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
書名: 河之夜界作者名: (英)珍妮特·溫特森本章字數: 8348字更新時間: 2024-08-30 15:11:10
敬鬼神而遠之。
——孔子
鬼魅魂魄之事,你信不信?
樓梯上的嘎吱怪響,房間里的陰冷寒氣,奇異的氣味,窗玻璃上忽閃的亮光。古宅,用墻封住的翼樓,飄忽的霧,殘垣破堞,深重的黑暗,沉寂的荒涼,空墓和爛在里面的裹尸布,綿軟得經不起觸碰的濕床。突然出現的某種存在。
人類癡迷于自身的鬼魅。
這種癡迷有別于任何一種對神的信仰。鬼的歷史里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演變:相當多的人不信有神,但依然相信有鬼。
現代以前,大多數人確實信神,在當時的大背景里,承認各種超自然體的存在是合情合理的。當時的世界里,既有可見的,又有不可見的。
隨著世界日益世俗化,對超自然現象的信仰本該越來越實惠才對,比方說:不用再給精靈和仙女獻祭了。
我們去過月球。我們身邊隨處都有人工智能操作系統,谷歌助手、全屋智能系統都算,我們越來越像是活在系統內部了。然而,各類鬼節仍在世界各地興盛不休。
在美國,大街小巷和每個社區都被“不給糖就搗蛋”的孩子們占領了,人們用咧嘴笑的南瓜、發光的骷髏頭裝飾家園,在門上垂掛辦喪事用的黑布,在欄桿上掛上白色的蜘蛛網。小孩子們聚在街頭,要么套上割出兩只眼睛洞的自家床單,要么穿上網購來的花哨服飾,組成食尸鬼和魔鬼、骷髏和靈界先祖們的小聯盟。
對英國人來說,萬圣節是一種古老傳統。可以追溯到前基督教時代凱爾特人的火把節,在每年十一月初、真正的寒冬來臨前進行,一度被稱為“夏末節”“薩溫節”。
基督教會將這個節日并入11月1日的萬圣日(All Saints' Day)和10月31日的萬靈夜(All Hallows' Eve)。自古至今,鬼怪總是比圣靈更有趣。
我們仍能在南瓜燈和雕刻出來的怪誕造型里看到古老的元素:火。在這樣的夜晚,亡靈可能重返人間。
在墨西哥乃至整個中美洲和南美洲,亡靈節是很盛大的節日,11月1日和2日都用來歡慶。銘記逝者亡靈,奉獻敬意。
家人們會在餐桌邊為最近辭世的親人擺好座位。不管在城里還是鄉村,都會舉行游街活動,將送葬儀式和狂歡節合而為一。
用骷髏服和骷髏頭、壽衣和殯儀員制服、葬禮暗黑系食物巧妙裝扮起來,或是扮成抬棺人,既表達歡迎,又暗示辟邪。約定俗成的儀式能確保亡靈在短暫的時限里返回人間。陰陽兩隔,那扇門但凡開了,就必須再關上。
在中國,紀念亡靈的節日不止一個。四月有清明,也就是去掃墓的日子,全家人會在祖先墓前焚燒紙錢,通告一下過去十二個月里發生的大事小事。再過一季,到了農歷七月中旬就是一年一度的鬼節——這時的祭拜儀式更隆重,也更持久,以至于整個農歷七月被稱為鬼月。
這些傳統源遠流長。早在公元840年就有位日本人記載過中國的鬼節。
中國的鬼不一而足,可分為幾大類,譬如:魅鬼、魘鬼。還能活靈活現地再加細分,譬如:餓鬼是一些小鬼的統稱,可細分為炬口鬼、臭毛鬼等九種,有了這些形象的名號就不難想象它們的惡形惡狀是多么招人厭惡。
在中國,親善的好鬼很少,但中國的鬼與世界各地、從古至今的鬼的共同之處并不在于其恐怖,而是它們都需要生者的介入。鬼魂重返陽間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可能是尸骨需要妥善安葬,以求亡靈安息。也可能要傳遞某個緊迫的消息。也可能意味著復仇——哈姆雷特的父王的亡靈在狂風中的城垛徐徐踱步,就是要等到兒子面授此意。
在德國、冰島和斯堪的納維亞的民間故事里,鬼魂以戰魂的形象出現,為了守護寶藏或奪回它們認定的土地,和凡人聯手作戰,或是與人對戰。在更古老的條頓人信仰和泛神論宗教中,鬼魂可以在所有地方“生活”,包括埋葬它們的墳墓。
鬼魂一心一意只愛舊日居所,鬼影顯形在各處農莊和宮殿,人們還常看到它們在森林里捕獵。至高無上的北歐大神奧丁被稱為德勞加德羅特(Drauga Drott),意為“亡靈之王”,因為他能集結亡靈大軍。《指環王》中的剛鐸國王阿拉貢就用到了這一技能,特別好使。這也是僵尸電影和視頻游戲里的標配選項之一。
逝去的永不消亡。
人會死。但死了之后呢?
