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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宓文集(全三冊)
  • 吳宓著 吳學昭整理
  • 6969字
  • 2024-09-06 17:43:56

文學與人生

(一)

文學以人生為材料,人生藉文學而表現,二者之關系至為密切。每一作者,悉就己身在社會中之所感受,并其讀書理解之所得,選取其中最重要之部分,即彼所視為人生經驗之精華者,乃憑藝術之方法及原則,整理制作,藉文字以表達之,即成為文學作品。此盡人所知曉,惟其間有數事,似為今日吾國人所宜注意者,爰分述之。

文學之范圍本無一定,廣義之文學,包括所有書籍著作之有可讀之價值者。哲理、政治、歷史等等皆在其中。如圣亞規那(St.Thomas Aquinas)之《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ae),如盧梭之《民約論》,如達爾文之《種源論》,如孟森(Mommsen)之《羅馬史》,皆文學也。中國之《紅樓夢》《儒林外史》《七俠五義》《施公案》等允為文學,而十三經、二十四史、六朝隋唐人翻譯之佛經、宋明諸子之論學語錄等,尤不能擯斥于文學疆域之外。此就廣義而言之者也。若夫狹義之文學,或稱純粹文學,則但取直接表現人生之實況者,而棄其虛空論究人生之真理者,此亦未嘗不可。但在純粹文學中,更不宜妄生分別,有入主出奴之見。如新舊及平民貴族文學等之區別,豈可遽用為抑揚去取之標準。西洋現代生活與中國古代生活,同為實際之人生,帝王、卿相、學士、文人、倡優、皂隸以及工人、教徒、軍閥、政客,其在文學上之價值相等,均可用為材料,但視作者描寫如何耳。總之,吾人決不可以己意中之文學標準妄定文學之范圍。蓋標準乃用以衡量各個作品之高下,而明示文學創造之方法與其鵠的者。今若不論標準,不分別審究作品之價值,而徑謂內容描寫某時代某種生活之書均非文學,均在應行屏棄摧毀之列,此實未見文學之全體,未明文學之真相者也。近今中國與西洋接觸,政治社會經濟思想種種變遷,人生之經驗遽增,人生之情況益繁,故中國文學之范圍不得不隨之而擴大,應合中國古今及西洋古今人生之經驗而為一。居今日而欲創造及評論文學,均當以中外東西古今新舊人生之總和,及中外東西古今新舊文學之全體,為思想之對象,為比較及模仿之資料。乃若故步自封、限于一隅,尊己而蔑人,是丹而非素。己身為淵博之學者,則謂詩中每字每句均應取材于典籍,而不問情感之真摯與否。己身為達官貴人,則謂洋車夫及農民生活不宜入詩,而不問其描寫之工力如何。己身提倡某種主義,則謂前此之文學均為專制君主、驕奢貴族歌功頌德,或為資本家及帝國主義助虐張目,而不細究其作品之內容及作者之意旨。己身富于情感,喜作抒情詩,則謂凡文學以感情為主,說理敘事均非文學。此等議論,吾人目前見之極多,不勝列舉。蓋皆由不知文學之范圍實與人生之全體同大,而未可以一時一事限之也。

(二)

人之本性,原甚復雜。其所稟賦,有本能,有直覺,有理性,有意志,有感情,有想象。人之生活及行事,實為以上各種同時運用活動之結果。文學中所描寫之人生,亦為本能、直覺、理性、意志、感情、想象聯合所構成。人性固有所偏,然理性強者不乏想象,意志強者非無感情,其他類推。就一人所行之事言,于此時或專重理性,于彼事或縱任感情。又以此人與彼人較,其本性中之理性感情等成分之比例各不同。然就其人之一生全體論之,未有不兼具上言各種性行之原素者也。是故文學描寫人生欲得其真,必同時兼寫此諸種性行原素之表現于事實者。如所寫之人純為意志或感情所支配,則其人不啻傀儡,其書毫無文學趣味,但足宣示作者之主張見解而已。古學派(一譯古典派)之倫理的主張,乃以各種性行原素之調和融洽、平均發達、適宜運用,為修養之鵠的及人格之標準。然希臘、羅馬文學中之上品,如荷馬之詩,蘇封克里之悲劇,以及桓吉爾(Virgil)之詩,其描寫感情想象非不強烈,豈僅專重理性者。中世之基督教文學,似重意志,然亦不能廢理性及感情。后來之新古學派及偽古學派,特重一偏之理性,致有浪漫派之反動,專務提倡感情及想象。寫實派繼浪漫派而興,復趨他一端,專主以冷靜之頭腦觀察社會人生之實況,詳細描寫,不參己見,其所重者乃為科學之理性。自然主義變本加厲,專重本能及沖動。最近對于自然主義之反動又起,將來趨向尚難預言。

