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興衰三百年5:從收復兩京到奉天之難
- 士承東林
- 19339字
- 2024-08-30 10:22:56
第二章 爭議的英雄
至德二載(757年)正月(順便說一句,安祿山稱帝后是有自己的年號體系的,比如安慶緒即位后就改元載初,不過為了讓大家不至于看得太過混亂,我們這里統一使用唐朝的年號),尹子奇接到了大燕新君安慶緒的最新任命,他將出任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
得知這一消息,尹子奇大喜過望。因為這一任用說明新皇帝對自己寄予了厚望。此時,史思明剛剛完成對河北的完全占領,正是燕國向外攻城略地、占據天下的大好時機。事實上,各位大將也已經行動了起來,北面有史思明統領十萬大軍兵臨太原,向西北逐步挺進;西南方向有武令珣、田承嗣等將猛攻南陽,嘗試著飲馬長江;而東南方向目前則是一片空白。現在,尹子奇得任河南節度使很明顯是安慶緒想要讓他作為一方大將,在東南戰場上打開局面。
尹子奇是這樣料定的,而事情的發展表明,他沒有判斷錯。很快,安慶緒就下達了明確的指示,他命尹子奇統領來自媯州、檀州以及同羅、奚族的精騎、士兵進軍江淮,叩開唐朝財庫的大門。
為了完成上級的指示,不辜負大領導的期望,尹子奇迅速集結了十三萬大軍,直取江淮的門戶重鎮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
消息傳來,睢陽太守許遠立即派人向駐守在寧陵(今河南省寧陵縣)的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告急,張巡得知這一緊急軍情后,留下部將廉坦駐守寧陵,自己則率領主力部隊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趕赴睢陽。
當時,張巡所謂的全部主力不過三千人,而許遠的兵也不多,只比張巡強一點,有三千八百多人,兩軍加在一起還不如尹子奇兵力的零頭多,但就是這區區的六千八百名將士,打出了精彩的戰役,成就了非凡的事業——在那個書生出身、從未經受過系統軍事指揮學習的張巡的統領下。
最初的戰斗,在張巡到來后不久即開始了。戰斗進行得異常激烈,敵人是新銳之師,尹子奇是新官上任,所以來勢洶洶的叛軍自兵臨城下那一刻起,便沒有放松對于睢陽城的攻打,晝夜不分地輪番進攻不說,發起的猛攻還極其頻繁,有時候一天之內攻守雙方就能戰斗二十余次。
但就是這樣,十六天下來,尹子奇收獲的也僅是幾塊墻磚而已,而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可謂慘重,已有六十余員將領被擒,兩萬多士卒倒在城下。更讓尹子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連續苦戰了這么久之后,睢陽的守軍居然越戰越勇,越打越強,整體的士氣好像比一開始還要高。
這是什么情況?都吃錯藥了不成?
尹子奇有些想不通了,所以他決定收兵回去好好想想。
臨撤退之前,尹子奇打馬眺望了一下睢陽城,在心中暗暗許下了諾言:“我還會回來的。”
叛軍撤退了,許遠要跪了,給張巡下跪,他今天才真正見識到了張巡的厲害。
兵法中所謂的“難知如陰,動如雷霆”的將領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于是許遠鄭重地對張巡說道:“我生性懦弱,不習兵事,將軍則智勇兼備,在下情愿將指揮權交予將軍,自此替將軍防守,讓將軍可安心領兵作戰。”
張巡接受了許遠的建議和委托。
從此以后,兩個人做了明確的分工,太守許遠只負責調運軍糧,整修戰具,做好后方協調與居中接應等輔助性的后勤工作,至于作戰計劃、兵力部署等軍事性事務則由張巡全權負責處理。
事實證明,這樣的分工恰得其所,在兩個人相互配合、優勢互補的密切合作下,睢陽將化為一道叛軍難以逾越的鴻溝,給予敵人最強的殺傷。
至德二載(757年)三月,詳細了解了睢陽新守將張巡的情況后,尹子奇又引兵殺來了。
依舊是敵強我弱,依舊是兵力懸殊,但張巡沒有畏難,因為在他那里有一件制勝的武器——決心。
在戰斗正式開始前,張巡召集了他的將士們,說道:“我因深受朝廷厚恩,所以守衛此城,但求一死,只是念及各位不顧性命,冒著埋骨荒野的風險,而所得的賞賜卻無法與你們的功勞相比,我實在為此而深感痛心啊!”
