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編(上)
論新文化運動
近年國內有所謂新文化運動者焉。其持論,則務為詭激,專圖破壞。然粗淺謬誤,與古今東西圣賢之所教導,通人哲士之所述作,歷史之實跡,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與常識,悉悖逆抵觸而不相合。其取材,則惟選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視為糟粕、為毒鴆者,舉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體。其行文,則妄事更張,自立體裁,非馬非牛,不中不西,使讀者不能領悟。其初為此主張者,本系極少數人。惟以政客之手段,到處鼓吹宣布,又握教育之權柄,值今日中國諸凡變動之秋,群情激擾。少年學子熱心西學,而苦不得研究之地、傳授之人,遂誤以此一派之宗師,為惟一之泰山北斗,不暇審辨,無從決擇,盡成盲從,實大可哀矣。惟若吾國上下,果能認真研究西洋學問,則西學大成之日,此一派人之謬誤偏淺,不攻而自破,不析而自明。但所慮者,今中國適當存亡絕續之交,憂患危疑之際,茍一國之人,皆醉心于大同之幻夢,不更為保國保種之計,沉溺于淫污之小說,棄德慧智術于不顧,又國粹喪失,則異世之后不能還復;文字破滅,則全國之人不能喻意。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凡百改革建設皆不能收效。譬猶久病之人,專信庸醫,日服砒霜,不知世中更有菽粟,更有參餌。父母兄弟茍愛此人,焉能坐視不救?嗚呼!此其關系甚大,非僅一人之私好學理之空談。故吾今欲指駁新文化運動之缺失謬誤,以求改良補救之方。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昔趙高指鹿為馬,以語二世,秦廷之人莫敢有異辭。然馬之非鹿,三尺童子猶信其然。林肯曰:“欺全世之人于一時,可也。欺一部分人于千古,可也。然欺全世之人于千古,則不可。”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莫知其際。然使有身履蓬萊者,則不當為所炫惑。今中國少年學生,讀書未多,見聞缺乏,誤以新文化運動者之所主張,為西洋文明全部之代表,亦事理之所常有。至留學美國者,其情頓殊。世界之潮流、各國之政術學藝、古今之書籍道理,豈盡如新文化運動者之所言?此固顯而易見。今者于留美學生,有不附和新文化運動者,即斥為漠心國事。有不信從新文化之學說者,即指為不看報紙。夫豈可哉?古人云:蓋棺論定,凡品評當世之人,不流于詆毀,即失之標榜。故中國文化史上,誰當列名,應俟后來史家定案,非可以局中人自為論斷。孰能以其附和一家之說與否,而遂定一人之功罪?我留美同人,所習學科各有不同,回國后報效設施亦自各異,未可一概而論。總之,留美學生之得失短長,是一事;而新文化運動,另是一事。若以留美學生不趨附新文化運動,而遂斥為不知近世思潮、不愛國,其程度不如國內之學生,此當為我留美同人所不任受者矣。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蘇格拉底辯論之時,先確定詞語之義。新文化運動,其名甚美,然其實則當另行研究。故今有不贊成該運動之所主張者,其人非必反對新學也,非必不歡迎歐美之文化也。若遽以反對該運動之所主張者,而即斥為頑固守舊,此實率爾不察之談。譬如不用牛黃而用當歸,此亦用藥也,此亦治病也。蓋藥中不止牛黃,而醫亦得選用他藥也。今誠欲大興新學,今誠欲輸入歐美之真文化,則彼新文化運動之所主張,不可不審查,不可不辯正也。