統觀西洋文學之全史,此興彼仆,各派循環遞代,實足證明專重性行原素之一之文學,決非正當,亦不能持久。其始也補偏救弊,為時世所需要,受眾人之歡迎。其弊旋即由此而生。所長即其所短。其情形有如欹器獨樂,傾覆旋轉,常傾向于中心,欲歸于靜止而不能。又如調色和味,注此挹彼,終難得所求之色,或勻正之味;而于其經過中,則遍見各色、備嘗各味焉。既知夫此,則吾人今日對于已往之各派文學俱應充分欣賞,并擇己之所好者自由仿作。然決不可專舉注重性行之一原素之某派文學,懸為批評之標準,創造之模范,而不許他派文學之存在或處同等之地位也。

于此宜注意者,文學界中有天演淘汰、適者生存之公例,而各派之文學作品,其地位及權利同等。凡能歷久而傳于后者,必系偉大之作,而劣下之作品終歸淘汰。文學史上興滅起伏之陳跡,與各派文學作品本身之價值毫無關系。不得以甲派先出,乙派后興,遂謂凡屬甲派之作品其價值均在乙派作品之下也。又不得以今日所流行者偶為丁派,遂謂丁派為文學之正宗,而以前之甲乙丙各派悉應廢止蔑棄也。總之,吾人研究文學,不可過于注重文學史上之各派,更不可惑于其名,而資為去取。每一文學作品,自其作成之日,即永久存在,迄于今日猶存。自古至今之文學,為積聚的,非遞代的。譬猶堆置貨物行李,平列地面,愈延愈大,并非新壓舊上,欲取不能。吾人今日之文學財產,乃各時代各國各派之文學作品之總和,非僅現今時代(或本國)所作成者而已。有財而不用,反謂無財,推以與人,或毀之而自安于貧窮,是誠愚不可及矣。

(三)

文學既系作者人生經驗之表現,故世無絕對主觀亦無絕對客觀之文學。每一作品中主觀客觀之程度或成分,應視其作品之種類、體制、性質、目的而定。例如史詩必須客觀,情詩自宜主觀,戲劇則當以客觀為主觀。述論哲理宜憑客觀之理性,而作書函或演說,意在動人,則宜用主觀之感情,斟酌于主觀客觀二者之間而得其宜。此固古學派最高之鵠的,而未易言也。浪漫派最重主觀,以“表現自我”為口號,欲縱任一己之沖動、欲望及感情,聽其自然發泄,不加制止。敘述一己之奇特感想,以及謬誤之行事,不事諱飾。其所重惟在對己能誠。然人乃社會環境經驗與其本性相合而產生之物,人莫不受前古或同時之影響。諸多年少浪漫之人,常謂:吾性奇特,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吾之思想感情不與人同,一切是吾獨創。然細考之,實未必然。如盧梭幼讀布魯特奇之《英雄傳》,長讀李查生(Richardson)之小說。而其謂科學文藝發達足使風俗衰敗之論文(一七五〇年)乃采其友狄德羅(Diderot)之意見。如雪萊(Shelley)嘗奉古德溫(Goodwin)為導師。如濟慈(Keats)則以斯賓塞(Spenser)為模范。而如拜倫之與自然親近,視人類如仇敵,此不過其對于社會、家庭失望憤恨之一種表示。其厭世之深,正顯其愛世之切也。夫人既不能與社會絕緣、與人類隔離,則不能有完全之主觀,不受他人絲毫影響。表現之時固可偏重自我,然欲所表現者為完全純粹之自我,實不可得也。

