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的電話和沒接沒什么區別。事情什么都沒解決。小濤的媽媽說所有的撫恤金都已經交給小濤的奶奶,為了讓她能好好照顧小濤。看來她完全失算了。
她自己也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早已過世,只有一個很多年沒聯系過的遠門堂姐在城東郊區安了家。讓我帶小濤去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先幫忙照顧下。錢由她來出,只是能有個人照顧就行。最后是一切都委托給我了,看來她完全相信我了,說得非常肯切。
不過我總覺得這言語里異常凄涼,如災難過后戰場上一條冷冷的寒煙,從我的喉嚨里一直冷到心里。我沒有敢去過于清晰地想象她的生活。她始終沒有讓小濤接電話。那倔強的孩子在不遠處朝地上不斷丟石子,臉上有說不出來的復雜表情,有一層憂郁的失望在臉上浮動。
回行的路上,久不說話的小濤在后面突然說,
“她不讓我跟她去我覺得還好呢!反正她已經不要我了。”
心情復雜得我聽了他這話忍不住大動肝火。
“你懂什么呀?你怎么總不懂事呢?你有沒有替她想過?她是你母親!可她也是一個女人,她也要有她的生活,她愿意放棄你嗎?!不愿意吧!現在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苦衷,我們要學著去理解。——小濤,要學著理解,知道嗎?”
他沒有做聲,默默地接受了。可他能怎么樣呢?他充其量只是個孩子,而且是一個沒人管沒人問的孩子。
我和小濤穿過一排家屬棉紡織廠的家屬院,都是很舊的瓦房,墻壁下圍包裹的石灰已經脫落殆盡,墻上的磚也有不少都碎掉半塊,像戰場上變成殘廢的士兵。
是啊,年代就是一場戰爭,我們在這場抵御戰中,有的會勝利,在安靜恬適的房里幸福地終老。但大多會像這墻壁一樣傷痕累累,最終倒在時間的腳下,凄然老去。其實沒有真正的勝利者,誰都會在這場戰爭中傷痕累累,只是所受損傷程度不同而已。況且有些傷只是外在的,而更多的卻是無法治愈的內傷。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慢慢變成背著內傷行走的人。有內傷的人掩飾著笑,虛偽地哭,漸漸變成玩偶。
推開小院子老舊的木門,進入只有兩張床大小的院子。他們正在打牌,麻將。中國人就是這樣,懶惰,并且更讓人可悲的是在這樣的懶惰中自娛自樂,無論身處何等艱難之中,直到在這樣的麻痹中無知無覺地死去。現在我有點明白近代中國人以前為什么會愛上吸鴉片了。
一個穿著白褂貌似醫生的老頭,一個是年輕漂亮的少婦,懷里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孩子。兩個老太太都一臉麻木。抽煙的那個就是小濤的奶奶。
見我和小濤進來,他們沒有停下來,看都沒看我們似的繼續打牌。我們被漠視著。但他們的神情分明是知道我們為何而來,我想小濤的母親已經打過電話來了。這里四周的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她那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從半空中分成幾截,不斷飄入我混亂的腦海。一陣卷著碎紙片的亂風。
“您是小濤的奶奶吧?關于小濤的事,我想和您談談!”我在抽煙的老太太旁邊,拉了一條斷了一條腿搖搖晃晃的板凳坐下來。其實說是老太太,也不顯得太老,應該是六十多歲,而且精神特別好,衣著也干凈體面。寧可說她是可憐的老太太,不如說非常神氣。而且還叼著讓一根令人氣惱的男式煙。其中我心里一直在斟酌字句,也不知道這樣開始是否得當。當然對于這樣的事,我不可能有任何經驗,我只是膽大而已。
“談什么談?沒看到我在打牌嗎?”一邊說一邊打出一張四筒,“你是干什么的?”
我真不知道怎么和這樣的人打交道,還真怕她會突然破口大罵起來。
“我是小濤的親戚……”
“什么親戚?我怎么沒見過?……”其間又碰了一對一萬,牌摔得啪啪響,“他姥姥那邊的人不都死絕了嗎?哪里又鉆出個親戚來?”
我被怒火推著,一氣之下奔入主題。反正也和這樣的人說不明白,另外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和這樣狡猾的老太太講理。她老了,老得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這些奸詐可憐的心計了。
“你怎么這樣對待小濤?他是你的孫子,你不讓他上學,不管他吃住。他在外面被人欺負你也不管。你看看他現在成什么樣子了?你能不能盡點責任?”
“你是來批斗我的?裝什么腔調,說來談談?!”她把牌一把推倒,煙高高地蹺向天空,兩手停在散亂的麻將上。側著的半張臉上的死魚眼狠狠地瞪著我。“你以為你是誰?小濤是我的孫子,我不管他誰管他?你去管他?你問問這些鄰居,我老太婆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可哪天我不給做好飯菜等他吃了?”
小濤突然大聲說,那聲音突破四周的空氣,異常尖銳,“你都一個月沒在家吃飯了,連煤都沒有,面也沒有,怎么做飯?”
小濤說完,舉起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他哭了。
“我的兒,你別哭,你一哭奶奶就心疼,奶奶可就你一個命根子了。”說著裝模作樣地向前去抱小濤,手被小濤一下子甩開。不過鄰居們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多么“可憐”的老太婆啊。
“你別裝了!你從來沒對我負過一次責。飯都不讓我吃,我連睡的被子都沒有。這你都不管?我媽媽給我寄的錢你也不給我,我爸爸留的錢你也不給……”
“小濤,你純心在鄰居面前讓我丟臉是不是?錢都被你那個娼婦娘給卷走了。剩下我這個無依無靠的老太婆還要養你,我也不容易呀!”
“誰說小濤的媽媽把錢都帶走了,她把所有的撫恤金都留下來了,還每個月給小濤寄500塊錢。你把這些錢都用哪兒了?你給過小濤嗎?”我看不下去了,接口說。不過怕過于激怒她不好收場,我始終坐著,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