張巡之所以會突然有此一說,是有緣由的。此前,他曾經將守雍丘以來有功將士的名單列好,送給上級————河南節度使嗣虢王李巨,請求給予這些將士應有的認可和賞賜。誰知李巨太過愛惜自己手中的官職,張巡懇求了半天,才同意封一部分人的官職,而最后封賞下來,居然只是折沖、果毅這一層級的低級軍官銜,連個將軍的名號都沒有,更不要說相應的賞賜了。因此事情一出,立即在守軍將士中引發了軒然大波,不少人由此對朝廷深感寒心,軍中怨言不斷。
這事,張巡沒有想到,即便想到了,他也無可奈何,所以他只能寫信勸諫李巨,斥責了對方這一自拆墻腳的行為。誰知信件一去,卻猶如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面對李巨的毫不理睬,張巡也只有一聲長嘆了。
但是,他堅守睢陽,拱衛江淮的決心并未有絲毫改變,而現在,他將這一決心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了部下的將士們。
我不會放棄!我將堅守在這里,直到最后一刻!
將士們大為感動,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堂堂的節度副使居然能夠如此坦誠、不做作。我們中國人從來都是明是非,知羞恥,懂善惡的,那些虛的、假的,瞄兩眼就能看個明白,之所以不說,是想讓表演者一個人尷尬,或者早已懶得搭理。但如果有一個像張巡這種級別的人,能夠真正敞開心扉與所謂的下層平等交流,推心置腹,就算是刀山火海,亦敢萬死不辭。
于是,張巡先干掉了外通叛軍的內奸、大將田秀榮,然后下令殺牛開宴,犒賞三軍。
餐畢,出戰!
當看到張巡率兵出城作戰,城外的叛軍簡直笑噴了。在他們看來,這是典型的不自量力、自尋死路的表現,兵力本來就不足,居然還放棄了拿手的守城戰,偏要打野戰,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既然張巡這么想逞英雄,尹子奇當然也不會客氣。他馬上命令先頭部隊,準備迎戰。
但哪里有什么準備的時間?張巡已然親自高舉戰旗,一馬當先,率領唐軍直撲過來。
連像樣的戰馬都沒有幾匹的、人少的一方,居然率先發起了沖鋒,而且竟是主將親自帶頭沖?眼前發生的一幕完全超出了叛軍的理解范圍,于是一時間很多人都愣在了原地。待他們反應過來時,張巡已經率兵殺了過來,在陣列里左沖右突,大砍大殺,而他手下的士兵也個頂個地跟打了雞血一般,猛打猛沖。
叛軍完全沒有見識過這么打仗不要命的,堅持了一陣子,便頂不住了,全線潰退。
此戰,唐軍斬敵將三十余名,斬首三千余級,一直追殺出數十里外,這才收兵回城。
“居然被連馬都配不全的一群人打得大敗,你們是干什么吃的?!廢物!”
尹子奇嚴厲訓斥了他的部將們,然后第二天親自帶兵,來攻睢陽。
張巡則還像前一天一樣親自領兵出戰,并擊退了敵人。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這波叛軍在被擊敗后不久,便又重新聚攏上來,發起了新一輪的進攻。
就這樣,敵兵不斷被擊敗又不斷地殺上來,兩軍激戰一日一夜,連續交鋒了數十次,直到夜色已深,彼此完全看不清對方,這才作罷。
尹子奇終于體會到了當年令狐潮的那種震撼感,張巡的強悍生猛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但是,尹子奇依舊不認為自己會輸,因為他在時間和兵力上都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即便打不過你,也可以拖垮你!
