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吃完飯以后才想起那個孩子來，一忙全給忘了。我剛一出門，正在四下里到處張望，看在不在呢。

突然不知道他從哪兒竄了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甩來甩去的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都等了好一會兒了。”樣子特粘人。

我一下子不是很喜歡，有點不太適應，可還是覺得挺有一種幸福感。

“行了，把手放開，跟我去一個地方。就去師范的操場吧。”

一路上我走得快，故意和他拉開一點距離，他就像一個跟屁蟲的弟弟一樣在后面不舍不棄地跟我。很讓人心疼。

可我不覺得不能隨便可憐他，有些事情我必須問清楚。我可不能允許一個小偷在我身邊。

路上我才知道他叫小濤，今年13歲。

到了師范操場，四下里沒人，我正顏厲色地問他，

“跟我說說你怎么回事？”

“什么事？”

“什么事你清楚！”

他的沉默是極漫長的，低著頭。陽光以極好的角度照射著他的臉，留下長長的陰影。風不時吹起他的頭發，如早春的青草。

“快說！”

“你是說那回一中偷東西那次嗎？……那是我被逼的。”

“怎么被逼的？你知道不知道那樣做不對，小時偷針長大偷金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別人的東西，不經別人允許你不能拿！……嗯？明白嗎——！”

“可我是給逼的！反正也沒人管我死活，你不愿意管我就算了，不用這樣教訓我！”說著哭出聲來，袖子一抹眼睛哭出聲來，走了。

我遲疑了下，追上去，跟他走了一段路。他又停下來，“我真的是給逼的！我奶奶看病欠人錢，人家不敢拿我奶奶的東西，就把我的被子還有衣服給拿走了。天又冷，我給凍了好幾天，又沒人管我，找那人要他也不給。我真的是沒辦法呀！”

又哭出聲來

“你奶奶怎么能這樣？”

“別提她這個人，還不如她死了好。什么都不管我，連飯都不給我吃，也不給我衣服穿，也不讓我上學。

“我夜里冷得要命也找不到她人，開始我就在以前同學那里住，可人家有親戚來了，不能住了。后來實在不行我才去偷了兩床被子。可不然的話我真不知道怎么辦……”

這孩子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哭泣，看得出來哭泣不是他的習慣，或者是他早已明白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的眼里只是不平，嘴角一直咬著。我能理解這孩子的堅忍。生活在他身上加載了過分的負擔，可這孩子還能堅強面對。也許這就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吧。

“那好，這個事可以不再提，那另外一件事呢？上星期五晚上在一中門口，那些人找你干嘛？你怎么和那樣的人混在一起的？”

“他們是西關街上的，專門偷那些家里沒人的，因為我身體小，可以從窗戶里爬進去。他們就讓我去。

“但我在半路上跑了，那天他們把我抓過去還打了我。但我就是不干，他們說還不算完。你看，這是他們打的……”

說完捋起袖子讓我看，還真是一條一條血紫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打的，看著讓人糾心。

“我怎么聽人家說你以前也偷過人家東西呢？你打游戲的錢從哪里來的？”

“那是以前，我媽媽回來的時候偷偷塞在我書包里的，我都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才不要呢。可那錢用完了我就再沒打過游戲了。昨天我也只是看人家玩。”

“那既然你奶奶不管你，那你吃飯怎么辦？”

“我還有一個爺爺，他和我奶奶早離婚了，現在一個人。有時奶奶不給我飯吃我就去那兒。”

“你真就偷那一次？”“就那一次，再沒偷過。真的？”

“不管怎樣偷東西是不對的，知道嗎？而且再也不能有下次了，知道嗎？”

他很乖地點了下頭。我又有點嚴肅地說，“我會幫你的。現在餓嗎？”

他又點了下頭。我帶他吃了飯，要了他媽媽的電話。

“我不想跟她去，她把我爸的錢全都拿走了，也不管我了。我死了也不想跟她。”

我本來想讓他去找他母親，我也省得麻煩，一步到位。可這孩子死活不去。也沒有說為什么。但這孩子始終不哭，只是很倔強。

這點特像我，因為經歷太多之后，最終明白該背的還得自己來背，別人的肩膀那是別人的，能給自己的溫暖的人最終還是自己。

太早熟了，我們都是在不恰當的年齡背上了不恰當的負擔，都是一個孩子的臉上有一張成人的臉，衣服底下有一顆成人的心。

我不知道這到底對我們是福還是禍。人生本來就是福禍參半，誰也不能預料。直到如今，我都不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我想盡我的能力幫他一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他多少，所以約了明天下午見。明天周六，下午我們沒課，剛好可以來處理這事。如果一時處理不好還有周日。

晚上和小左一起走，沒有風，我們走得稍微晚了一點，所以十分道路安靜。小左的衣服有點大了，不過也許是我的心情好。

看著還比較順眼。遠處的燈火漸次暗了下去，只有路燈永遠不滅地照射著廖若晨星的行人。也許是一些寂寞的無家可歸的人，也可能是一些匍匐在命運的腳下艱難前行的人。在皎潔的夜空下，總能讓人有不一樣的遐想。

“昨天我們說了那番話之后我回去好好想了想，突然想起了我小的時候我的兩個叔叔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說到的一番話，是一部書里的主人公說的。說是在一個下流島上長著下流樹，下流樹上結著下流果，下流果養著一群下流猴，下流猴拉著下流屎，下流屎養著下流樹。

“當這樣的下流不斷的重復延伸下去之后，人就會朝著自己不知道的方向卑鄙下去。關鍵的是，當這種卑鄙成為一種習慣之后，人們就會盲從著一直卑鄙下去，并把這當作理所當然。也許這是人性當中天生的盲目性。”

在燈光下，小左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知道我怎么想到的嗎？昨天我開始反省我自己的生活，說實話，我就不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是錯誤的。怎么了？誰惹我們就揍誰，誰不服我們就讓他們服。這有什么不對呀？

“開始的時候我打人還很內疚，下不了手。昨天我才想，是不是我就在這樣不知不覺里錯著。因為我身在里面，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甚至于不知道那個正常的運作方式是怎么樣的。我覺得這才是可怕的。

“就像這個社會一樣，我們自己就身在里面，我們會被身邊的人同化，會被感染的。或者就像別人說的，社會是個大染缸，誰也別想干凈地進去清白地出來。當然這你沒有實質的感受。因為你還沒有身處社會，你還在學校里。那里是最后一片凈土。一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