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開他的手,很不服,“你那樣當然不對!憑什么打人家?再說,我怎么就不覺得自己被社會污染?你知道我從小到大見過多少黑暗面嗎?可我從來沒有跟他們學壞過。我就不信我也可以變壞,我不會被別人改變的,誰也別想改變我!”
“只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那些人給你帶來的都是傷害,你恨他們,所以你不會和他們一樣,不會被他們同化。可是,如果他們對你好呢,就是你身邊的朋友呢?比如能給你帶來好處呢?
“那我也不會!”我那時是想我一定不會,我想我一定永遠那么真誠,那么不虛偽,不去違背自己的原則而生活。
“算了,我也不和你爭。走著瞧吧!不過現(xiàn)在的我不敢保證,因為我就在這個社會里,和你不一樣。不過我敢保證,當有一天我變壞的時候,我會告訴我自己。至少我會對自己承認。”
這話說的,多少有點讓人心里沉重。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戀愛的,別人的戀愛都是歡聲笑語的,為什么我們卻是整天這樣沉重地前行呢。離我家200米的時候他自然地抱了我一下,他想吻我,被我阻止了。星期天他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說還不知道那天能不能抽出時間來,到那天早上讓他去烈士陵園門口等,如果過了九點我還沒去,那就是我還有事去不了。他很無奈,晃了晃頭走了。
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一點點走進對方的中心。
多年以后我想那時我們的談話,為什么那時要進行那樣幼稚的談話呢。我想那時我們還真,就像一面干凈沒有污點的鏡子,還可以反射出這個世界陰暗虛偽的臉孔。
接下來的事。一點也不順利,很讓人討厭。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那么復雜。
周六上午放學從郁悶沉重的教室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天晴得通透清澈。天空藍得像一種幻影,幾絲幾縷淡如爪痕的云,在密集的陽光里輕盈浮動。臟的像這個世界上某種殘垢似的雪已經完全融化消失,有的地方被曬干,露出松軟干燥的黃沙地。
天氣不錯,只是這個世界讓人看著有點不順眼。出了學校大門,小濤從南邊的石獅子那里一下子竄出來拉住我的手。他一如既往地拖住我的手不放,又乖又粘人,看著就讓人心疼。我想這孩子以前一定是被很多人寵愛的,就像一個幸福的天使,如今折翼掉落在幽暗臟亂的塵世。
“剛才一個我碰到一個老師給他的小孩買坦克,和我以前那個一模一樣。就是比我那個小點,也是搖控的。結果他們都不會玩。還是我教給他們的。……后來那老師只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他就這樣一路對我說個沒完沒了,也不管我是不是聽。我也確實沒有心思去聽,一想到接下來要處理的復雜事情心里就發(fā)突然地發(fā)慌,感覺自己就像在風暴的中央拉一條船,小濤就在船上。風暴緊急,電閃雷鳴。大海的浪濤一刻不息地洶涌著。
先是吃飯,他點的是雞蛋面條,說那樣容易吃得飽些。我點了一個豆芽炒肉絲,上來的時候把大半的菜撥進他的碗里。他吃得香甜,連湯也沒剩。我的嘴角應該有一抹淡淡的笑,因為那一會兒心里非常溫暖。
事情相當不順,先是打電話給他的媽媽。那個遠在深圳飄泊的女人,聲音很甜美憂傷,輕聲細語,容不得人能發(fā)火。聽我說明情況,她立刻很善解人意地將電話掛斷重新打來。不過是為了給我們省下長途的話費。我們那里接聽是免費的。談話中間她偶爾痛苦地抽泣十幾秒鐘,但那痛苦里又有一種甘愿的淡定。
“妹,其實我每個月一號都給他寄500塊錢,都是寫他的名字。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這錢從來沒斷過。不然我沒法安心做別的。我沒想到他們那樣對他。撫恤金也給他留在家里了。你這樣一說讓我覺得好失職,也很對不起他——,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你最好盡快把他接到你那里吧!他一個人在這里總受人欺負,也不是辦法。”
“妹,他不能到這來——”
說到這,她的語聲斷掉了,似乎想找一些什么來掩飾,可最終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什么理由能阻擋一個流浪的孩子回到母親的身邊。我沒有追問。
“反正他不能來這……妹!”
說完她說先掛掉想想怎么辦,然后給我打過來,我把學校報欄旁邊的公話號碼告訴她,然后拉上小濤去了我們操場。
這中間我們誰也沒說話,他也只是乖乖跟我走,雖然擔心,但他的眼里一直有希望的光火。那是他內心深處的安定。
那女人的聲音還在我耳邊,溫婉細膩的女人,也是紅顏薄命的女人。她是已甘愿匍匐在命運之下的人,我只是不明白這樣的甘愿淡定里有著多大的決心。要在世事里歷經多少滄桑才能具有。她就像熒熒寒夜里淡淡的光火,照在遙遙而上的崎嶇山路上。有豺狼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但她卻毫不退縮地發(fā)著火和熱。但是她照亮誰呢?我始終沒能想明白。
走到操場,居然出奇地空無一人,突然想起今天縣城舉辦每年一次盛況空前的足球聯(lián)賽,所有的學生都跑去加油助威,當然我這個球盲例外。
我很難受,坐在足球門的鐵橫梁上撿起幾塊小石子向遠處胡亂扔著,一句話不說。而小濤卻在淡下來的陽光里小步跳著,毫無所覺地踩著草地上裸露出來的一塊塊的干沙地,臉上還掛著淡淡天真的笑。我有點不耐煩,讓他別踩了。可當他停下來的時候,我突然感慨,一個孩子的心是多么容易得到滿足,又是多么容易感受到這世間萬象中間蘊藏的快樂。
再次接到電話,已經是下午三點鐘。這中間我和小濤玩了丟石子的游戲。我們從某個地方找來一個銹得看不清牌子的圓形鐵盒子。分先后順序來丟。丟的過程中他說:“你說這是個什么盒子呢,是啤酒罐?還是八寶粥?還是可樂盒子?”
我說是可樂罐子。他不太相信。我還可以說它是啤酒罐子。當一個物體喪失了自己的屬性的時候,你說它是什么都可以,反正它已經什么都不是。除了被我和他這兩個無聊的人偶然用來丟石子玩以外,估計撿垃圾的人都不會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