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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因為被家暴,她成了父親的仇人

十四年前雅妍嫁榮華時,整個家族的人都反對。理由是雅妍是省立師范本科生,而榮華的學歷只是市立兩年制郵政學校專科,除了他,全家都是農民,并且大家都在說是一個在郵政系統當官的遠親幫著暗箱操作,他才能從縣職高考上大專。最重要的是榮華的脾氣不好,鎮上人傳說,有人親眼看到他在小賣部門口活活摔死了一只貓,僅僅是因為那只貓撓破了他的手背。

但雅妍執意要嫁他。榮華濃眉大眼,身材高壯挺拔,肩寬腰細,渾身充滿陽剛之氣。雅妍父母都是語文老師,自己讀的是文科,常年浸泡在一幫咬文嚼字的男生中,實在對書生型男性審美疲勞。榮華一出現,學校那幫文弱的男老師立刻黯然失色。他在郵電所負責報刊訂閱,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那算是一份不錯的工作,雅妍正是因為經常去郵局寄投稿信才認識他的。至于摔死貓這件事,畢竟只是傳說,雅妍又沒親眼看見。再說了,血氣方剛的青壯年男性,偶有失控之舉不是很正常嗎?

榮華對雅妍追得很緊,戀愛時期百依百順。兩人談了八個月戀愛,結婚了。

雅妍父親對這樁婚事非常不看好,榮華每次登門,父親對他都很冷淡。雅妍知道,父親對她從小到大都帶了點淡淡的嫌棄。母親懷孕時,人人都說肚子那么尖,保管是個兒子,父親興興頭頭地盼到嬰兒降生,卻是個女兒,興致一下子沒了。倒不是不愛她,自己的孩子還是愛的,不過那愛不免打了折扣。如果自己是個男孩,父親保管肝腦涂地地愛,一攬子兜底,死之前必要安排好生老病死。看看左鄰右舍,對兒子和對女兒的態度,不都是這樣天差地別?哪怕父親兩個孩子都是女兒,哪怕他是個飽讀詩書的高中語文老師,也不妨礙他天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地嚷嚷。

父親對雅妍抱有的最大希望,就是她的婚姻。他原來的計劃是,雅妍先分配到鎮中學教書,等過兩年,他暗地里活動活動,把她調去縣一中。沒想到雅妍居然半道就被榮華給截走了,這讓他大為惱火。父親一直期待她能嫁個有一官半職的公務員,最好是文化口的或與本系統沾邊的,比如教育局、宣傳部那類單位。長女有了體面女婿的加持,他才能勉強彌補無兒的缺憾。女婿半子嘛,女兒半個人,女婿半個人,加起來正好一個人,他也算沒在人間這場仗里吃虧。女兒本來就不成人,女婿再不像個人,他里外里吃血虧倒大霉?為此父親對雅妍的培養加倍嚴厲。他負責將中國文學灌輸進她腦子里,母親負責修正她的言談舉止,務必使雅妍內外兼修,成為最優質的妻子人選,進入縣城體制內那幫青年才俊的視線。

但雅妍偏偏拒絕父親的安排,并暗暗輕蔑于他的功利。原來父親看似清高,骨子里也庸俗不堪。父女倆一度鬧得很僵,父母的阻力增加了這份愛的分量,雅妍越愛榮華,就越覺得父親可鄙。這樣的父親,又有什么資格總是因為她是個女兒而淡淡嫌棄?她終于可以報復式地也鄙夷他一回了。

她不動聲色,一反叛就來個大的,她感到自豪。父親以為生了她,就可以控制她一輩子?他可沒想到,愛情在雅妍的人生路上等著呢。愛情就像榮華有力的臂膀,在父親一直不放開魔爪的時候一把抱起雅妍遠走高飛,飛向幸福的彼岸。再說了,父親自己不也是農民出身?腳上的泥才洗干凈,轉過臉來就開始看不起農民了?可恥。