宗教可以被視作人類的第一次顛覆性的創舉——被顛覆的是死亡。
宗教給出的承諾是: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有些人會得到至福,還有些人會得到正義。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重逢可能比你預想的更快——不是因為留在人間的活人死得太快,而是因為辭世之人會回來拜訪。但這些幽靈是從哪兒來的呢?讓義人安居的天堂,還是專供惡人受罪的地獄?無論是黑是白,無論天堂地獄,那些場景都沒有為最能折磨人類想象力的東西——懷疑——預留足夠的空間。
你真的是我的亡妻嗎,還是偽裝的惡魔?
天主教會歷來不缺好點子。是的,有天堂,有地獄,各有各的住客,但,假如我們把地界再擴大一點呢?
只需“煉獄”和“靈薄獄”這兩個相近,但不盡然相同的概念,就能達成這種機巧的擴展。
但丁在1320年的《神曲》中將“靈薄獄(Limbo)”定位在地獄第一層。(Limbus在拉丁語中意為“邊緣”,顧名思義,靈薄獄剛好在地獄邊界之外,就像一些公寓本身很雅致,但有點太靠近禁區了——那部分的城區堆滿焚毀的汽車,住滿了人吃人的居民。)
寬敞,高雅,肅穆,靈薄獄是那些永遠上不了天堂,但也永不會遭受地獄折磨的人的歸宿。
德行高尚的異教徒、一些伊斯蘭學者都住在靈薄獄。他們的鄰居都是未受洗禮的人,尤其是嬰兒和孩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將永享保育待遇。
宅心仁厚的猶太人會在城堡和院落里享有自己的專區,雖然但丁著手寫長詩時,已有一些猶太人升入天堂了。這次搬家要歸功于“地獄劫”——基督被釘上十字架之后、復活之前曾降在冥界——這是背負使命的一劫,旨在讓基督把一些信眾從地獄中拯救出來。
既然基督可以下去,我們就不難想象別人可以上來……
《圣經》中沒有任何一處提到靈薄獄,但這個設定實在太好用了,難以舍棄,直到2007年才被官宣廢止。據教皇法令所言,住在靈薄獄的孩兒們都要移居天堂,重新安置,我不能確定被疏散的其他獄民何去何從。天主教會向來財大氣粗。我猜想,房東總是有權把你趕出去的。
然而,煉獄始終是令人向往的目的地,并盡可能提供了各種死者所需的空間——雖然從技術上講,煉獄并不是個“地方”,確切地說是個“過程”。一個凈化的過程,靈魂會受苦,但痛苦或可減輕,只要你有足夠多的親朋好友,他們還有閑錢提供地面援助。
經歷了一系列不幸事件(又名:罪惡)、最終進入煉獄的靈魂可以通過(付費)彌撒或向教會(大量)捐款來縮短自己的入獄期限。與此同時,這些靈魂——請把它們想象成暫時的、等待認領的失物——可能拜訪舊友或宿敵,也可能到處溜達,把貓惹毛,把狗逼瘋,自己凄凄慘慘,一如孤魂野鬼素來的那副鬼樣。但它們不是偽裝的惡魔。它們就是你已故的親眷。唉!
