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中。
氣氛壓抑異常。
陳禹站在馬車前,背對他人,一動不動,好似木雕一般,心中各般念頭更是百轉千回,面色變幻間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開口說道:
“方叔,這院中可有門下弟子進來過。”
方奎聞言并不知陳禹是何意思,但是陳禹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恐怕是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一旦真有門徒進來過,怕是又要有人喪命,連忙為手下門徒開解道:
“少爺,門下弟子都受過囑托,斷然不會擅自進來的。”
連問都不問便如此答復,對于門下弟子便這么信得過么。
陳禹頗為不是滋味,但面上卻維持笑意,讓開身子,用手指著馬車說道:
“方叔你且過來看。”
方奎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這弓弩的事他是知道的,此刻仔細查探,但是并未發覺有什么異常,只得疑惑的看著陳禹。
陳禹嘆了口氣,手中掏出一個小木盒,木盒剛一出現便傳來一陣蟲鳴之聲。
將木盒微微靠近馬車,馬車能登時傳來異動,一淡青色的小蟲自堆疊的弓弩深處爬了出來,身后牽著一根斷絲。
隨著小蟲的出現,弓弩之上掛著的蟲絲顯現出來,不過卻有多處斷痕,待到小蟲回歸木盒,蟲鳴退去,斷絲再度變得不可見起來。
“隱蟲!?”
方奎面色驚疑,忍不住說出聲。
這隱蟲藏于大山古跡當中,極為難活,需要以內力飼養,尋常人養上百只,能活下一只便不錯了。
而陳禹手中卻有母蟲和子蟲。
這種異蟲產出的蟲絲好似不在現實當中,平時肉眼不可見,唯有母蟲出現在周邊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故此很多江湖宗門都會將子蟲放在需要守護的異寶之上產絲。
等到前來查看時取出母蟲,如果有人擅自闖入,斷開的蟲絲顯現出來,方可察覺。
方奎雖然沒有接觸過,但是也曾聽過這神乎其神的傳聞,今日得見也算是大開眼界。
望著將木盒收入袖中,插手看著自己的少爺,方奎哪還不知道對方所想,連忙開口道:
“少爺,這斷然不是咱們自家兄弟動的,兄弟們對少爺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啊。”
陳禹雖然面上沒有什么表現,心里卻是極不舒服的。
忠心耿耿,怕是對你方奎吧。
但此刻正是用人的時候,只得微微點頭,沉聲道:
“我自然沒有懷疑門徒,上次交易除了我們自己人之外,還有侯府中的兩人,不如將他們喚來,仔細問詢一番。”
抬頭看了面前的陳禹一眼,方奎心下微微嘆息,陳禹現在目光中透著一絲寒意,他怎么還能不知道陳禹想做什么,那兩人來了,不管是否與與有關,都怕是要先受皮肉之苦,隨后命喪黃泉。
他想不通曾經那個待人溫和的少爺怎么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就如同當初想不通為什么玄甲軍會殺上拜劍山莊一般,想不通便想不通罷,江湖上的事情想通想不通最終都要刀兵相見,如此還不如不去想來得痛快。
轉身吩咐幾句,方奎便想要離開,這時李叔走上前來,開口道:
“少爺,如今這弓弩之事已被人知道,計劃恐生變化啊。”
陳禹端起一柄弓弩在手中把玩,神色冷漠: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三人再次陷入沉寂。
......
張廚子今日是喜上眉梢。
他早就知道大管事是要做大事的人,只不過一直以來不肯真正的接納自己,如今特意喚自己來這莊園,那不是要與自己交心?
怕不是要斬雞頭,飲血酒,做成異姓兄弟!
他這人大嘴巴,而且好打聽,此刻眼瞅著就要到莊園了,還不忘像兩邊的人打聽各種情況。
只是兩邊的人也不搭話,看他的眼神極為冷漠。
這令張廚子心中不快,想著和大管事結為異姓兄弟之后一定令這兩人好看!
步入莊園,來到后院。
這里此刻已經盤坐了不少拜劍山莊遺徒,均是一言不發,神色默然,調養內息。
張廚子左右打量一下,見眾人也不回頭看他,唯有那么一兩個人掃了自己一眼,均是毫無表情。
這般氣質讓張廚子不由的打了個冷顫。
他所向往的江湖是畫本里的縱情高歌,詩酒劍氣,美人相伴,與眾人眼中的江湖隔了一層膜,這層膜仿佛為這江湖鍍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看似一戳就破,實則堅韌無比。
繼續向前走著,迎面來了一壯漢,只是揮了揮手,跟在張廚子身邊的人便退到一旁。
張廚子見這人神態舉止之間像是一個領頭的,眼珠一轉就想上前搭話,不料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忍的神色,隨后轉身而去。
張廚子瞬間愣在原地,這眼神他好生熟悉,他曾經去往農家買雞,當場現殺,當時邊上的稚童便是有過一般的眼神。
心中打鼓,但此刻也只能跟在這人身后向屋內走去。
房間內,陳禹端坐在主位之上,李叔坐于左側,閉目養神。
待到張廚子走入屋內,陳禹睜開雙眼,嘴角掛著譏笑,就這么看著他。
張廚子瞬間兩腿一軟,便癱跪在地上,額頭之上大汗涔涔,張嘴想要說什么,但卻感覺口中干苦,說不出話來。
“張元,你可知道你惹了什么禍?”