然而不到萬不得已,尹子奇還是不會選擇打持久消耗戰的,畢竟他定位自己是個軍人,那樣雖然可以取勝,但他尹子奇丟不起那個人。
于是尹子奇一面督促前線持續加強攻勢,一面又從他處不斷調來援軍,強化軍力,做出了一舉拿下睢陽的樣子。
睢陽城外的敵兵越來越多,攻勢也越來越猛,城內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持續不斷的作戰已經讓守軍感到有些吃不消。張巡畢竟不比尹子奇財大氣粗,麾下只有這么幾千人,而且還是傷亡一個少一個,如此大的攻城陣勢下,他無法讓將士們得到充分的休息,再這樣繼續下去,張巡很清楚先行崩潰的必是睢陽城。
必須要想個主意了。
經過一陣子琢磨,張巡心中有了計劃。
一天深夜,睢陽城中突然響起了緊急的鼓聲,城內的守軍隨著鼓聲迅速整隊集結,似乎要乘夜突擊。
這都是此前對付令狐潮的老招數了,不足為懼。
在得到部下稟報后,尹子奇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所以,他派人叫醒了熟睡中的士兵們,令他們嚴加戒備,徹夜巡防,不得懈怠。
就這么高度警戒地守了一夜,等到天光大亮,也沒見著來夜襲的唐軍人影。有士兵跑到飛樓(可瞭望城內的高塔)上往城內一看,才發現城內不見一個人影,張巡早就下令停止擂鼓,讓部隊解散回去休息了。
看起來,這只是張巡搞的一次緊急集合而已,是主將精神太過緊張,才誤以為唐軍要發動夜襲吧。
尹子奇得到這一消息,緊繃的神經也瞬間放松了下來,于是他下令讓一夜未眠的士兵們回營休息,為下一波的進攻養精蓄銳。
看到叛軍士兵們一邊脫盔解甲,一邊無精打采地向營房走去,張巡意識到,可以行動了。
卯時,睢陽緊閉的城門突然洞開,千余名騎兵在張巡與將軍南霽云、郎將雷萬春等十員將領帶領下,向叛軍大營撲去。
張巡此次采用的是分散小部隊突襲的方式,他和南霽云等將各自率領五十名精銳騎兵,分進合擊,走哪打哪,行動異常靈活。叛軍本來等了一夜,大都睜不開眼了,現在又猝不及防碰到了打完就跑的小股唐軍,更是難以應對,當即被打得四處亂跑。
就這樣,在斬殺了差不多五十余名敵將、五千余名士兵后,張巡一聲招呼,帶兵返回了城內,只留下叛軍陣地上的一片狼藉。
張巡再次憑借自己的過人智謀獲得了勝利,他的出色表現也引起了一些叛軍高級將領的興趣,在尹子奇的軍中就有這么一位神秘的叛軍將領打算招降張巡。
這位叛軍將領一出場就顯得很不一般,據記載是身披精美的鎧甲,身邊跟著一千人的騎兵部隊,且旗幟鮮明,耀武揚威。而他勸降起來也顯得氣勢十足,別人勸降都是來到城門口站在那兒扯著嗓子喊話,可這位仁兄卻玩出了新意,他是帶著騎兵一邊圍著城墻跑,一邊宣傳燕國的招降政策,實實在在地做到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宣傳,也可以說是煞費苦心了。
然而這位如此有創意、有想法的人,卻真的很神秘,他的身份一直未能被史學界確定。只知道是個“大酋”,護衛他的,是所謂的“拓羯千騎”。這些雖不足以確認他的身份,但已經足夠給予張巡一個生擒他的理由。
張巡終于出現在了城墻上,他叫住了那員叛軍將領,開始和他搭話。
與此同時,數十名勇士開始縋繩而下,偷偷地降到早已干涸的護城河河道中,然后靜靜地等待約定中的那聲鼓響。
“咚”的一聲鼓響,城頭之上跟著發起喊來,河道中的勇士們突然奮勇殺出,沖向還在試圖與張巡搭話的那員叛將。