宗教改革(第一聲哨響在1517年,更多資料請自行搜索“馬丁·路德”)之后,對那些和新教扯不開關系的鬼魂而言,局面發生了重大轉折,因為新教極其煞風景地宣稱——人死后要么領受至福,要么永世受苦,除了天堂地獄,死后別無去處;被拯救的靈魂永遠不能離開天堂,被詛咒的靈魂無法離開地獄。也就是說,任何以你的亡妻形象出現的家伙都是偽裝的惡魔,必須是。
從十七世紀晚期開始,拜訪普通人的普通鬼遭受了第二次重創,至少在西歐是這樣的:當時的科學思想(啟蒙運動)開始將理性和懷疑論置于信仰或傳統之上,特別看重能反復確證結果的實驗。因此,亡妻連夜登門探望你算不上能反復驗證的結果,也不能證明任何有關鬼魂的結論。所謂的顯靈,顯現的并非惡魔,而是幻覺,發燒、毒疹、鉛中毒、霉面包、酗酒或一頓糟糕的晚餐都會引發這種幻覺。
在查爾斯·狄更斯1843年的小說《圣誕頌歌》中,斯克魯奇試圖用一句話來驅散已故的合伙人雅各布·馬利的鬼影:“你的陰氣還沒銅臭味重呢。”
但是,縱有新教神學、科學唯物主義以及直白的事實——沒有任何經驗證據表明有誰死而復生,鬼魂卻從未被逐出它們永久有效的祖傳家園:我們的想象。
是的,祖宅,霍拉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在十八世紀喚起新一輪全民追鬼熱潮時,設想的就是一座恐怖、華麗的祖屋。
1764年,沃波爾的小說《奧托蘭多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一出版就賣瘋了。鬼魂帶著全套行頭——這次還疊穿了許多盔甲——丁零當啷地卷土重來。
鬧鬼的老宅、中世紀古堡、廢棄的修道院、陰森的樹林、令人窒息的修女院、血跡斑斑的現場、厄運當頭的戀人、黑漆漆的十字路口、絞刑架、墳墓、長劍和頭盔、令人毛骨悚然的骸骨(請自行搜索“天主教圣物”)、繪有某位逝者的肖像畫——油彩和亮漆從畫框里神秘消失,滲入古堡深處;諸如此類,靜候萬眾讀者魂飛魄散。
新哥特,堪稱中世紀幽靈的榮光復興,帶來了其專屬的氣候:風暴、濃霧、雨。還有其特有的、令人神經抽搐的氣氛:體感潮濕、歇斯底里爆發、精神極度恐懼。
靈異現象此起彼伏——門砰地關上,碟子被砸碎,盔甲被砸爛。還有秘密——深埋在家族內部的驚天秘密,外人不知的恐怖事件——從地牢和地下室里漸漸浮出,暴露于天光之下。幽靈們再次出動。
“哥特”是個術語,本來特指歐洲中世紀的哥特式建筑——修道院、城堡、尖塔、雉堞,都是這類故事里的常見設定——這類故事總是設定在過去。幽靈偏愛舊日往昔。也就是它們活著的時候。
追看超自然故事的新浪潮始于不列顛,但很快就蔓延開去。在德國,這類故事被稱作“驚悚哥特小說(Schauerroman)”,也正是在德國,早期機器時代的元素開始融入這種小說類型。
德國作家E.T.A.霍夫曼(E.T.A.Hoffmann)對自動裝置非常著迷,也不可避免地迷上了看似有生命的自動裝置,模糊了生物與機械之間的界限。他寫的恐怖故事《睡魔》(The Sandman,1817)取材于民間傳說里的睡魔,這種妖怪會把沙子撒進不肯睡覺的孩子的眼睛里。霍夫曼的小說里,女主人公叫奧琳皮雅,是個靠發條運轉的裝置,但某些身體器官(眼睛)是真的,這個小說拋出的問題令人忐忑:何為真,何為非真?非自然生成的東西也能有生命嗎?瑪麗·雪萊(Mary Shelley)在1818年的小說《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中用石破天驚的創意徹底扭轉了這種可怖奇想的走向。
廣大讀者欲罷不能,看不夠。哥特鬼故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飆升為大西洋兩岸的必讀書目。
1820年,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出版了《沉睡谷的傳說》(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故事設定在十八世紀九十年代的沉睡谷:一個以鬼靈顯形事件聞名,由荷蘭移民定居而成的小鎮。這部作品濃縮了美國哥特小說的諸多標志性主題,尤其是暗涌在這片土地下的血跡斑斑的殖民統治歷史得以一系列靈異故事的樣貌重返世人的視野。
最討巧的哥特鬼故事寫法就是將一個詭異的故事設定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或地點上。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念念不忘的是早期清教徒定居者的故事。他曾試圖改名,以求抹殺自己的過去——他的曾曾祖父約翰·霍桑曾在臭名昭著的塞勒姆女巫審判中擔任地方法官,當時有兩百多人受到指控,二十人被處死。
納撒尼爾·霍桑把拓荒者特有的精神創傷和愧疚不安融入了他的小說,讓一些迥然不同的鬼為此死不瞑目。于是,老鬼魂遇到了新問題——這類鬧鬼事件屬于外部狀況,還是由心而發的內部狀況?