陳禹冷笑道。
侯府上下五百余仆人,每個人的基本信息陳禹都了如指掌,家在京都城中的,便是閉著眼都能找到對方居所。
故此張廚子的本名張元,陳禹自然是知道的。
“大...大管事,小...小的忠心耿耿,可從未做過什么壞事啊。”
張廚子雖好江湖,但是天生膽小怕事,此刻不由身下濕了一片,屋內泛起一股騷臭味。
方奎在一旁皺了皺眉頭,開口罵道:
“好歹是個江湖中人,怎么這般膽小怕事!”
張廚子抬了抬頭,說不出話來。
陳禹抿了一口茶水,開口道:
“前幾日我去進了一批貨,當時除了我的兩個兄弟之外,便是你跟丁三冬跟在一旁,現在東西出了問題,因此才喚你前來詢問。”
“大管事,這都不關我的事啊,當時我們是背過身去的,連是什么貨咱都不知道啊!”
張廚子磕頭砰砰作響,涉及生死,眼下開口卻流利了不少。
陳禹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放下口中茶盞,語氣更是冷了幾分:
“你知不知道交易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和別人提起過,我手下的兄弟自然是不會背叛我的,但是你和丁三冬,我卻不敢保證了。”
一聽丁三冬的名字,張廚子瞬間抬起頭,就像將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陰毒的說道:
“定然是那丁三冬,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那天他有退縮的意思,路上還曾勸過我,說跟著大管事不能百分百成事,想要讓我背叛大管事。”
瞥了一眼陳禹,見對方面色越來越冷,連忙補充道:
“小人自然是拒絕了他的。”
“還有沒有別的異常?”
陳禹低頭看著張廚子問道。
隨后張廚子便將他認為的異常之處一股腦說了出來,越說越恨,心中更是認定了都是丁三冬自己才會受這無妄之災,不由的添油加醋一番。
陳禹越聽心中越冷,他沒有想明白這個肯孝敬自己千兩銀子,肯把最愛的小妾送入自己房內的丁三冬,為何會這般行事。
雖然他知道張廚子口中的話最多信一半,但即便如此也是令他脊背發涼。
難道跟著自己享受侯府上下這么多金銀不應該感恩戴德么?
為什么卻要裝作什么浪子回頭之人!
自從邁入江湖那一刻,陳禹便感覺周邊的人都變了,雖然方奎對自己尊敬有加,但是手下的拜劍山莊遺徒看向自己不再那么尊敬,反而唯方奎馬首是瞻。
而李叔更是每天不知道在密謀什么,像是盤踞在自己身邊的一條毒蛇一般,讓他難以安心。
這讓他怎么都想不通,難道父親當年面對的也是這般江湖么?
自己快意恩仇,詩酒意氣的背后便是如此的蠅營狗茍!?
陳禹單手扶額,目光中閃過殺意,想不通便不去想,今日先將這些人殺了再說。
猛地一揮手,方奎目光閃動,抽出長劍便走向前來。
嚇得張廚子雙腳蹬地,連連向后蹭去。
“大管事,這事都怪那丁三冬,不關我的事啊!”
張廚子發出陣陣哀嚎,聲音凄厲且扭曲,待到方奎手持長劍來到身前,劍尖抵住胸口的時候,聲音已變作陣陣嗚咽,如同喪家之犬般,讓人聽的不真切。
噗嗤一聲。
長劍直入胸口,聲音戛然而止,張廚子嘴角滲血,面上帶著無盡怨恨,口中喃喃叫著丁三冬的名諱,好似要將對方生吞活剝了一般。
雖然入了品,但是自始至終張廚子都沒有興起過半分反抗的念頭,反而將一身怨氣撒在了想要將他拉出泥潭的丁三冬身上。
也許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張廚子才會明白,他并不適合江湖。
方奎將長劍在張廚子身上抹了兩把,轉身看向陳禹。
見對方目中殺意彌漫,開口道:
“我去結果了那個丁三冬?”