這員叛將本來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手下又全是騎兵,反應迅速,所以完全沒有戒備。因而,他當場就被飛來的幾只抓鉤掛住拖下了馬,緊接著被一路拽向城池的方向。
他的扈從騎兵反應的確很快,但是,在具有強大威懾力的陌刀和威力強勁的硬弩的阻擊下根本無法接近自己的主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拖到了河道里,不久之后又被綁成了粽子似的吊上了城頭。如無意外的話,這哥們兒的性命應該是交待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還如此窩囊地被抓到城里砍了,果然還是不要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為好。就是知道了,也不能說。
來勸降的叛將給了張巡啟發。有道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如果能夠把尹子奇干掉,戰局必然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這個聽起來不太可能,但實際上是能夠實現的,比如通過射箭的方式,只要技術過硬,臂力夠強,一箭射過去,完全可以一箭狙殺對方主將,而張巡的身邊正好有這么一位可用之人。那么,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就只剩下一個了——如何從城下上萬人中找到目標尹子奇呢?
睢陽城中沒有人見過此人,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更不要說來張畫像了。事實上,即便有畫像在手,也是白搭,在沒有望遠鏡的情況下,誰能遠遠地分辨出來?退一萬步講,就算分辨出來了,你指指點點地幫忙一指認,以尹子奇之精明,估計也能察覺到危險。所以,最好的方式是讓尹子奇在不知不覺中暴露自己,然后趁他毫無防備之際給他來上一箭。
這似乎不太可能,但張巡卻做到了——以一種異常絕妙的方式。
當新一輪激烈的城防戰開始后不久,前線的一位叛軍突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驚喜神色。因為細心的他發現,射到自己身上的箭矢居然是一支削尖了的木箭。這意味著城中守軍箭已用盡,睢陽城告破在即!
大喜之下,這位中箭的叛軍趕緊跑去向尹子奇稟報這一重大消息。
在尹子奇接過那支木箭查看的一刻,張巡成功地鎖定了行動的目標,而他身邊的神射手南霽云也已彎弓搭箭瞄準了敵將。
“放!”
隨著張巡一聲干脆利落的命令,南霽云手起一箭,正中目標面門。尹子奇當場大叫一聲,捂住左眼倒下了。恰在此時,城內守軍突然殺出,直沖敵軍大營。
主將都被人一箭干倒了,生死未卜,誰還有心思繼續打仗啊?于是叛軍士兵們一哄而散,四處逃命去也。
這下受重傷的尹子奇就更慘了,若不是左右竭力相救,他差一點就被趁勢沖上前來的唐軍活捉了。
尹子奇臉上中了南霽云的飛來一箭,但運氣很好,沒有死,據說只是變成了獨眼龍,但這仗卻是暫時不能打下去了。因為戰場之上,醫療條件本來就差,再在這兒耗下去,搞個感染什么的,尹子奇能不能活下去,又得兩說了。所以尹子奇咬咬牙,放了話:“撤!”