在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想象中,來自外部和內部的惡毒都是超自然現象的關鍵所在。遭受無法控制的恐怖勢力襲擊的人類并不是完全無辜的;人類的心神就是一扇敞開的大門。
再后來,這類令人煩惱的問題,以及嚇人的結論,都會在雪莉·杰克遜(Shirley Jackson)和斯蒂芬·金(Stephen King)的作品中反復出現。
金的代表作《閃靈》首版于1977年,他在2001年版的序言中寫到他在電影《閃靈》拍攝前與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的一段對話:是什么驅使杰克·托倫斯步步深陷,最終陷入極致的恐怖?是他自己內心的惡魔?還是全景大飯店里的幽靈住客?金的說法是:“我一直相信全景大飯店里有惡鬼,把杰克逼上了懸崖。”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短篇小說《擰緊的螺絲》(The Turn of the Screw)就是基于這種鬧鬼和被鬼鬧之間的互動共謀。詹姆斯的小說發表于1898年,但設定的故事發生在過去:1840年。
人類的想象力備受折磨,而這樣的想象力會引發什么后果,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才是詹姆斯的筆力所在。彼得·昆特和杰瑟爾小姐的鬼魂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新來的家庭教師是不是被那個年幼的男孩邁爾斯徹底誘導了——或許用“誘惑”這個詞更恰當——以至于她自己也陷入了致命的“迷惑”。
布萊莊園在英國的埃塞克斯郡,而非美國,但詹姆斯的故事發揮了“地點本身即角色”的優勢,讓這座莊園及其庭院沉浸在令人難受的氛圍里。布萊莊園有高聳的、空茫的,似乎總在凝望的大窗戶,有潮濕的石膏墻壁,有空蕩蕩的、拒斥生命氣息的房間。那片湖冰冷,死寂,霧氣彌漫,甚至在夏天也是如此。對所有居住者的寧靜心靈來說,這座宅邸本身就是一種侵犯。
坡曾寫過《厄舍府的崩塌》,那棟鬼宅最終坍塌在同樣陰濕、陰郁的湖里,六十年后,布萊莊園聳立著,宛如一個搖搖欲墜、無人喜愛、病態的操縱者。是這種操縱直接導致幽魂出沒嗎?還是說,住客頭腦中那些“鬧鬼的地方”反哺了布萊莊園?
雪莉·杰克遜1959年的小說的《邪屋》(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把“地點本身即角色”的驚悚套路發展到了新境界。Netflix的衍生劇緊緊抓住了這種恐怖感:一個邪惡之地會對后續角色乃至未來的時間持續施加駭人的影響力。
構思我的鬼故事時,我很清楚自己想寫幾個鬧鬼的地方,那幾個地點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靈異元素。但我也很有興趣寫一個人怎樣召喚出、釋放出一個地方潛在的“不圣潔”之感,就像《閃靈》中杰克·托倫斯所做的那樣。
我選擇了“地點”和“人物”作為兩大章節,分別寫了三個故事。為了在形式上搞點花樣,我決定寫兩個互相咬合的故事:《裘皮大衣》和《靴子》。要想得到最佳閱讀體驗,請順次閱讀這兩個故事。
我確實對“亡靈”深感好奇——大概是我從小接受的宗教教養的副產品吧——所以,在“顯靈”一章里,我希望給亡靈們一個機會開口說話。這個章節里也有一組咬合的故事:先講述了伴侶的哀痛體驗,再呈現他深愛之人的鬼故事。
我們的生命體驗在越來越多的層面被人工智能重新調整,因此,算法將如何重置我們與死亡的關系也讓我很著迷。這就是我在“裝置”一章中探討的問題。
夾雜在這些故事之間的還有些私人體驗——我自己的超自然經歷。我無法解釋。但我也無法含糊其詞地說那些事不是真的。
我喜歡讀鬼故事——M.R.詹姆斯(M.R.James)將日常生活的平凡、溫和甚至乏味的事物扭曲成獨一無二的恐怖故事,蘇珊·希爾(Susan Hill)的絕妙佳作《黑衣女人》(The Woman in Black)也值得重讀。這些都是此類題材中的大師級作品,我都喜歡。
我最喜歡的鬼故事之一是《魯濱孫漂流記》的作者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所著的《維爾夫人的顯靈》(The Apparition of Mrs.Veal,1706)。其實,這應該算是第一個現代鬼故事,因為它設定在一個溫馨的家庭環境里,沒有穿插任何靈異元素。和五十年后讓我們甩不掉的哥特幽靈的華麗風格相去甚遠。維爾夫人不是活在過去的人物(大寫的“過去”:鬼界的特定名詞),也沒有裹在纏繞的布里。看上去,她不過就是個身穿迷人的絲綢長裙的時髦女士。
這條裙子恰恰是故事里的重要元素,進而生發出一個讓人撓頭的問題:為什么鬼都穿著衣服呢?