何者為新?何者為舊?此至難判定者也。原夫天理、人情、物象,古今不變,東西皆同。蓋其顯于外者,形形色色,千百異狀。瞬息之頃,毫厘之差,均未有同者。然其根本定律,則固若一。譬如天上云彩,朝暮異形,然水蒸發而成云,凝降而為雨,物理無殊。故百變之中,自有不變者存。變與不變,二者應兼識之,不可執一而昧其他。天理、人情、物象,既有不變者存,則世中事事物物,新者絕少。所謂新者,多系舊者改頭換面,重出再見。常人以為新,識者不以為新也。俗語云:少見多怪。故凡論學應辨是非精粗,論人應辨善惡短長,論事應辨利害得失。以此類推,而不應拘泥于新舊。舊者不必是,新者未必非,然反是則尤不可。且夫新舊乃對待之稱,昨以為新,今日則舊。舊有之物,增之損之,修之琢之,改之補之,乃成新器。舉凡典章文物、理論學術,均就已有者層層改變遞嬗而為新,未有無因而至者。故若不知舊物,則決不能言新。凡論學論事,當究其終始,明其沿革,就已知以求未知,就過去以測未來。人能記憶既往而利用之,禽獸則不能。故人有歷史,而禽獸無歷史。禽獸不知有新,亦不知有舊也。更以學問言之,物質科學以積累而成,故其發達也。循直線以進,愈久愈詳,愈晚出愈精妙。然人事之學,如歷史、政治、文章、美術等,則或系于社會之實境,或由于個人之天才。其發達也,無一定之軌轍。故后來者不必居上,晚出者不必勝前。因之,若論人事之學,尤當分別研究,不能以新奪理也。總之,學問之道,應博極群書,并覽古今。夫然后始能通底徹悟,比較異同。如只見一端,何從辯證?勢必以己意為之,不能言其所以然,而僅以新稱,遂不免黨同伐異之見。則其所謂新者,何足重哉?而況又未必新耶!語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當群俗喜新之時,雖非新者,亦趨時阿好,以新炫人而求售。故新亦有真偽之辨焉!今新文化運動,其于西洋之文明之學問,殊未深究。但取一時一家之說,以相號召,故既不免舛誤迷離,而尤不足當新之名也。
今即以文學言之。文學之根本道理以及法術規律,中西均同。細究詳考,當知其然。文章成于摹仿(imitation),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時率皆力效前人,節節規撫。初僅形似,繼則神似,其后逐漸變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然姚姬傳評其吊田橫墓文云:此公少時作,故猶用湘累成句。莎士比亞早年之戲曲,無異于其時之人,晚作始出神入化。Wordsworth一變詩體,力去雕琢字句之風(Neo-Classic Diction),自求新詞新題,然其三十歲以前之詩,則猶Pope及Dryden等之詞句也。文學之變遷,多由作者不摹此人而轉摹彼人,舍本國之作者,而取異國為模范,或舍近代而返求之于古,于是異采新出。然其不脫摹仿一也。如英國文學,發達較遲。自Chaucer至Elizabethan Age,作者均取法于意大利。而在Restoration Period,則專效法蘭西。近者比較文學興,取各國之文章,而究其每篇每章每字之來源,今古及并世作者互受之影響,考據日以精詳。故吾國論詩者常云:此人學杜,彼人學陶,殊不足異。今世英文之詩,茍細究之,則知其某句出于Virgil,某篇脫胎于Spenser。斯乃文章之通例,如欲盡去此,則不能論文。又如中國之新體白話詩,實暗效美國之Free Verse,而美國此種詩體,則系學法國三四十年前之Symbolists。今美國雖有作此種新體詩者,然實系少數少年,無學無名,自鳴得意。所有學者通人,固不認此為詩也。學校之中,所讀者仍不外Homer、 Virgil、 Milton、 Tennyson等等。報章中所登載之詩,皆有韻律,一切悉遵定規。豈若吾國之盛行白話詩,而欲舉前人之詩,悉焚毀廢棄而不讀哉?其他可類推矣。
又如浪漫派文學。其流弊甚大,已經前人駁詰無遺。而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寫實派及Naturalism,脫胎于浪漫派,而每況愈下,在今日已成陳跡。蓋西方之哲士通人,業已早下評判。今法國如E.Seillièrre、P.Lasserre,美國如Irving Babbitt、Paul E.More、Stuart P.Sherman、W.C.Brownell、Frank Jewett Mather、Jr.諸先生,其學識文章,為士林所崇仰,文人所遵依者,均論究浪漫派以下之弊病,至詳確而允當。昔齊人以墦祭之余,歸驕妾婦,妾婦恥之。又如劉邕嗜瘡痂,賀蘭進明嗜狗糞,其味可謂特別,然初未強人以必從。夫西洋之文化,譬猶寶山,珠玉璀璨,恣我取拾,貴在審查之能精,與選擇之得當而已。今新文化運動之流,乃專取外國吐棄之余屑,以餉我國之人。聞美國業電影者,近將其有傷風化之影片,經此邦吏員查禁不許出演者,均送至吾國演示。又商人以劣貨不能行市者,遠售之異國,且獲重利,謂之Dumping。嗚呼!今新文化運動,其所販入之文章、哲理、美術,殆皆類此,又何新之足云哉?