父女鬧得很僵。雅妍那時住在學校的單身教師宿舍,領證之前的晚上,父親特地把她叫回家,當著母親和妹妹詩妍的面說:“兒女婚姻照理說父母不該干涉,之所以要插手,是因為一旦你們的婚姻有任何不測,都會連累到我們。成年人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你一定要嫁他,那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不沾你的光,你有事也不要回家麻煩我們。”

母親嫌他話說得難聽,捅了捅他,但雅妍仍然讀懂了她的表情,母親其實也是這個意思。別看母親是她那個歲數的人里少有的大專學歷,但膽識超不過大字不識的家庭主婦,夫唱婦隨是她牢不可破的信念。看著旁邊妹妹吃驚而同情的神色,雅妍一邊心酸,一邊發狠,鏗鏘有力地答道:“以后我生死自負,絕不來麻煩你們。”她心里冷笑,看看以后誰活得更好吧。

父母要是見過榮華和她相處時的情景,就會對這樁婚姻有信心了。他們手拉手去散步,男的高大挺拔,女的纖麗嬌小,看著非常登對。看到農民戴著斗笠挑著一擔菜走在山腳下,雅妍隨口吟出“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晚上去縣城看電影,吃完消夜,在公園散步消食,春夜的風徐徐拂在臉上,月光傾瀉在一樹梨花上,她又吟“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吟罷她收回眼神,見榮華一臉神魂顛倒,她微微一笑,知道月光下花樹旁長發飄飄的自己,在他眼中就是女神一樣的存在。她并不是存心做作,是這繁花月色迷倒了她。自小熟讀唐詩宋詞元曲的她是真心迷醉在這詩情畫意里,又因這迷醉而使他迷醉。他何曾見過活得這么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感覺新鮮至極。

很久以后,雅妍才意識到,她不喜歡書生,大概是因為不喜歡一身酸腐的父親。父親瘦小、清高、強硬,同時自大、虛榮、懦弱。百無一用是書生,她要走得遠遠的,走到和父親遙遙相對的那一頭,那里站著的就是榮華。

榮華就是她要的男人,質樸、豪爽、鐵血,文化底子剛好到可以勉強聽懂她、仰望她的地步。如果找個同為文科生的男人,他就會跟她搶舞臺。她剛悵然念“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他就會比她更憂傷地緊接“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她自己還缺觀眾呢,給人家捧場?看吧,她要把這彪形大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會崇拜她的。

中間雅妍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有一次他們在路上走著,一輛自行車從旁邊掠過,差點帶倒雅妍。榮華的臉噌的一下就紅了,是怒火來得太快、太旺所致。他幾步追上去,一把將那人薅倒在地,一拳打在他臉上。雅妍大吃一驚,拉住榮華。那人嚇得一骨碌站起來,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掉了,也沒敢和榮華理論。榮華還在氣得渾身顫抖,對著虛空揮舞拳頭,罵出一大堆臟話。雅妍被震懾住了,但榮華的氣很快就消失了,又向雅妍道歉。

雅妍事后琢磨,覺得榮華的脾氣有點可怕,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可他憤怒得簡直像要殺了那人一般;但又體諒他是因為保護自己才生氣,反又喜悅。后來又有過幾次類似的事,雅妍的搖擺漸漸大了起來,可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就像顆定心丸一樣,讓她有點飄忽的心徹底沉下來,決定和榮華結婚。

他們結婚不久,詩妍也發現姐夫暴脾氣的一面。有天她去姐姐家,榮華要給她開黃桃罐頭吃,但鐵蓋兒非常緊,他怎么也打不開。他著急,手心出汗,越發打滑,更打不開,他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雅妍剛說了句“不行用個什么東西撬一下吧”,榮華立刻瞪起眼睛喝令她閉嘴,跟著噔噔幾步走到水池邊,啪的一聲,把罐頭摔到水池里,然后叫雅妍拿個盤子來,把混在糖汁兒和玻璃碎片里的黃桃一塊塊挑出來。親眼見到這一幕的詩妍倒吸了一口涼氣。雅妍端著那盤黃桃請她吃,她看著那黃桃,真怕自己不小心把玻璃碎片咽到肚子里去,勉強咬了一口后,便放回盤里了。