只有人的身體才需要衣服。可是,假如一只鬼在拜訪舊友的時候,沒人認得出它,那還有什么意義呢?鬼靈顯形需要被人看見。看到它們是為了在時間中給它們定位——鬼的時間。因此,衣服有其妙用。我們看到的衣服并不是實體(不是尸體,我沒有寫錯),或許應該這么說: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能量集合體,衣服也包含在內。鬼曾是人——它們復現時展現的是昔日人性在某個特定時刻的樣貌。
這正是狄更斯《圣誕頌歌》里所寫的重點——這個小說堪稱有史以來最著名的鬼故事了。
狄更斯謹遵哥特范式,將背景設定在過去——就這個故事而言是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故事從平安夜講起——講鬼故事的最佳時段。史克魯奇的合伙人雅各布·馬利在死去七年的忌日這天第一次顯形,回到人間拜訪史克魯奇。馬利穿著生前常穿的西裝,就連馬甲后面的扣子都能一眼看到——因為他是透明的。
狄更斯的這個鬼故事是世人喜聞樂見的,衍生出了各種版本,尤其是1992年的布偶電影版人氣最高。這個故事讓我們有點恐懼,并因此愉悅,又聲張了我們的愿望:篤信所愛之人總在關切我們。
狄更斯用仁愛慈悲從根本上顛覆了鬼故事的場域——從令人恐懼戰栗之域,變成了勸人向善之所。馬利的鬼魂帶著預設的目標而來,要將史克魯奇從命定的厄運中拯救出來,在此,狄更斯讓我們免受天主教神學的那套規矩,騰挪轉換,把“煉獄”的概念改寫為一種靈魂凈化過程。在新教的想象中,死,沒可能加以改善——女士,您要么上去,要么下去。好慘。狄更斯改寫了這種局面。馬利變成了更好的人,現在,他想幫他的朋友更上一層樓。
這種慷慨仁愛的精神更接近前宗教改革時期的信仰:逝者有能力,也確實能插手塵世,替生者獻計出力——相比于我們司空見慣的那種響徹駭人的鐐銬錚錚、潛伏著陰森鬼影、惡毒的鬼眼凝視無處不在的鬼世界,這顯然更討人喜歡。
狄更斯創作《圣誕頌歌》時,不知好歹的死鬼們重置歸宿的大業就已啟動。
十九世紀下半葉到二十世紀初的幾十年里,人們對鬼魂的興趣日漸高漲——或許是為了在工業化唯物主義的壓迫下得到某種心理平衡。
唯靈論,作為一種準宗教,繼承了伊曼努爾·史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的思想,他相信靈魂確實有話想對我們說,我們也理應傾聽。
1848年,美國的福克斯姐妹聲稱她們所居住的紐約上州的村舍鬧鬼,一時間名聲大噪,但最終變成了臭名昭著。她們很快就以“正宗靈媒”自居,在全國各地舉辦降神會。人們揭穿了她們的騙人把戲,但并沒有阻擋美國人想和靈界溝通的熱情。到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靈異已成了再正常不過的新現象了。
發明燈泡的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Edison)曾試圖制造一臺測算鬼魂活動的儀器。但那臺機器不好使。
1882年,英國物理學家威廉·巴雷特(William Barrett)成為靈異研究會(簡稱SPR)的創始人之一,就像愛迪生那樣,這個研究會希望能證實——或更可能證偽——靈魂涉足人間的現象。SPR對很多領域感興趣,包括靈媒術、催眠術、意念傳送、顯靈和鬼屋。美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任會長。SPR至今仍在發展壯大中。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悲慟欲絕的人們需要相信親愛之人并未離去,于是,降神會繼續興盛。《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阿瑟·柯南·道爾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也是SPR會員,一位狂熱的唯靈論者,他在英國做過有關“亡者低語”的巡回講座。
