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前言
我父親吳宓(字雨生,又字雨僧)自幼即對漢字之美有特殊的愛好,及長,酷愛讀書,尤喜文學,少年時候,即屢試創作及翻譯。清末在陜西家鄉學習時,即撰有《陜西夢傳奇》。赴京入清華學堂不久,就將美國名宿馬登(Orison Swett Marden)所著之Pushing to the Front一書,譯為《青年勵志編》,發表在1921、1922年(民國十年、十一年)之《中華新報》。又將美國著名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之長篇敘事詩《伊凡吉琳》(Evangeline),以己意增刪補綴,改編為《滄桑艷傳奇》,刊登于《益智》雜志。
1914、1915年(民國三年、四年),父親撰有《二城新事》(紀實小說)、《如是我聞》、《榛梗雜話》、《余生隨筆》等,并為《清華周刊》撰寫了三篇社論和《清華周刊臨時增刊引》等。1919、1920年(民國八年、九年)間,應《民心周報》之約,陸續撰寫了《世界近史雜記》《歐戰論略》等文。
以上諸文,除《余生隨筆》中論詩各篇已收入《吳宓詩話》外,因均屬少年習作,不夠成熟,本《文集》未予收錄。其英文著作,僅將對外介紹白璧德新人文主義以及中國文學現狀的兩篇文章(演講提綱),由整理者譯出刊布,余者一概未收。有些文章,因與已出版吳宓著作內容重復,本書亦不收。
吳宓在東南大學、東北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大、燕京大學、武漢大學及西南師范學院等校任教近半個世紀,主要講授西洋文學、世界文學史、英國浪漫詩人、中西詩比較、文學與人生、世界古代史、世界中世紀史等,均各撰有講義,最能反映他畢生的教學內容與思想。可惜經歷次社會動亂,這些講義悉被抄沒、盜竊、毀棄,有些則因曾托人保管,而所托非人,最后無法索回。父親所撰講義,家中一概無存,其多年所作大量讀書筆記,亦以上述原因,所剩無幾。今其《文集》不能收入這些內容,實為憾事。讀者朋友如有相關稿件線索,敬祈賜告,以便彌補此闕,使《文集》日趨完善。
本書所收文章,主要為吳宓1921年自美留學回國任教后所譯所作,散見于民國時期其所主編的《學衡》雜志、《大公報·文學副刊》,以及當時的《大公報》《國聞周報》《中華新報》《宇宙風》等報刊。
《文集》編輯按常規分為著作及譯作兩大類。著作類中,又依據作者多年研習及教學的特點,分為偏重國學和偏重西學的上下兩編。兩編內部,按照主題整合,同主題文章,一般以發表時間先后為序,綜論性文章排在專題文章之前。不同主題之間,在目錄中以空行分隔。
本書“著作編(上)”,有兩組專門闡發作者辦學與辦刊宗旨的文字。辦學方面,吳宓在創辦清華國學研究院,或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制訂辦學方針、學程方案時,始終強調:“學問者——無窮之事業也。其在人類,則與人類相終始;在國民,則與一國相終始;在個人,則與一身相終始。”其辦刊,又恰值新舊文化遞嬗之際,新文化運動勢頭正盛,倡導者極力詆批判我國傳統文化,只注重汲取和傳播西方晚近一家一派之思想;不僅主張廢除文言,通用白話,且有以羅馬字母替代漢字之說。凡此,都使一向極其寶愛中西古今文明精華的吳宓異常痛心,尤其是漢字拉丁化的主張,使他產生了一種文化淪落的恐懼。于是聯合學貫中西的同道之士,共同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示反抗。其于國學,切實精研,力求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于西學,介紹西洋思想,翻譯西方古今之哲學、文學名著。又幾番精心編撰《西洋文學精要書目》,引導熱心西學的少年學子博覽群書,深窺底奧,明白辨析,審慎取擇,而不致道聽途說,陷于一偏。以上思想,貫穿于其所有著譯文字中。
本書所收詩文作品,幾乎全為民國時期作。1949 年后,作者自知未能“與時俱進”,為避免犯錯,除為教學需要而撰寫一些有關世界古代史、中世紀史的知識性材料,供學生參考外,再未主動發表過作品。僅有的三篇文章:《改造思想,站穩立場,勉為人民教師》,乃其1952 年參加全國高校思想改造運動的思想總結;《毛主席講話給我之啟示》及《再談毛主席講話對我之啟示》兩篇,則為受西南師院領導之命,對1957 年4 月學習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后所作之表態。這三篇文章均由西師代為發布,今按時間順序錄于集末。
長期以來,吳宓被新文學派視為頑固守舊的保守派、新文化運動的絆腳石,備加譏斥歪曲、排擠攻擊,必欲除之而后快。其實吳宓一直在思考我國文化進步的問題,亦渴望“真正的新文化運動得以發生”。他信奉安諾德(Matthew Arnold)為文化所作定義:“文化者,古今思想言論之最精美者(Culture is the best of w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故主張兼取中西文明之精華而镕鑄之、貫通之,以造成中國之新文化。吳宓之所以不慊于新文化運動者,非以其新,實以其所主張之道理,所輸入之材料,多有偏頗,既昧于大體,態度又激進武斷,又以新為貴,凡舊者皆斥之。
如新文化運動倡文學革命,強制推行白話而廢文言。吳宓公開表示反對,謂:“白話可用,而文言斷不可廢。”此言一出,立即被批為白話文的“絕對的反對者”,遭到了攻擊,根本不容其說理。
其實吳宓并不絕對反對白話文。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他即“屢言今日吾國文學界最急要之事,即為創造一新文體,強以固有之文字,表西來之思想,以舊形式入新材料。融合之后,完美無疵。此本極難之事,執筆者人人有責。時人競尚語體,而欲鏟除文言,未免有誤。且無論文言白話,皆必有其文心文律,皆必出以凝煉陶冶之工夫,而致于簡潔明通之域。大凡文言首須求其明顯,以避難澀饾饤。白話則首須求其雅潔,以免冗沓粗鄙。文言白話,各有其用。分野殊途,本可并存。然無論文言白話,皆須精心結撰,凝煉修飾如法,方有可觀。昔約翰生博士(Dr.Johnson)贊阿狄生(Addison)之文章,謂為:familiar but not coarse, elegant but not ostentatious。其上半句可用作吾國今日白話之模范,下半句可用作吾國今日文言之模范”[1]。吳宓自陳其所以使用白話文翻譯《鈕康氏家傳》,“亦惟競競焉求盡一分子之責,以圖白話之創造之改良而已。”[2]
新文化運動激進派的“破舊立新”、自由派的“棄舊圖新”,與基于文化漸進觀而主張“推陳出新”的學人之間的論戰,許多年來,頻頻見于眾多有關中國文學史的著作,觀點結論大體相近,至于是否公正確切,還有待歷史進一步檢驗。所幸隨著時代進步、思想解放,近十幾年來,已有相當多的學者對此有所反思,有了更為客觀的討論。希望本《文集》所提供的材料,能促進相關研究的深入。
《文集》的編譯整理錯漏之處難免,敬請讀者不吝賜教。
吳學昭
二〇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1] 《鈕康氏家傳》(前六回)附錄:《譯者陳述其譯此書之初衷》。本《文集》之《譯作編》,第2007—2008頁。
[2] 《鈕康氏家傳》(前六回)附錄:《譯者陳述其譯此書之初衷》。本《文集》之《譯作編》,第2007—20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