文化二字,其義渺茫,難為確定。今姑不論此二字應為狹義廣義,但就吾國今日通用之意言之,則所謂新文化者,似即西洋之文化之別名,簡稱之曰歐化。自光緒末年以還,國人動憂國粹與歐化之沖突,以為歐化盛則國粹亡。言新學者,則又謂須先滅絕國粹而后始可輸入歐化。其實二說均非是。蓋吾國言新學者,于西洋文明之精要,鮮有貫通而徹悟者。茍虛心多讀書籍,深入幽探,則知西洋真正之文化,與吾國之國粹,實多互相發明、互相裨益之處,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誠能保存國粹,而又昌明歐化,融會貫通,則學藝文章,必多奇光異采。然此極不易致,其關系全在選擇之得當與否。西洋文化中,究以何者為上材,此當以西洋古今博學名高者之定論為準。不當依據一二市儈流氓之說、偏淺卑俗之論,盡反成例,自我作古也。然按之實事,則凡夙昔尊崇孔孟之道者,必肆力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哲理。已信服杜威之實驗主義(Pragmatism-Instrumentalism)者,則必謂墨獨優于諸子。其他有韻無韻之詩,益世害世之文,其取舍之相關亦類此。凡讀西洋之名賢杰作者,則日見國粹之可愛,而于西洋文化專取糟粕,采卑下一派之俗論者,則必反而痛攻中國之禮教、典章、文物矣。
此篇篇幅有限,只言大體,至于陳義述詞,引證詳釋,容俟異日。〔一九二〇年正月號之《中國留美學生月報》(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所載拙作“Old and New in China”一文,實與此篇互有詳略而義旨則同。〕惟所欲亟解國人之惑者,即彼新文化運動之所主張,實專取一家之邪說,于西洋之文化,未示其涯略,未取其精髓,萬不足代表西洋文化全體之真相。故私心所禱祝者,今國內之學子,首宜虛心,茍能不卷入一時之潮流,不妄采門戶之見,多讀西文佳書,旁征博覽,精研深造,如于西洋之哲理、文章等,洞明熟習,以其上者為標準,則得知西方學問之真際。而今新文化運動一派人所倡導厲行者,其偏淺謬誤,自能見之明審矣。
按以上所錄之文,原登民國十年春季之《留美學生季報》。其年夏,宓由美歸國,海舟中,復作《再論新文化運動答邱昌渭君》一篇,投登該報。而該報以商務印書館印刷遲滯,今逾半載,猶未能出版。故撮其篇中之要義,附錄于此。凡解釋答辯之詞,均刪棄之。惟存自述主見之處,以引申前文余義而闡明之云爾。
吾素不喜作互相辯駁之文,蓋以作此類文字者,常不免流于以下之數弊。(一)不談正理,但事嬉笑怒罵。將原文之作者加以戲侮輕鄙之詞,以自逞快于一時,而不知評其文,非論其人也。況論人焉可以村嫗、小兒之姿態出之。即使所指者確實,則如晉文駢脅,項羽重瞳,何傷乎其為人哉!(二)誤解原文之意,不看其全篇、全章之主旨,而但摘出其一字、一句,蹈瑕尋疵,深文入罪。夫文章本皆一氣呵成,前后聯貫。今特摘出一語,而略其上下文,則有時所得之意義與原文適成相反。且辯論本以求理之勝而根本宗旨之明確也。今即使原文作者,其用字、用典實有誤,以此為彼人學問未深,一物不知之證,可也。以此為彼人成文率易,修改未詳之咎,亦可也。然彼人所主張之道理,其全文之大旨,固未以此而攻破也。(三)凡作辯駁之文者,無論其人如何心平氣和,高瞻遠矚,猶常不免有對癥發藥之意,目注鴻鵠,思援弓繳而射之。只求攻破原文之作者,而一己出言是否盡真確,立論是否盡持平,措詞是否盡通妥,則不暇計矣。此等文出,縱或得達其一時之目的,摧堅破敵。然境過時遷,則成為無用之廢物,更無重讀之價值。即在當時,以專務勝敵之故,而己所持論,偏激過正,牽強失真,亦大有害于世道人心也。(四)凡作文為使讀者受益,否則此文可不作。今互相辯駁之文,竊見人之讀之者,如觀賣藝者之角力然,以為消遣,以資笑樂;但看一時之熱鬧,毫無永久之愛憎取舍于其間,吾實痛之。故吾深望世之有志而能文者,皆自抒己見,各述主張,使讀者并取而觀之,而后自定其從違,自判其高下。孰是孰非,孰賢孰愚,孰有學,孰無理,均可待讀者自決之。吾但盡吾知識學問之所至,審慮精詳,發為文章。文出以后,成敗如何,利害如何,讀者之評判如何,吾今皆不當計及。如是,則可免以至可寶貴之精力時間,枉費于筆墨辯論之中,無益于人,有損于己。兩方作者,有此時間精力,則可讀書成學,另作佳文以餉世也。