寫實派與自然派最重客觀,一則曰:吾但就吾觀察所得者而實敘之,不敢參以己見。吾之材料方法,皆與科學家所用者無異。吾所描寫者,一人之聲容衣飾,一物之顏色形狀,悉本事實,惟真是崇。再則曰:吾為藝術而作藝術,吾非欲提倡某事,亦非欲褒貶某種人物,吾但注意吾作品之佳妙而已。雖然,人生材料至極繁博,今欲寫入書中,自難遍收而無遺漏,其不能不加以選擇者勢也。選擇之際,自必有一定之標準,憑此以為去取。此其選擇之標準,非主觀而何?且實際之人生常為迷亂而無序,寫入文學或藝術,則必加以剪裁修繕,斟酌改變,增減分合,重行排列而整齊之,使合于藝術之形式及需要,然后讀者方能知其事實之因果、人物之關系,而與作者同其感想。此種整理之工夫,又非主觀而何?

是故文學雖為模仿人生,然非印版照像之謂。文學中所寫之人生,乃由作者以己之意旨及藝術之需要,選擇整理而得之人生,且加以改良修繕,使比直接觀察所得者,更為美麗,更為真切,更為清晰。知乎此,則浪漫派之表現自我,與寫實派、自然派之惟真是崇、為藝術而作藝術,并屬一種理想,不惟尚多可議之處,且決難實現。而吾人今日不當以此或彼為一切文學去取抑揚之標準,更不待辯而明矣。

(四)

夫文學既以人生(Life)及人性(Human Nature)為材料及范圍矣,然人生及人性有變有常,匪特人生及人性然也。宇宙原理、世界萬事,莫不如是。蓋皆無獨有偶,相反相成(此題甚大,容俟另釋)。惟變與常亦然,變必有常,常能生變,世無絕變之常,亦無離常之變。知常而不知變,則為拘泥。知變而不知常,則為浮囂。二者皆一偏而愚昧,非真知灼見也。凡論事衡物,須明一多并存之義,即須知常變同存之旨,否則陷于迷誤,其說不確不完。今但論文學與人生人性。文學所表現者,乃人生與人性之常,兼及其變。茍常與變二者缺一,則不能有博大充實之文學,亦不能成精警奇妙之作品。凡批評文學或有志創造者,均可以此為衡鑒之標準、致力之途徑矣。

文學為寫(寫即表現)人生人性之常,故凡古今偉大之文學作品,無論何類何式,必各攫取人生人性中之一根本普遍之事實,為其題材,藉是以成其偉大。如西班牙席萬德[1](Cervantes,1547—1616)之《魔俠傳》[2]Don Quixote原書系一六〇五年出版,續編系一六一五年出版。此書商務印書館說部叢書中有節譯本)。其影響及聲名之大,固由作者之意在攻詆彼盛極當時、風行一世之描寫中世武士義俠戀愛之小說,書出而此類小說無復誦讀或著作之者,而亦由其書之主要題材,為顯示人生人性中理想與實際(The Ideal and the Real)之兩方面。二者對立共存,及其相互之關系,此書均描寫如法。夫人之性情行事(一)有偏于浪漫而趨重理想者,書中以魔俠Don Quixote代表之。此類人激于熱誠及至情,認幻作真,為己所寶愛所尊尚之理想價值犧牲奮斗,出死入生,冒萬苦千辛而不悔。其結果多竟無所成就,憬然自失。間亦有殺身成仁、惠及百世者。為圣為狂、殉道殉情,悉屬此類。其例甚多,不備舉。孔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莎士比亞謂瘋人、情人、詩人乃是一類;拜倫謂霸主、辯士、哲人、騷客以狂導狂滋蔓無已:皆指此類人而言。(二)有偏于實際而趨重功利者,書中以魔俠之從仆Sancho Panza代表之。此類人心思平淡,目光短小,情感缺乏,觀察銳澈,計算精密。凡事腳踏實地,謹守范圍,以一己之利益為歸,本當前之事境為斷。其結果無大成功,亦無大失敗;無大苦,亦無大樂。為轅下駒,為井底蛙,庸庸碌碌,泯泯棼棼,飽暖終身,沒而無聞。然社會之組成、人類之綿續,亦實有賴于此大多數人:孔子所謂鄉愿,孟子所謂凡民,彌爾頓所謂of men the common rout,今人所謂“普通之公民”或“群眾”,皆是也。此二種人之苦樂利害得失短長各別,性習所定,莫能自擇。然每人之性行中,有其理想浪漫之成分,亦有其實際功利之成分在。隨時依事,重甲輕乙。而同一之事,亦有此兩種看法及做法,錯綜糅雜,不易分辨。要之,理想與實際之對立,為人人觀察經驗所有之事,而席萬德乃用為《魔俠傳》之題材,且解釋描敘得真而合法,故天下后世人莫不喜其書也。