當然,他還會回來的,在一個月之后。
張巡又一次擊敗了看似不可戰勝的對手,而且還是完勝。他在睢陽軍民心中的威望已經達到了極點,所有人都堅信,這個人會帶領他們不斷戰勝強敵,獲取勝利,直到整場戰爭結束。但是,事情并未朝著眾人所期望的方向發展,張巡和睢陽軍民即將面臨的是比生死還要嚴峻的挑戰。
經過一個來月的休養,尹子奇又返回了睢陽,第三次包圍了睢陽城。
這一回,尹子奇適時調整了策略,改為以困守為主,輔以適時的猛攻。
實事求是地講,這一舉措恰好擊中了張巡唯一的軟肋。睢陽的防守如果真的要找出一個漏洞的話,那就只有這一個——存糧不足。
其實,一開始睢陽的糧食儲備是富富有余,多達六萬石,堅持一年基本不成問題。可是,河南節度使、嗣虢王李巨卻下了死命令,要求睢陽必須拿出一半的糧食來接濟濮陽和濟陰兩郡,太守許遠據理力爭,沒有成功,被迫執行了命令。然而睢陽剛把糧食交付完,尷尬的一幕便發生了,接受糧食的濟陰居然立馬放棄了抵抗,投降了叛軍,而當睢陽被叛軍包圍時,濮陽卻由于兵力有限,無法實施救援,于是在堅持了七個月后,睢陽的糧食開始出現緊張的狀況。雖然張巡曾趁著尹子奇撤圍的一個月時間,想辦法補充了一定數量的糧食,但收集來的糧食數量卻非常有限,于大勢無補。
因此,當睢陽被叛軍嚴嚴實實地圍困了一個月后,張巡和許遠不得不下令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每天為每個士兵提供一勺米。
一勺米也就是一口的事兒,即便拿來煮粥,也最多半碗,不能再多了。于是只好想辦法夾雜上其他可以吃的東西填飽肚子,什么樹皮、紙張,不一而足,因為他們還要繼續戰斗。
此時,歷經了大半年的苦戰,睢陽城內的守軍只剩下一千六百多人,但他們要承擔的則是五倍于先前的作戰任務。畢竟城墻的長度是固定的,如果不增加任務量,城池就有失守的可能。
在這種形勢下,就不能過多地依靠士兵本身了,所以,張巡提議加強守城器械,讓工具在作戰時充分發揮作用。
于是攻城的叛軍驚奇地發現,守軍開始普遍使用鉤桿將架起的云梯頂翻,使用火炬、火把燒毀他們的攻城器具。
消息報到尹子奇那里,尹子奇怒了:“怎么,以為我這邊沒有厲害的大型攻城器械嗎?”
于是,尹子奇一聲令下拿出了壓箱底的云梯車。
所謂“云梯車”,相信玩過《三國志》或《三國無雙》這類游戲的朋友都有印象,簡單說來,就是一種架有云梯的木車(個別高端的款式會在木車上包裹一層銅皮或鐵皮)。由于這種車本身就像一座可移動的塔,比較高,所以攻城時只需把車子推到城墻邊上,把梯子一橫,士兵們就能輕易地跳上城頭,完成攻占的任務。
據史料記載,尹子奇的這種算得上是比較大的(“賊為云梯,勢如半虹”),所以他在車上安排了二百精兵,打算將他們直接從空中送入城內,然后讓士兵們一鼓作氣攻占全城。
云梯車行進得同尹子奇預想中的一樣順利,果然,睢陽的守軍已然餓得拉不開弓了。云梯車就此順利地停靠在了睢陽的城墻前,現在,距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
然而這一步,尹子奇依舊沒能邁出去,因為他的云梯車被擋住了。
原來,張巡提前派人在城內偷偷開挖了三個大坑,等到云梯車抵達后,從一個坑中突然推出一根頂端綁著大鐵鉤的巨木,一下子鉤住云梯車的一側,讓車子無法后退;緊接著從另一個坑中推出第二根巨木,這根巨木死死頂住云梯車,讓車子無法繼續前進;然后第三個坑中的最后一根巨木也伸了過來,這根巨木的末端裝上了一個鐵籠,鐵籠中則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個人相信,在這鐵籠子里,張巡先生是加過特殊的助燃劑或燃料的,猜測很有可能就是火藥,因為那火燃燒得很是劇烈,不一會兒大火就將云梯車從中間燒穿,隨著一聲轟然巨響,云梯車就這么從中間折斷了,云梯車上的叛軍士兵自然難逃一劫,不是被烈火燒死,便是落地摔死。