(五)辯論固為求真理,而辯論之后,真理未必能明,徒事詆,多滋糾紛。且夫論學之文,以理為尚。有經千古儒者之聚訟,而尚未能定案者。論事之文,以識為尚。此必待后來實事之成敗利鈍,而始可得確評焉。一二人偶爾筆墨之爭,何足重輕?且凡根本道理不相合之人,不能互相辯論。必兩方有所可取以為準則,共信不疑者,然后可。一文之出,智者見之謂之智,仁者見之謂之仁。凡贊成此文者,多系先已有合于此作者之宗旨者也。凡反對此文者,多系先已有違于此作者之宗旨者也。以其文詞理之勝,而能轉易讀者之信仰者,實事上吾見之甚少焉。吾文即極佳,非之者必有人。吾文即極劣,譽之者亦必有人。決未有一文之出,而全世之人,咸異口同聲,非之譽之也。作者固不能望全世之人,皆信己之所信,亦不能求讀此文者,其中無誤會吾意之人。不能就人人而喻曉之,而辯爭之。今有一二人出而駁吾之說,或僅就吾之一二主張,而加以修改,此實偶然之事耳。或尚有痛駁吾之文千百篇,而吾未得見之,則雖欲一一答辯之而不能也。準是,而世中攻辯之文、解釋之文,汗牛充棟,擁塞堆積,讀者將不勝讀之矣。故吾見有人駁我者,惟當虛心受而細讀之。茍吾誤而彼人能糾正之,或更進一解者,吾當謹記之,深感其人。后此,吾另有述作,必改此非而求有進焉。茍吾自覆審以為無誤,而彼人未明吾意,或徒事辱罵者,則吾當淡然忘之,亦不怒其人焉。竊謂世之作文者皆存此心,則可以時間精力用之正途,而讀者可多得佳文、佳書,而免費目力、時間于無益之篇章矣。
以此五因,吾夙抱宗旨,不作辯駁之文。有攻我者,吾亦不為答復解釋之舉。吾自視極輕微,攻詆誤會,實無損于我。蓋我初無名譽之可言。個人之得失利害,尤不足較。作文惟當準吾之良心,毋激亦毋諱,決不曲說詭辯,所謂修辭當立其誠是也。(下略)
(一)此段從略。
(二)吾所謂“其行文”者,乃指一國文字之體制(system of language)而言,非謂一篇文章之格調(style)也。評者以吾之“行文”為style,誤矣。文章之格調,每作者不同,即在中國古時亦然。韓之古文異乎蘇之古文,李之詩異乎杜之詩。即作八股文者,其style亦有別也。即一人之文,其每篇之格調,亦有不同者焉。如杜詩之《北征》異乎《麗人行》是也。至若文字之體制,乃由多年之習慣,全國人之行用,逐漸積累發達而成。文字之變遷,率由自然,其事極緩,而眾不察。從未有忽由二三人定出新制,強全國之人以必從。一旦變革,自我作古,即使其制完善,國大人多,一部分人尚未領悟,而他處之人又創出新文字、新語音。故行用既久者,一廢之后,則錯淆渙散,分崩離析,永無統一之一日。故吾文云:“文字破滅,則全國之人,不能喻意。”誠以吾國之文字,以文(Written language)之寫于紙上者為主,以語(Spoken language)之出于口中者為輔。字形有定,而全國如一。語音常變,而各方不同。今舍字形,而以語音為基礎,是首足倒置。譬如筑室,先堆散沙,而后豎巨石于其上也。吾于吾國文字之意見,他日當更申言之。總之,文章之格調可變,且易變;然文字之體制不可變,亦不能強變也。自漢唐迄今,文字之體制不變,而各朝各大家之詩文,其格調各不同。Pope、Byron、Tennyson同用一種英文,而其詩乃大別異。故不變文字之體制,而文章之格調,本可自由變化,操縱如意,自出心裁。此在作者之自為之耳。今欲得新格調之文章,固不必先破壞文字之體制也。各國文字,互有短長。中西文字,孰優孰劣,今亦不必強定,惟視用此文字者之聰明才力如何耳。天生詩人,如生于法國,則用法文而成佳詩焉;如生于英國,則用英文而成佳詩焉。文字不能限之也。凡文字得大作者用之,其功用、其價值,乃益增。如英文初僅宜于詩,而不宜于散文。論者常以Jeremy Taylor為散文之祖。至Addison及Steele之時,散文以多用之而發達,終至十八世紀之下半,而散文乃大成焉。夫中國今日輸入西洋之事物理想,為吾國舊日文章之所無,故凡作文者自無不有艱難磨阻之感。然此由材料之新異,非由文字之不完。今須由作者,共為苦心揣摩,徐加試驗,強以舊文字表新理想,必期其明白曉暢,義蘊畢宣而后已。如是由苦中磨出之后,則新格調自成,而文字之體制仍未變也。昔歐洲自耶教盛行之后,以其為外來之物。以拉丁古文表達之,未盡其意,粗俗可厭,逐漸改良。至Thomas Aquinas而希臘、羅馬之文化,與耶教之教理,始得融合無間,集其大成。而歐西文字,亦足表達耶教之教理而無遺憾矣。此乃緩功,不能急致。然決非破滅文字所可致。蓋如是則無異南轅而北轍,先自殺其兵卒,而后求獲勝仗也。(下略)