陳禹搖了搖頭,此刻他已經冷靜了下來,思來想去丁三冬這事還有蹊蹺。
就如他之前所想,對于丁三冬來說,在侯府的日子自然是極其舒適的,就算是害怕被自己牽連其中丟了性命,找個由頭離開侯府便是,哪里完全沒有必要勸解張廚子。
除非對方背后有更深層的目的,那也就說明對方身后存在另一方勢力。
如此的話自己更加不能打草驚蛇,早日完成背后之人的囑托,撤離這場旋渦才是上策。
正這般想著,屋外走入一人,先是沖著三人行禮,之后便引出身后一人,正是先前跟在中年人身后的武者。
這武者生的身寬體闊,面貌周正,不過卻不好言語,此刻懷中抱著一柄長刀,站在門口只是微微點頭,便算作與屋內三人行禮了。
待到陳禹揮手屏退那拜劍山莊遺徒后,這武者閉上雙眼小心感知一番,確定沒人偷聽,這才緩緩開口:
“那人在兩日之后便會回京,你等提前埋伏在城外酒肆處,屆時直接動手便可,主上早已安排妥當。”
陳禹面色凝重,點頭道:
“蟄伏十數年,等的便是這一刻,我等皆是死戰之士,到時定會完成大人囑托。”
聞聽此言,武者只是點了點頭,也就不再說什么,他不過是個遞話的人,具體的計劃也輪不到他來插手,眼下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便直接轉身離去,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停留。
待到武者走后,陳禹在屋內來回踱步,面上的喜色卻是遮掩不住,蟄伏多年,拜劍山莊如今終于要在他的手中迎來中興,名號將再次重現江湖,這讓他心胸激蕩難以平靜。
陳禹回想起往日拜劍山莊的風光日子,莊上迎來送往皆是江湖豪俠,即便是那些久居山上的上三品老妖怪門下弟子也要敬上三分。
可惜這一切的風光都被玄甲軍的馬蹄踏得粉碎,往日風光不再,父親臨死之前那失望的目光仿佛一根刺一般扎在了陳禹的心上,十數年過去了,這刺卻扎的越來越深。
父親,這次便要讓你看看,我陳禹也是陳家的種,斷然不會讓人看不起!
冷靜下倆,陳禹掃視方奎與李叔,安撫道:
“這任務并不難,我等的目標并不是襲殺那人,到時候戰斗片刻直接退走便好,等到兩日后任務完成,便在南邊山坳里集合,到時候我等便如魚入大海一般,徹底走脫了。”
“到時拜劍山莊仍舊是拜劍山莊,那大人物答應的自然不會食言。”
方奎和李叔聞言眼中均是閃過一絲振奮,拜劍山莊四個字對于他們好似有魔力一般,江湖傳承,名號一事乃是重中之重。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便各自離去。
莊園內,一處房間中。
方奎安排門下弟子將財物轉移之后,便坐在房間中,取出一塊鹿皮,緩緩擦拭自己那柄重劍。
此刻他的神情不再木訥,眉間滿是溫情,他擦拭的仔細,即便這重劍削鐵如泥,能夠承受他那萬斤巨力,但此刻他卻如同面對一塊絕世璞玉一般的小心翼翼。
方奎一生從未娶妻生子,連一個鐘情的女子都沒有,他的眼中只有這柄劍,許是因為將一身的精氣神付諸于這柄重劍之上,這令他變得不善言辭,雖然武藝高強,但是在江湖之中迎來送往總是丑事頻出,久而久之他變得更為沉默。
在他的眼中沒有那豪情萬丈,叱咤風云的嘈雜江湖,他的江湖便是由這一柄劍所撐起來的。
布滿老繭的手撫過劍身,他又想起了老莊主,那個嘴里總是念叨著“不打緊,不打緊”的老人,往日他總是覺得老莊主被人情所累,一身劍意不夠純粹,如今看來,也正是老莊主的存在,才能讓門下弟子安心錘煉自己的那一分純粹劍意吧。
也正因如此,拜劍山莊的門徒可以鐘情于劍而不被外界打擾,在拜劍山莊這等地方,方奎才能真正感受的幾分自在。
“死便死了吧,都是欠了老莊主的,得還!”
吱呀一聲。
房門被緩緩推開,隨后走入一人,正是李叔。
方奎頭抬都沒抬,也不說話。
李叔站在一旁,也是沉默半晌,這才開口:
“兩日之后拜劍山莊便會徹底覆滅,我們一個也活不下來,包括少莊主。”
“死便死了,入了江湖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這道理你我早就明白,怎么?事到臨頭你李叔倒是怕了?”
收劍入鞘,方奎抹了抹手,淡然說道,臉上已有死志。
兩人沉默,他們早已知道,這戲想要做足,那就一個活口都不能留下,不管是三十遺徒,還是他們二人,甚至是少莊主陳禹,活一個都是隱患,只不過陳禹早就瘋魔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看不到希望,即便是一根稻草也要拼命抓住。
李叔眉頭皺起,復又舒展開來,眼神堅定道:
“我不是怕死,只不過是不能死。”
方奎搖了搖頭,抬眼看著李叔,他不喜歡這人,總感覺對方想的很多,這種人很難交心,至少對于想法簡單的方奎來說不合適。
但是方奎也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只要不壞事,他也就由著對方去了,這些年跟李叔在一塊,他自認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對方不會胡來,所以也不會說什么阻止之類的話,雖然他也不清楚對方想做什么。
“這世道,想死容易,想活難,想要死得其所更是難上加難。”
李叔詫異的看了方奎一眼,許是覺得居然從這糙漢子嘴里能聽來這般道理,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后轉身就要離去。
對于方奎而言,反對的事情他會直接說出來,如果說不過就用劍,眼下沒有開口,那么也就不會阻止自己。
轉身退出房內,方奎微微閉上雙眼,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他方奎管不著,只是苦了這三十弟兄,就要這么稀里糊涂上路了。
手掌撫過劍鞘,輕笑道:
“嘿,俺自會來陪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