云梯車被破了,不要緊,還有鉤車嘛。
鉤車也是一種大型的攻城設備,與云梯車有些相似,不過它的功能主要在于破壞守軍的防守設施,比如城頭上的小型鹿砦、柵欄,甚至于閣樓。尹子奇的這個鉤車就是最厲害的,能一擊毀壞閣樓的那種,在這輛鉤車的橫掃下,睢陽城墻上搭建起的閣樓被摧毀殆盡(“鉤之所及,莫不崩陷”)。
要知道,此時正值夏末秋初,天氣還比較悶熱,守軍是需要有個地方乘涼休息片刻的。
閣樓被毀掉了,照這個趨勢看,再建起來,立刻還會被鉤車強拆,那就只好破壞掉鉤車了。
張巡用來破壞鉤車的,還是巨木。
他命城中工匠在巨木的末端安裝了鐵鏈、鐵環,叛軍的鉤車一來,它的鐵鉤立即被巨木的鐵環套住,此時城頭的吊車緊接著發力將敵人的鉤車直接吊入了城內,鉤車戰術就此也被破掉。
尹子奇并不著急,因為他手上還有第三種武器——木驢(《新唐書》作“木馬”)。
這個木驢或者木馬,大致是個什么樣子,可謂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特洛伊木馬那樣的攻城器械,有人則說是一種專門用來破壞城門的攻城車。不過在我看來,形制具體如何,并不重要,因為這種攻城設備剛剛上場亮了個相,就被張巡命人熬制出的金屬熔液兜頭澆下,在一眨眼間便化成了灰燼。
攻城器械不成了,那就改用最簡單的辦法——筑坡道,壘沙袋。
叛軍開始在睢陽城西北角堆積木柴同時放置沙袋,意圖修成一道堅固的坡道,直達城頭。關于這個工程,尹子奇是算過的,以他的兵力,不出十天半個月就能修好,而張巡兵力有限,肯定不敢前來硬攻,只要有足夠的兵力日夜加強守備,防止張巡帶兵偷襲,基本就沒問題。
出乎意料的是,雖說尹子奇派兵輪番看守,但張巡卻始終沒有派人來攻。
怎么,難道守軍已經徹底放棄抵抗了嗎?尹子奇有些奇怪。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其實張巡已經在夜深人靜之時秘密派人來過許多趟了。不過他派來的人不是來拆毀坡道的,而是來為坡道添磚加瓦,增添一些特殊材料的。
張巡命人混入木柴下的特殊材料主要是兩種,一種叫作松明,另一種叫作干蒿草,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一點就著。
就這樣,各自忙活了十余天,雙方都覺得情況差不多時,張巡主動率兵出城作戰了,他們主攻的方向就是城西北。
當然,張巡之所以選擇這一天,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這天風很大,呼呼的。
于是只見守軍猛沖過來,借著馬匹前驅的慣性,將手中的火把丟向坡道。火把、強風再加上松明、蒿草等易燃物,現場頓時煙焰張天,風助火勢,火燃柴草,噼里啪啦的爆燃聲響成一片。
漫天的火光讓叛軍士兵們徹底喪失了救火與作戰的勇氣,乖乖地撤走了。而這場大火燒得也很是厲害,一直持續燃燒了二十幾天才逐漸熄滅。當然,叛軍大費周章營建的坡道早已在大火之中坍塌了。
奇計百出,隨機應變,張巡此人實乃天縱英才,非凡人可能勝之!
叛軍自上及下全部被張巡徹底折服了,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戰勝這樣的對手,攻進睢陽。但是,想要攻克一座城池,誰說一定要靠武力的?圍困也是一種常用的辦法,雖說耗時長、投入高,但從未有一座孤城能憑借自身的力量挺到勝利,因為饑餓會成為攻方最有力的武器,成為守軍最強大的敵人。三個月前,魯炅扼守一年多的南陽城就是這么被攻陷的,要知道,當時的南陽城中一只老鼠竟然可以賣到數百錢啊!