詩妍嘀咕,一個罐頭打不開,多小的事情,為什么會憤怒成這樣?雅妍和妹妹解釋:丈夫脾氣來得非常急,就像哮喘病人發病時必須馬上噴藥,否則會死一樣,他的脾氣必須立刻發作出來。發作出來后他幾秒鐘就好了,像夏天的陣雨,來得猛去得快,地上一片泛濫,天空卻晴朗無云,讓人疑心那不過是一場夢。如同下過雨后的天空格外明凈,發過脾氣后的榮華也會較之前溫和,甚至會過分殷勤體貼,叫人反而不好指責他之前的暴戾。

所以,他在氣頭上時不要和他爭,順著他。如同小船行駛在河流上總會遇到暗礁一樣,小心躲過,之后仍然會一帆風順。過日子不就這樣嗎?

如果那脾氣不立刻發作出來會怎么樣?畢竟也不是哮喘,不及時醫治馬上會死,難道一口氣不出,榮華就會倒地暴斃嗎?姐姐沒解釋,詩妍私下不以為然。因為有一次她路過郵電所,見所長正在訓榮華,口氣很沖,面色難看,但榮華一聲不吭,乖乖聽著,也并沒有攥起粗壯的拳頭往所長腦袋上招呼啊。不過這話她沒有和姐姐說,說了也沒用。

很快,榮華由摔東西變成打雅妍了,全然不顧她已是孕期。一開始不嚴重,只是推她。她瘦,他伸手一扒拉,經常能把她像小孩一樣扒拉個跌跌撞撞。后來是扇耳光,再到后來就是拳腳相加了。雅妍又和妹妹解釋,他打她的頻率并不高,一個月一兩次吧,主要是她嘮叨他。嘮叨的最主要原因是她愛干凈,而榮華不拘小節。比如她分的教師宿舍在山坡上,本地多雨,門口的小道常有泥。雅妍要榮華在門外換鞋,別把泥帶進屋,但榮華記不住,經常進了門再換鞋。比如他坐在沙發上,煙灰并不彈在面前茶幾上的煙灰缸里,而是隨手亂彈在沙發扶手一側,坐哪側,彈哪側。說幾次后他火了,就會揍她。

雅妍第一次挨打,就是因為彈煙灰這件小事。那個晚上,她隨口說了一句“這兒不是有煙灰缸嗎”,跟著把煙灰缸往榮華面前推了一下。沒想到他突然站起身,一抬手,啪,就給了她一耳光。她捂著臉驚呆了,而他若無其事地坐回沙發上,仍抽著煙,隨手往地上彈落煙灰。她臉上熱辣辣地疼,耳朵嗡嗡響,一時不知該有什么反應,哭好像也不太合適,總之就是特別尷尬,竟像是自己錯了一樣,訕訕地回屋,坐在床頭生悶氣。

也就只是生生悶氣,還能怎么樣呢?睡到后半夜,榮華迷迷糊糊把手搭過來抱著她,頭靠著她脖子和耳朵,氣息溫熱地呼出來,激起她陣陣戰栗,那兩處是她的敏感帶。榮華這么大高個兒,睡相倒像是個孩子,總喜歡黏著她,依戀又懵懂。他需要她,這證明她有價值。她的氣消了,這件事就這么翻篇了。

每次榮華打雅妍,她就會和詩妍訴苦。婚前她不知道他脾氣暴躁又不尊重人嗎?雅妍被妹妹這樣問時,要么就說婚前他并不這樣,要么就說這又不是大事。每次哭訴完后她又會加一句“打得不嚴重”或“我也有錯”。這樣的事情,重復到楚然呱呱墜地,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漸通人事,重復到詩妍結婚生子。

終于,詩妍勸姐姐離婚,但她堅決不離。

“不可能離的。”雅妍第一次聽到妹妹這么勸時,大吃一驚,“扇一耳光,踢一腳,又不是什么特別大的事。”

詩妍道:“既然不是大事,為什么你總是忍不住訴苦?”