(三)文如其人(Le style c’est l’homme),此法人Buffon之言也。蓋謂賦性仁厚之人,其所為文,必有一種慈祥愷悌之氣,流露于字里行間。生來陰鷙殘酷之人,即強學之,亦必不能到。他皆類此。故欲文之工美,必先修學植品,而不當專學他人之文章皮毛也。又如李太白作詩,欲強學杜工部之憂時愛國,杜欲強學李之縱酒豪放,亦必不成。今評者謂“各人賦性不同,產生體裁自異”,似即此意,斯固是也。雖然,每篇文章,詞句不同,意旨不同,即當另視為一文。不當僅因其格調之同,而遂一體斥之為印板文章也。
(四)今中國之人能讀西書者甚少,故以筆墨辯論,雖作者述經據典,繁征博引,而讀者實莫從審判。滿紙人名、地名、書名等,堆積充盈,讀者見之,如墮五里霧中,徒震驚于作者學問之博,以為彼其胸中蘊蓄乃如此之多。至于其證據之確當與否,引用之合宜與否,狼藉雜湊,牽扯附會,離題太遠,與理無涉:凡此則皆讀者之所不能洞見也。夫未讀原書,焉可評論?今爭論西洋文學,而求國人判決之,其事誠難矣。吾見近年國中報章論述西洋文學之文,多皆不免以人名、地名、書名等拉雜堆積之病。茍細究其一篇,毫不成章,毫無宗旨。但其西文名詞滿紙,五光十色,能令讀者咋舌拜服而已。嗚呼!此通人所不屑為也!舉例不必其多也,惟其事之合;措詞不必其長也,惟其理之精。否則何貴焉?此等妄為引用,以堆滿篇幅之名詞,茍一一指出而辯正之,則不勝其繁矣。(下略)
(五)此段從略。
(六)此段從略。
(七)昔之弊在墨守舊法。凡舊者皆尊之,凡新者皆斥之。所愛者則假以舊之美名,所惡者則誣以新之罪狀。此本大誤,固吾極所不取者也。今之弊在假托新名,凡舊者皆斥之,凡新者皆尊之。所惡者則誣以舊之罪狀,所愛者則假以新之美名。此同一誤,亦吾所不取者也。惟按吾國人今日之心理,則第一層流弊已漸消滅,第二層流弊方日熾盛。故今為救時之偏,則不得不申明第二層一味趨新之流弊,以國人多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吾于新舊,非有所愛憎于其間。吾惟祝國人絕去新舊之浮見,而細察個中之實情,取長去短,親善遠惡,以評判之眼光,行選擇之正事,而不為一偏之盲從。吾前作“Old and New in China”一文,結句引Pope之詩,以明吾之宗旨,曰:“Regard not, then, if wit be old or new, But blame the false and value still the true.”吾原文已再三申明,吾之所以不慊于新文化運動者,非以其新也,實以其所主張之道理、所輸入之材料,多屬一偏,而有害于中國之人。如言政治、經濟,則必馬克思;言文學,則必莫泊三、易卜生;言美術,則必Rodin之類是也。其流弊之所在,他日當另詳言之。總之,吾之不慊于新文化運動者,以其實,非以其名也。吾前文已言:“今誠欲大興新學,今誠欲輸入歐美之真文化,則彼新文化運動之所主張,不可不審查,不可不辯正也。”故或斥吾為但知舊而不知有新者,實誣矣。(下略)
今新文化運動,自譯其名為New Culture Movement,是固以文化為Culture也。Matthew Arnold所作定義曰:文化者,古今思想、言論之最精美者也。(Culture is the best of w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按此,則今欲造成中國之新文化,自當兼取中西文明之精華,而镕鑄之,貫通之。吾國古今之學術、德教、文藝、典章,皆當研究之,保存之,昌明之,發揮而光大之。而西洋古今之學術、德教、文藝、典章,亦當研究之,吸取之,譯述之,了解而受用之。若謂材料廣博,時、力、人才有限,則當分別本末輕重、小大精粗,擇其尤者而先為之。中國之文化,以孔教為中樞,以佛教為輔翼。西洋之文化,以希臘、羅馬之文章、哲理,與耶教融合孕育而成。今欲造成新文化,則當先通知舊有之文化。蓋以文化乃源遠流長,逐漸醞釀,孳乳煦育而成。非無因而遽至者,亦非搖旗吶喊、揠苗助長而可致者也。今既須通知舊有之文化矣,則當于以上所言之四者,孔教,佛教,希臘、羅馬之文章、哲學,及耶教之真義,首當著重研究,方為正道。若不讀李杜之詩,何以言中國之文學?不知Scholasticism,何能解歐洲之中世?他皆類此。乃事之大不幸者,今新文化運動,于中西文化所必當推為精華者,皆排斥而輕鄙之。但采一派一家之說,一時一類之文,以風靡一世,教導全國。不能自解,但以新稱。此外則皆加以陳舊二字,一筆抹殺。吾不敢謂主持此運動者,立意為是。然觀年來國內學子思想、言論之趨勢,則其實事之影響,確是如此。此于造成新文化,融合東西文明之本旨,實南轅而北轍,吾故不敢默然。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奪朱也。吾惟渴望真正新文化之得以發生,故于今之新文化運動有所訾評耳。(下略)