所以,睢陽城外的叛軍如法炮制,不再組織進攻,而是在城外開挖了三道壕溝,并構筑木柵欄,把睢陽城團團圍住,不要說人了,就是兔子也別想進出。
在叛軍挖壕溝的同時,張巡也下令在城內開挖壕溝,為隨時可能到來的巷戰做好準備。
于是,睢陽軍民最艱難的時刻來了,城內徹底斷糧了。
堅守了八個月,以寡敵眾,又打到了糧盡援絕,已經很夠意思了,所以眾將建議棄城東撤。
張巡和許遠堅決拒絕了。
“睢陽是江淮地區的屏障,如果我們棄城而去,敵人占領此地后一定會乘勝長驅南下,江淮地區恐怕將不再為朝廷所有。況且,我們現在又餓又累,就算東撤,也一定難以逃脫敵人騎兵的追殺啊!”
確實,富庶的江淮地區如今是朝廷財政收入最主要的來源地,此地倘若有失,則南方的稅賦必斷,南方的稅賦一斷,那么朝廷的平叛事業連一個月也堅持不下去。
所以結論很明確,睢陽必須死守,能守一天是一天。
好在,張巡也給大家帶來了一絲希望:
“古代戰國的諸侯之間尚且能相互救援,更何況大唐駐軍于附近的各位將帥呢!我們不如堅守以待援軍,同時派人突圍前去求援。”
既然如此,那就唯將軍之命是從!
睢陽的軍心暫時穩定了下來,但只是暫時的,因為饑餓所帶來的危機已經悄然來襲。
為了守住城池,士兵們本來是得到優先保障的,能夠分得少量的糧食和樹皮、紙張等可充饑的物品,可隨著時間的流逝,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士兵中居然也開始出現餓死人的狀況。而那些勉強活下來的士兵情況也很糟糕,每個人都是面黃肌瘦、骨瘦如柴,幾乎連行動的力氣也沒有了,更不要說繼續作戰了。
眼見著守軍的數量僅剩下了六百人,張巡決定和許遠各領一半兵力,分城防守,張巡主管東北,許遠主抓西南,繼續堅守。
一般說來,部隊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出現軍心不穩的狀況,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有嘩變的跡象,但睢陽的守軍斷糧已接近一個月,且還要繼續承擔防守整座城池的重任,卻沒有一個士兵有一句怨言。
因為他們親眼看到,張巡和許遠與他們同甘共苦,一起啃樹皮,嚼紙張;更讓這些士兵熱淚盈眶的是,從出現糧食短缺的那天起,這兩位主將的碗里就再也沒見過半粒糧食。
身先士卒,雖苦難亦不回避,此所謂大將也!
所以士兵們無不強打精神,在張巡、許遠的帶領下登上城墻,繼續誓死堅守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就這樣,又過去了近十天,可睢陽依舊沒有等來救兵。
當時,腦子長年不開竅的李巨已經被朝廷調走了,新任的河南節度使是同平章事張鎬,此人是一個非常有眼光(曾向朝廷力薦來瑱“來嚼鐵”獨當一面)、非常有大局觀的人。他應該深知睢陽在整個大唐戰略位置中的重要程度,絕不會容許睢陽有失,而睢陽的附近,有河南都治兵馬使許叔冀守在譙郡(今安徽省亳州市),侍御史尚衡駐軍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擁兵于臨淮(今江蘇省盱眙縣),都算得上兵精糧足,但為什么就沒有援軍來呢?
為搞清楚外界的情況,盡快爭取到援軍,解救睢陽,張巡決定招募志愿者沖出重圍,一探究竟。
張巡這個招募一連持續了幾天,但幾日內竟沒有一個應募的。原因很簡單,一來是大家挨餓了這么久,體力基本所剩無幾,估計馬都騎不了,咋出去?二來是大家幾乎可以確定,此次突圍可謂九死一生,外面的十來萬叛軍和層層阻礙沒有一個是擺設,想活著沖出去,哪有那么簡單!所以過了很久都沒人吱聲。
勇敢的人,還是有的。有人接受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個人就是南霽云。
其實嚴格說來,南霽云壓根兒就不是張巡的部將,他甚至也不是睢陽的將領,他是尚衡手下的先鋒。只不過是之前因故被派到了睢陽出差,這才來的,如無意外,等事情辦妥了,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的是,他在這里遇見了張巡。
在與張巡接觸并深入交談了一次后,南霽云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不走了。
他是這樣對別人解釋原因的:“張公誠心待人,能敞開心扉,真是我應當追隨的人啊!”