文學又必寫人生人性之變,故重選擇。專取人生經驗中最有價值最有趣味之部分,寫入書中。庸陋平凡者須從刪棄。選擇愈精嚴,則愈為佳作。例如古今男女莫不戀愛、莫不婚嫁,然必如寶玉黛玉之愛,或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愛,始值得一寫。即在《石頭記》中,于寶玉黛玉之愛,不惜費許多篇幅字數,而于秦司棋潘又安之愛,則數十百字而盡,以其價值趣味不相等故也。又如人莫不有父母,莫不有室家,乃若《哈孟雷特》[3]Hamlet莎士比亞所為悲劇)之母淫于叔而鴆殺父,己亦遂不得不手刃叔而逼母自刎以報父仇。以及古希臘之《腫足王》 〔Oedipus乃蘇封克里氏(Sophocles)所為悲劇〕誤殺其父而烝其母且生二子二女,閱二十余年始知真相,悔痛無地,求死不得。此皆人生之異事、人性之奇變。當局者固已震駭迷惘,聞之者亦皆動魄驚心。而作者寫來酣暢淋漓,尤能使千萬讀者莫不激切感動。必選取類此不常見之經驗事實境遇情感,以為題材,方可成文學之偉制。惟于此有需申明者二事:(一)所謂人生經驗之價值與趣味,系于其人之貴賤尊卑賢愚美丑,不系于其事之公私大小成敗得失,亦不系于其人所信持之道理、之真偽高下及其作此事之動機之是非精粗,但須作者用此為題材,寫來酣暢淋漓,使讀者激切感動,便為有價值有趣味。如娼妓淫賤者多,而乃有怒沉百寶箱之杜十娘,血染桃花扇之李香君,狄佛[4](Defoe)之Moll Flanders傳(小說),羅色蒂之《錦妮》(Jenny)之詩,托爾斯泰之《復活》(一譯《心獄》)小說等。又農夫牧童愚蠢無學,而乃有《豳風·七月》之詩,李紳《憫農》、柳宗元《田家》之歌,桓吉爾(Virgil)之《田功詩》(Georgics),彭士(R.Burns)之《村氓之星期六夜》詩,華次華斯之“Michael”詩,丁尼生之新式舊式之《北方農夫》詩等,皆不失其為佳作。再則如囂俄之《活冤孽》(電影譯名曰《鐘樓怪人》)及最近Feuchtwanger之《丑郡主》(The Ugly Duchess)小說,以丑男丑女用為書中之主人,亦前此所不多見。(二)夢幻想象中之仙佛鬼怪,以及寓言神話中之奇事異跡,亦(廣義的)人生經驗之一部,茍其確具趣味與價值,則可取以入書,不當以迷信誕妄有悖科學而非難之。故《西游記》《伊索寓言》《天方夜譚》《天路歷程》《海外軒渠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等,皆有其文學中之地位也。

文學寫人生人性之常,又寫人生人性之變,此乃一事而非二事。不但一書中之材料有常有變,且其常者即是變,變者即是常;常變合一,不可分離。易言之,即偉大文學作品中之主要題材,必為人生人性中根本普遍之事實,但其事又奇特精妙,富有價值與趣味,而為常人平居所不能見、所不能行者。如搶劫奸淫到處有之,然必如《水滸傳》中寫吳用智取生辰綱或武松殺嫂方足稱為文學,以其奇美動人也。文學兼寫常變,其法惟在注重必然及當然之律(Law of Probability and Necessity)。蓋人事可分三類:(一)曰必然(Necessary),乃事勢之所必至。(二)曰當然(Probable),乃情理之所當有。(三)曰偶然(Possible),乃經驗之所偶逢。文學作品描寫人事,其中最重要之關節及結局,應為必然的。其中大部分之事實,應為當然的。僅有一二無關重要之處,可寫作或然的。作者能謹守此律,則所敘述者奇美而不失真。如《石頭記》第九十八回黛玉之死,是為必然。前此鳳姐定策等等,是皆當然。而九十六回黛玉遇傻大姐而得知寶玉娶親,則為偶然的,是其佳例也。