(八)共和肇建,十載于茲。非喪心病狂之人,孰有言復辟者?普及教育之重要,國人夙已知之,不自新文化運動始也。所當研究者,普及教育中之材料、方針而已。五四運動與女子解放,此亦時會所趨。至于李純之自殺捐資,陳嘉庚之毀家興學,皆個人之義舉。今論者必欲以此種種均歸美于新文化運動,亦可謂貪天之功為己力矣。而遇不稱許馬克思、易卜生者,則指為贊成復辟,及反對普及教育,此則尤牽強武斷之甚者也。吾所欲審究者,新文化運動所主張之道理是否正確,所輸入之材料是否精美。至若牽扯時事,利用國人一時之意氣感情,以自占地步而厚植勢力,是則商家廣告之術、政黨行事之方,而非論究學理、培植文化之本旨。竊觀自昔凡欲成功于一時者,類皆廣樹旗幟,巧立名目。彼群眾見此種種有形之物、實在之事,遂蟻從而蜂動焉。至若學理之精微,眾亦不解。空漠之談,鮮能聚眾者也。今新文化運動之成功,或即由此。惟吾則親見附從新文化運動者,其中不免有目空一切、跬步自封之人,以為新文化運動高矣美矣,無以有加矣。如有懷疑而評騭之者,則謂其人必皆喪心病狂,有意破壞者也。于是責在衛護新文化運動者,遂亦專務為勝敵之舉,不許天下人得一置喙,將欲絕除異己,而統一文化之疆域焉。此等盲從之人,其心固熱誠可嘉,而其智則愚陋可憐。使其讀書稍多,當必有進,吾所信也。
(九)吾原文謂英國文學當Elizabethan Age多取法于意大利,而Restoration Period則效法法蘭西。此特言文章格調形式之摹仿而已。彼英人當時固未主張廢英文也。如有之,則以英人之愛本國,明事理,必痛斥之矣。且即以Elizabethan Age而論,當時英人摹仿意大利之文章風俗,已有流弊,非無指斥之人,如Roger Ascham所著Schoolmaster一書,即痛言當時英國學生赴意留學歸來者之缺點者也。
(十)此段從略。
(十一)欲談文學,必須著譯專書。今報紙零篇,連類而及,區區數行之內,而欲暢言一國、一時代之文學,豈易事哉?勢必流于吾前所言之堆積書名、人名、地名之弊矣。言者既系率易成章,妄相牽合;評者亦莫窮究竟。欲確解而詳析之,必須累十萬言。即如Classicism、Romanticism、Realism、Naturalism之意義,及其短長得失,決非匆促所可盡也。惟今有欲為國人告者,即此等字面,實各含二義。其一,常用之義。系指文章之一種精神、一種格調,及立身行事之一種道理、一種標準。譬之食味中之酸甜苦辣,何時何地均有之。中西古今之詩文中,皆可得其例。故并無一定之后先次序,孰為新,孰為舊也。其二,專用之義。則指某時、某國之文人,自為一派,特標旗幟,盛行于時者。如十八世紀之Neo-Classicism,十九世紀上半葉之Romantism,十九世紀下半葉之Realism及Naturalism是也。其后先次序如此,原因甚多,要當別論。然皆可謂為事實之偶然,非必甲生乙,乙生丙,丙生丁,以一定之次序而遞嬗循環者也。且所謂某派盛行之時,他派并非絕跡。治文學者,不當徒震驚耳目,專談影響也。譬如江西詩派盛行之時,直學杜者,非無其人也。今國人談文學者,多誤以上言之諸派,必循一定之次序而發達,愈晚出者愈上。故謂今者吾國求新,必專學西洋晚近之Realism及Naturalism然后可,而不辨其精粗美惡,此實大誤。詩文應以佳者是尚,故各派中之名篇,皆當讀之。豈可專讀一派之文,專收一時之作耶?況晚近歐西之Realism與Naturalism,其流弊又若彼之大耶!
(十二)此段從略。
