本來就是充滿可能性的事情,跟不愛的人道別才是最大的尊重。”
“我知道啊,我就是感慨一下。很少見到你這種腦子缺根筋的。”
“別這么說嘛,我只是沒遇到更好人的罷了。”
“那個女生不好嗎?家里爸爸副廳級爺爺軍區出來的,沒談過戀愛,家里好幾套房子,還住咱們隔壁,那個性格我看了我也喜歡。你這是沒遇到更好的人嗎?”
“這種東西要看感覺的……”
“你都三十幾歲了還感覺?那你要不要感覺一下明天股票的走向啊你姐我買一支,漲停咱們一起出去玩。”表姐一臉恨鐵不成鋼,“你姐我雖然思想也不落后,但是你總要把心騰干凈了。你們多少年沒見了,七年?十年?你還記得她長什么樣子用什么香水嗎,她還是你認識的她嗎?”
“九年多了。她不用香水的,但是她人還是那樣沒怎么變。”
“冥頑不靈!”她氣的想給我一巴掌,伸到我臉旁邊還是收了回去,嘆一口氣。
“把回憶抓那么緊,你還怎么把握將來?”
“將來很簡單啊!每天上上班,下了班我就寫寫書寫寫歌詞練練吉他,偶爾去你家串門做點飯菜。要是二十三老了我就給它埋了換只更聽話的。要是遇到了喜歡的女孩子,我就跟她求婚,和她一起照顧你。”
“你剛剛還跟我說你不喜歡說謊話的,你數數這一句話里有幾句謊話。”
“對未來的期待不應該算謊言吧?”我摸了摸鼻子。
在英語里wish和hope都是期待的意思。我沒有說的是,hope是指觸手可及的愿望,而wish是遙不可及的心愿。
天漸漸地黑了下去,這所城市的燈火攀爬依附上每一棟玻璃外墻的建筑。這三天在不同的地方奔走,每個地方都充滿生氣,讓我幾乎忘記了這座城市魔都的外號。
直到今晚,我們第一次見到這所城市的高傲與清冷,參天的建筑直聳云端,如同古老的圖騰屹立在地平線上。而我們如螞蟻般仰視,金錢與權勢在這里交織壓抑在半空中,讓人頭暈目眩。
研究所亮起了燈,清白如水灑在磨砂磚的路上,模模糊糊讓人心安。我們沿著大路往回走,酒店樓下咖啡店燈塔般昏黃的燈光是我們歸途的坐標。
我們就好像趕尸人領著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逃到熟悉的地方,在咖啡店里靠窗坐下,對著服務員錯愕的眼光點了一杯教父一杯cape Cod。上海服務員的態度非常好沒有請我們出去,而是給我們叫了兩份加急外賣。
于是我們在坐下,叛逆地在近乎空無一人的咖啡店里暢飲雞尾酒。
“姐,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我喜歡能打動我的。每個女生都渴望被愛,你有千萬種方式愛她,但是只有打動她她才會跟你走。”
“你好像在說廢話。我不夠真誠嗎?”
橙紅色的酒在黃色的燈光下如同猩紅的血液,表姐一口口不停喝著。
“'我最害怕兩種男孩:一種陽光干凈,一路飛奔向你。一種眼神淡漠寧靜,或許心里山川海嘯,卻溫柔地說好久不見。'”
“聽起來好棒啊,這是你遇到過的人嗎?”
“這是我看到過的一句話。在感情里女生其實也很害怕,我們天生就比男人敏感比男人弱勢,甚至會害怕拒絕男人的追求會讓他們惱羞成怒。我們也很害怕建立親密關系,害怕擔負責任。我剛剛說的兩種人,一種帶著不容置喙的愛,一種藏著深若冰海的情,我會因此心動,但是更怕因此辜負這份珍惜的情感從而拒絕。”
“你是說因為我太愛你了所以你要拒絕我?”
“對。”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你們口口聲聲說要找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但是他真的來到了你們卻毫不猶豫地退縮?”
“你不懂,女生想要的東西你不懂。你不小了,以前我覺得你看事情看得很清楚,所以我就想帶帶你,對你比較偏心,但是你好像不懂愛情。你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女人自己也不懂。繞來繞去她們可以拒絕你的理由太多了,星座、MBTI、經濟條件、身高……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是原因,你能給的只能是感覺,感覺不對她就不愛你,很簡單。”
表姐揮手又點了一杯see you tomorrow,酒越喝越多越喝越烈,行人越來越多,溫暖的氛圍被關在窗外,敲打我們的窗,我能聽到,但是它進不來。
“你為什么到現在都沒結婚?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個問題想了這么久總該有個答案。”
“我感覺其他人都差點意思。”
“你在拿別人和她比較。可誰能比得過你幻想中的她?現在的她放在你面前,你能說服自己愛的就是面前這個人嗎?感情不該是物化的,它是一種感覺,你可以感覺誰都不對,但是你不能去比。你喜歡她的溫柔、善良、堅定的內核或者是優美的面龐,但是你不能拿這些特質去比較。到頭來你喜歡的只是這些特質,而不是這個人。”
我想起那個夏天夜晚的河邊,在那個她即將出國的夜晚,我們并肩坐在一起,她認真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我們氣場不合適。”
“我覺得你說得對。其實這個道理我早就懂了。姐你看過我寫的書嗎?”
“看過,寫了那么多就是一封明晃晃的情書,還不是給我寫的,沒什么意思。”
“其實在寫我的故事的時候,我知道每個人對我做過什么,每個細節每個表情我都記得清楚,所以結局只能在他們的行動范圍內決定。作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之一,比作家更孤獨的也許是觸摸到神學的科學家和觸摸到科學的哲學家。當所有人都因為故事的美好而感傷的時候,作家提前預知到了每個人的結局。沒有人想直接看書的最后一頁,但往往作家必須眼看著自己的作品一步步沉淪,無能為力。”
“喲喲喲,挺文藝啊,不愧是高考語文140分大才子。”
“其實認識她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結局,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裝得出來的,但是不喜歡是裝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