又按常者生人性行經驗之所共同,變者一時一地事實情態之所獨異。文學既兼寫常變,故其題材(Subject)難免與昔之作者雷同,而其描寫之方法(Treatment)要必為我之所自創。由是更得一義,即文學中之所謂新舊,不以題材而分,乃以描寫之方法為斷。但使我之作法與前人不同,雖皆用此題材,我之所為亦系創造而非因襲或模仿也。

以上總論文學中常變之理,以下分述各派文學對于常變之所偏重。

古典派文學注重表現人生人性之常。希臘羅馬作者之所謂Nature,乃指常人之本性而言,謂文學以直接模仿或描摹(Imitate)常人之本性為職志,故其所寫之事皆必合于各人之身分地位(Decorum)而有平和中正之意,不務奇僻,不取險怪。世或以平淡枯窘為古典文學病,殊不知古典文學之巨子皆能兼寫人生人性之變(如前舉蘇封克里之《腫足王》悲劇是),但雖變而不離于常(如腫足王雖抉目椎心、悔痛無地,類似瘋狂而仍不離人之本性,且不失彼之特性)。易言之,即真正之古典文學,實能兼寫人生人性之常與變,即并具奇美而不失真。此誠文學之極詣,而為后世所難及。不幸文藝復興以還,十七、十八世紀中之新古典派及偽古典派,不知觀察人生以自行直接模仿,但務熟讀希臘羅馬古賢之作,而模仿其書中所寫之人物事實。故其所得者,非直接之人生真諦,乃輾轉鈔襲之古代文學作家之意想。譬之照像印刷,翻版愈多,愈益失真。且其途徑益狹、范圍愈小,此誠不免枯窘平庸、了無生氣。是故新古典派及偽古典派之文學,不知人生人性之變,但寫其常,且系由書本中得來之知識,既無奇無美而亦失真。然后世末流之弊如此,決不能持為古典派文學咎也。

浪漫派文學不遵規矩、惟務創新,以奇特為高,以詭異為尚。又凡事喜趨極端,矜炫浮夸,縱獲奇美而失真善。寫實派文學描繪務期得真,惟觀察不廣、選擇不精,每以一時一地偶然掇拾之材料概括人生人性之全體,故不免拘囿而陷于一偏。自然派文學昧于人性二元之要理,不知人實兼具神性與物性,而視人如物,謂人之生活純為物質機械,受環境之支配、為情欲所驅使,無復意志責任道德之可言。此其對于人生人性僅知其半,而未識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在。總之,浪漫派、寫實派、自然派,皆只注重表現人生人性之變,而遺棄其常。未若古典派文學之真切而完善也。

以上泛論人生人性全體之變與常。更就一人之身論之,則每人各具有普通善惡二元之人性,又自有其特殊之品格。由少而壯而老,此品格之必不能改,是其常也。然此人之感情行事嗜好態度則隨時隨地而改異,似若矛盾遷轉不可捉摸,此其變也。在昔文學未發達之時期,小說中描寫一人,率皆始終如斯,毫無更改。此固簡陋不合于真。而最近小說作者則喜用“意識之流”之說,謂人生是斷而非續,是離而非整,無所謂人格與特性,僅有在時間之長流中顯映之影片而已。從此說,則是人生一切,有變無常。時間之觀念大盛,支配一切。空間之觀念甚衰,幾于消失。此現代文學哲學中甚著明之一事也。

——本文原分(一)(二)(三)(四)節,載于1928年1月9日、30日,2月20日及1929年11月25日出版之《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期、第4期、第7期及第98期。


[1] 席萬德,今譯塞萬提斯。

[2] 《魔俠傳》,今譯《堂吉訶德》。

[3] 《哈孟雷特》,今譯《哈姆雷特》。

[4] 狄佛,今譯笛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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