(十三)(上略)今吾國人之求西學,如以輕舟浮大海,渺茫無際,皆所謂一知半解,初入門耳。彼善于此,或有之;其真能大成者,吾見之甚鮮矣。吾人各當日求進益,視其最上者為標準。薛文清曰:學問當看勝于己者,則愧恥自增。吾儕豈可有自滿之心哉!特謙之一事,實在虛衷自慊,不在口頭客氣。友朋各宜互相切磋,同為求學者,烏可存互相凌越之見,敢自謂百事皆通,永無錯誤也哉?今之評者,惟事譏侮,實昧于此旨矣。論者又以為不學某科,即不應談某事。吾殊不謂然。蓋我輩在校所習分科之名,本系隨緣而假定者。吾曾見學工程之人,其所讀之文哲學書,比之普通之文哲學生,尚多出也。論者評人之文,又以其人有無學位,或在外國大學畢業與否為輕重,吾亦竊以為不可。夫求實學者,不當以學位縈心。嘗見師友中有生平未得學位,而學識淵深,受人尊仰者焉。吾國留學歐美之學生,有專騖學位,而國中之人亦或盲敬之,吾則視之為欺世盜名,以為此種心理,與昔之科第功名何異哉?故常謂吾輩取人,但當究其實在之蘊蓄,而不必問其有無學位可也。且美國每年自大學卒業之人,盈千累萬。而美國之大學,尤遠下歐洲之大學。歐洲之得高深學位者,且車載斗量矣。彼在美國所得之學士碩士,何足貴哉?得此區區而以為榮,亦深可羞矣。(下略)
(十四)此段從略。
(十五)邪之為言,曲也。邪說者,曲說也。凡偏激矯誣,不合論理之說,皆謂之邪說。故邪說(Sophistry)與異端(other sects)不同。常語以二者并舉,邪說異端云云,此猶通才卓識之句法,本截然二事,否則何用重疊費詞哉!惟其然也,故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而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孔孟之說,固未嘗相矛盾也。例如耶教,自宗教改革以來,分為新教、舊教。其后支派愈出愈多,互相攻詆,至于血戰,而耶教大衰。近今世界交通,耶教、佛教、孔教相遇,即天性篤厚、近于宗教之人,目睹各教之并立,彷徨疑慮,莫知所從違,于是信仰之心亦歸消滅,各教互爭而同受損失。今日宗教之衰微,亦由攻乎異端所致也。然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則終身與希臘之Sophists辯爭,攻而辟之,按Sophists本智者之義,自蘇、柏二氏辟之而后,英文中今遂有Sophistry、sophisticated等名,轉為曲邪奸猾之義矣。故若其說確為邪說,則以邪說(Sophistry)目之,不為過也。
(十六)吾前文于天理、人情、物象,根本內律不變,枝葉外形常變,二者之區別,鄭重申明,反復致意者,蓋有重大之故焉。今以宗教道德為例以說明之。夫宗教實基于生人之天性,所以扶善屏惡,博施廣濟,使信之者得以篤信天命,心境和樂,精神安寧,此固極善之事也。道德之本為忠恕,所以教人以理制欲,正其言,端其行,俾百事各有軌轍,社會得以維持,此亦極美之事也。以上乃宗教道德之根本之內律也,一定而不變,各教各國皆同也,當尊之愛之,而不當攻之非之者也。然風俗、制度、儀節,則宗教道德之枝葉、之外形也。故各教不同,各國不同,各時不同,盡可隨時制宜,酌量改革,此固無傷乎宗教道德之本體也。然決不可以風俗、制度、儀節有當改良者,而遂于宗教道德之本體,攻擊之,屏棄之。蓋如是,則世界滅而人道熄矣。竊觀吾國近年少年學子之言論,多犯此病。新文化運動不惟不圖救正之,且推波助瀾,引導獎勵之焉。例如孔子之時,一夫多妻之制尚行,然孔子并未創立此制,而以一夫一妻、匹耦敵體為教。今以惡納妾而排擊孔子,豈可乎?耶教《舊約》圣書所載之歷史,亦固君主也,多妻也,則將以此攻耶教可乎?總之,孔教、耶教,其所以教人,所以救世之主旨,決不在此。多妻也,君主也,皆當時風俗、制度、儀節之末,特偶然之事耳。又如仁義忠信、慈惠貞廉,皆道德也,皆美事也,皆文明社會不可須臾離者也。寡婦守節,往事有不近人情者矣。此等弊俗,果其出之勉強,則革之可也,然遂必鏟去貞潔(Chastity)之一念,謂禽獸既無貞潔,而人類何必有之?凡貞潔,皆男子暴力摧壓女權云云,此亦不思之甚矣。此外之例,多不勝舉。總之,彼以一事而攻擊宗教道德之全體,以一時形式之末,而鏟絕萬古精神之源,實屬誣罔不察之極。古圣教人,莫不曰守經而達權。即如孔子答他人之問孝者,每次所言不同,然通觀遍覽,其義可見。后人墨守之罪,拘囿之行,非可以為古圣之咎也。而況世界之大宗教,如佛、如耶,皆實破除當時之迷信,而注重理智者耶!宗教與迷信,猶醫藥之于疾病。今人動斥宗教為迷信,遂欲舉宗教而殲除之。嗚呼,誤矣!迷信屬于儀式者,即不能革,聽其暫存,其為害于世者尚淺。今以不慊于儀式之故,而去宗教,絕道德,豈特犯投鼠忌器之嫌,抑且真有率禽獸食人之事矣!