有趣的是,柯南·道爾和魔術師、逃生藝術家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交好,而胡迪尼的副業就是揭穿假靈媒。盡管如此,柯南·道爾仍然堅信,靈異溝通的真相藏匿在欺詐背后的更深處。
世上現存最古老的文學作品是《吉爾伽美什史詩》,創作于公元前兩千多年的美索不達米亞。
這部史詩講述的是人死后的生活。
吉爾伽美什是烏魯克國王。恩奇都是個野人。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經歷了一系列冒險后,恩奇都死了,這一點被寫得明明白白。他死后,吉爾伽美什悲慟得無法自已,在故人身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蛆蟲爬出了尸體的鼻孔。
后來,吉爾伽美什為了尋找摯友,穿越了“死后”和“冥界”,其中有一段在太陽過夜的至暗隧道,他要不停地奔跑二十四小時才能趕在太陽回家前跑出去。
這讓我想起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的詩《致他羞怯的情婦》(“To His Coy Mistress”)中的一句——關于死亡的誘惑——“因而,我們雖無法讓太陽/靜止不動,但我們會讓他奔跑。”不過,馬維爾應該不知道吉爾伽美什的史詩,因為寫有史詩的那些泥板是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尼尼微被發現的,馬維爾的這首詩是公元1681年前寫的,不過……假如太陽要堵截我們的生命,我們唯一的生機就是跑得再快一點?跑過死亡?
旨在擾亂死亡的新一番操作并非來自宗教。能讓人類超越死亡的是電腦的計算力。
這個姍姍來遲的“機器里的幽靈”信誓旦旦:機器絕對可以證實你有靈魂。人類將能上傳自己的思想,然后隨意下載到定制的人體或動物體內(想想那些關于變成老鷹或狐貍的神話吧),或者,你也可以做個無形體的人四處晃蕩。太炫酷了。
有史以來第一次!科學和宗教這對老冤家提出了同一個問題:意識必須服從物質嗎?
宗教總是回答:不!
科學總是回答:是!
在瑪麗·雪萊動身去日內瓦湖構思出小說《弗蘭肯斯坦》之前,她去聽了一場講座,演講者是她丈夫珀西·雪萊(Percy Shelley)的醫生:威廉·勞倫斯博士(Dr William Lawrence),他宣稱靈魂是不存在的——人類沒有那種“附加值”。
簡直就是科學vs.靈魂的超短版本。
那么,現在呢?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把故事的次序弄反了?我們早就知道自己不僅僅是血肉之軀,也知道人類早晚會戰勝死亡——不是靠去天堂或轉世投胎,而是把我們自己上傳到一種不是血肉組成的基質上。
“活著”的含義將不限于生物層面。“死亡”將只是一種暫時狀況。
那么,“鬼”意味著什么呢?
鬼可能是一個選擇永遠不再把“自我”下載到肉身的人。我們將通過大腦中的腦機接口(BCI)芯片與這類實體進行交流。現代版的心靈感應。后人類顯靈。
如果AI進化出知覺了呢?如果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異化成了另類人工智能(Alternative Intelligence)呢?那樣的話,如鬼影般糾纏我們的就將是新玩意兒了——也許也不算新?它將不需要軀體。看起來就像眾神拜訪凡人——祂們以前就是這樣下凡的。在我想來,去軀體化的實體很可能會與生物實體一起生活、工作。有些實體永遠不會成為人類。還有一些將成為后人類。死亡——我們認知的那種死亡——將成為過去。
目前,死亡是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體驗。
在大眾的想象中,鬼魂的誘惑一如既往:一份不完整的答案,獻給死亡之謎。
就像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在十八世紀所說的那樣:“所有的爭論都反對有鬼,但所有的信仰都贊成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