雅妍愣了下,閉嘴不說話。看著她那沮喪的模樣,詩妍心疼,又給出主意:“打回去呀!”雅妍冷笑:“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我扔出去,拿什么打回去?”詩妍說:“暗算呀,趁他睡著,把他綁起來拿麻繩抽,飯里給他下點瀉藥,實在不行半夜蹲他床邊磨菜刀嚇唬他。”總之,如果是她,有的是辦法,不可能白白挨打。

雅妍嚇得瞠目結舌,半天臉氣得漲紅,說詩妍教唆犯罪,又說詩妍癡人說夢。綁他他不就醒了?下藥不也藥到全家?難道其他人不吃飯嗎?磨刀把他惹火了,他把自己砍死了,豈不是白死?人家正當防衛呀!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分析,義憤填膺、氣勢如虹地質問著詩妍。詩妍只好承認自己心腸歹毒,閉嘴了。

兩人沉默,空氣一時有點尷尬,半晌,雅妍訕訕加一句“榮華除了脾氣急之外,也沒有其他的毛病”。是呀,抽點煙,喝點酒,煙灰亂彈,不看孩子,不做家務,這大大小小的鄉鎮,男人們不都這樣嗎?沒去嫖和賭已經是好男人了。他不看孩子不做家務,婆婆代勞,不也補過了?至于推搡,扇個耳光,那也不算什么特別嚴重的事吧?不能因為你讀了幾本唐詩宋詞,就讓你幸免了。

雅妍又諄諄叮囑,她挨打的事千萬別告訴父母。她叮囑得太急切、太嚴厲,詩妍便在父母面前閉口不提。反正雅妍和榮華平時在外人眼中,也是很正常的一對夫妻,她說得太多,倒有挑事之嫌。

第七年,一個晚上,雅妍被榮華踹倒在地,下身流出大量的血。榮華慌了手腳,給詩妍打電話。兩人把她送到鎮醫院,才知道雅妍已經懷孕,但流產了。那次雅妍和榮華當然又以“不小心摔倒”為由對外界搪塞過去,但詩妍太氣憤了,終于忍不住和父母說了,他們這才知道雅妍結婚后一直被榮華家暴。

母親要父親出面干涉,但父親堅決不肯。他不但不肯,還暴跳如雷,同時又有一種“不幸被我言中”的憤恨的自得。他要雅妍最好去自殺,當年不讓她嫁,她非要嫁,現在好了吧,這回被打爽了吧?父親的暴跳如雷是以幸災樂禍的口吻表達出來的,他甚至說出了“報應不爽”這樣奇怪的話。

后來詩妍琢磨出來父親的心態,這也是許多父母在孩子被欺負時普遍會有的心態:“他怎么不打別人,就打你呀?一定是你有問題。不管是你太弱,還是你不對,總之都是你的錯。”

只有弱者才會吃虧,吃虧了就是弱者。而父親從小教雅妍讀書上進,就是為了讓她當個強者。他信奉知識改變命運,雅妍讀書人家出身,堂堂正正的本科生,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師,她應該是個強者,結果成了個弱者,這就是對他教育理念最嚴重的背叛。而她的背叛,他一開始已經阻止了,可她執意要起義,那她就是他的敵人。

再說了,新時代男女平等,女人要自強自立。都是爹生媽養的,遇到了問題,你要自己去解決呀。為什么人家榮華就不需要父母出頭,而你雅妍卻需要娘家人齊上陣呢?可見女兒,不行。一個不行的女兒,讓他如此心煩意亂,絕對是敵人。

沒錯,他那被女婿打得遍體鱗傷、渾身青紫、流了一地血的女兒,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敵人。女婿的每一拳每一腳,都打在了他“父”的尊嚴上,而他無可奈何。是因為她,他才淪為小丑的。

雅妍自此更加不敢回娘家。

因為父親比討厭榮華還要討厭雅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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