凡人之立身行事,及其存心,約可分為三級:(一)上者為天界(Religious level)。立乎此者,以宗教為本,篤信天命。甘守無違,中懷和樂。以上帝為世界之主宰,人類之楷模,凡人皆當實行師法上帝,以求與之日近。為求近上帝之故,雖破除家國,謝絕人事,脫離塵世,亦所不惜者也。如耶教、佛教是也。(二)中者為人界(Humanistic level)。立乎此者,以道德為本,準酌人情,尤重中庸與忠恕二義,以為凡人之天性皆有相同之處,以此自別于禽獸。道德仁義、禮樂政刑,皆本此而立者也。人之內心,理欲相爭,以理制欲,則人可日趨于高明,而社會得受其福。吾國孔孟之教,西洋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下之說,皆屬此類。近人或稱之為人本主義,又曰人文主義(Humanism)云。(三)下者為物界(Naturalistic level)。立乎此者,不信有天理人情之說,只見物象,以為世界乃一機械而已。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此派之人,則不信有此幾希之物。以為人與禽獸實無別,物競天擇,優勝劣敗,有欲而動,率性而行,無所謂仁義道德等等,凡此皆偽托以欺人者也。若此可名為物本主義(Naturalism)。吾國之莊子,即近此派。西洋自近世科學發達以后,此派盛行,故憂世之士,皆思所以救之。吾國受此潮流,亦將染其流毒,然當速籌調和補救之術也。上所言三級,就大綱區別之而已。常見之人,多介立二界之間。或其一身兼備二派三派之性行,未可武斷劃分。讀者毋以辭害意可也。
今設例以明之,即如婚姻之事:(一)如其人自立于天界也,則自禮拜堂牧師成禮,或祭天祀祖之后,即自認為夫婦。一與之齊,終身不改。非得教門中如律為之,不能離異。即吾夫吾妻,五疾六丑,兇頑癡愚,夫婦之恩愛,仍不稍減。吾惟自安天命,有樂無苦。(二)然如其人自立于人界也,則必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他種禮節。總之,遵依社會之習俗,當時之通例,不求怪異,一切持平,而合乎人情。至于家庭及離婚之事,則按酌中道,相機為之,以毋傷于忠恕信義之道為限。(三)而如其人自立于物界也,則以為男女之合,由于色欲而已。凡人盡可效法禽獸,行野合亂倫之事,不必有室家夫婦,更不必有聘合婚嫁。彼世中閨房反目者,皆由體欲不滿意故也云云。其他均可按此例推之也。
宗教道德,皆教人向上者也。宗教之功用,欲超度第二、第三兩級之人,均至第一級。道德之功用,則援引第三級之人至第二級而已。故人群之進步(Progress),匪特前進,抑且上升。若于宗教道德,悉加蔑棄排斥,惟假自然之說,以第三級為立足點,是引人墮落,而下伍禽獸草木也。吾此節所論述者,本與新文化運動無關。惟竊以為凡立說教世者,于此中消息影響,不可不深加注意。統觀新文化運動之所主張,及其輸入材料,似不無蔑棄宗教道德,而以第三級之物界為立足點之病。今欲造成真正之新文化,而為中國及世界之前途計,則宜補偏救正不可忽也。
歷來世變最烈,新舊交替之時,宗教道德必衰微失勢,而物本主義大行。吾國之孔孟,西洋之蘇格拉底、柏拉圖,其所處之時勢,皆是也。西洋自十六世紀以來,耶教大衰。自十八世紀以還而益甚。故今日者,宗教之力已不足恃。且宗教必不脫迷信,如耶教之三位一體,童女誕圣之類,實與科學事實不合,難以強人遵從。故今日救世之正道,莫如堅持第二級之道德,昌明人本主義,則既可維持教化,又可獎勵學術,新舊咸宜,無偏無礙也。西洋既如此,吾國自當同轍。宗教之事,聽其自然。既不定孔教為國教,則可永遠不用國教,各教平視,悉聽其自由傳布。孔教之地位,亦不必強為辯定。彼不以孔為教者,可自行其是。而確信孔為教者,則亦可設廟聚徒,與他教一體行事,眾亦毋得非而議之。如是方可謂為信教自由。實則今日者,無論何教茍能得勢,皆人群之福。個人如能崇信一教,則比之無宗教之人,內心實較安樂。但信教必以誠,不可偽托形式耳。吾國既不用宗教,則亦當堅持第二級之道德,昌明人本主義。孔孟之人本主義,原系吾國道德學術之根本,今取以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下之學說相比較,融會貫通,擷精取粹。再加以西洋歷代名儒巨子之所論述,熔鑄一爐,以為吾國新社會群治之基,如是則國粹不失,歐化亦成。所謂造成新文化,融合東西兩大文明之奇功,或可企致。此非旦夕之事,亦非三五人之力。其艱難繁鉅,所不待言。今新文化運動如能補偏趨正,肆力于此途,則吾所凝目佇望,而愿馨香感謝者矣。此吾所擬為建設之大綱,邦人君子,尚乞有以教之。
(十七)或譏宓有“維持圣道之苦心”云云。夫維持圣道,此其名如何之美,此其事如何之大,宓萬死何敢當此?夫圣道者,圣人之道也,譯言The truth that is taught by the sages。出類拔萃之人(Ideal man),謂之圣人。故不特孔子之道為圣道,而耶穌、釋迦、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之所教,皆圣道也。自其根本觀之,圣道一也。茍有維持之者,則于以上諸圣之道,皆一體維持之矣,固不必存中西門戶之見也。今中國之少年,常有以維持圣道及禮教仁義等,極高貴、極莊重之字面,為戲謔譏侮之詞者。嗚呼!此誠有心人所當視為大不幸之事矣!吾對于宗教及道德之意見,已略述于前節。吾夙愛誦Tennyson之“Locksley Hall”詩中之二語,今錄此,且以饗同好之人也。其詩云:
The good, the true, the pure, the just—
Take the charm “For ever”, from them, and they crumble into dust.
——本文原載于1922年4月出版之《學衡》雜志第4期,節錄自《留美學生季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