于是,他派人給尚衡打了個招呼,就留在了張巡身邊。
于是,尚衡不干了,好不容易發掘了這么個精于騎射還百發百中的猛將,怎么能讓張巡輕易挖了墻腳?!
尚衡馬上派人給南霽云送上了一大筆錢,請他回去,卻被南霽云拒絕了。
南霽云表示,這不是錢的事。
張巡也曾勸他回到尚衡那里,可南霽云就是不走。他表示,這輩子我就跟定您了,至死不渝!
事后的發展證明,他是個說到做到、言而有信的人。
就這樣,為了追隨張巡,南霽云選擇放棄了大好的前程,留了下來,而現在,為了拯救睢陽,南霽云選擇殺出重圍,去請援兵。
看到南霽云上前領命,張巡哭了。這是他自叛亂開始以來,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痛哭,然后他說:“我不能這樣讓你餓著肚子殺出去。”
一頓飽飯,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無比簡單的承諾。但在當時的睢陽,實現這句承諾的難度甚于登天。
此時此刻,樹皮、紙張早就吃完了,本來當寶貝疙瘩供著的馬也吃得差不多了,天上飛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更是所剩無幾,極為難得,那么張巡還有什么法子讓將士們飽餐一頓呢?
沒辦法,只能吃人了。
張巡召集了城中所有的將士,拉過來自己的愛妾,殺掉,然后向眾人懇求吃掉自己的愛妾,來拯救岌岌可危的睢陽。
所有人先是震驚,繼而沉默,最后發出了難以壓抑的啜泣。
張巡親自給每一位將士遞去了碗,然后強迫大家吃下,并親自從所剩不多的馬匹中挑選出可乘的,送南霽云和勇士們出城突圍。
目送了突出重圍而去的南霽云,張巡表情依舊凝重。事實上,連他本人也無法確定,自己和睢陽能否堅持到南霽云帶著援軍殺回的那一天。
但張巡至此依舊不打算放棄,即便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要堅持到底。
畢竟,他從始至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圍困睢陽期間,尹子奇偶爾還是會派兵來試探性地進攻一下的,但堪稱奇跡的是,張巡居然都抵擋住了。這就奇了怪了,只有六百個毫無戰斗力的士兵,他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招降。
對,不用揉眼睛,你沒有看錯,就是招降。
困守孤城、糧盡援絕的張巡竟然是通過招降叛軍士兵,來做最后的抵抗。
不不不,準確地講,除了叛軍士兵,還有叛軍將領。李懷忠就是張巡招降來的原叛軍將領之一。而對于當天的那一幕,李懷忠一直記憶猶新。
當時,他正帶領一小隊人馬在睢陽城下巡視,這也是老習慣了,一來是為了刺探情報,尋找可乘之機;二來是給守軍造成持續的心理壓力,加速睢陽的崩潰。
就在他正要騎馬走過墻角時,城頭的一個聲音突然叫住了他。
“將軍在安祿山手下待了多久?”
李懷忠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張巡。
對于張巡,李懷忠是無比佩服的,就這么點兵力,居然堅守睢陽將近一年,還連敗大軍,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
于是,他如實作出了回答:“兩年。”
張巡似乎想了一下,便繼續發問:“將軍的祖父、父親可是做過官的嗎?”
李懷忠繼續實話實說:“是的。”
“將軍一家世代為朝廷命官,吃天子俸祿,為何要追隨叛軍,轉而與朝廷為敵呢?”
李懷忠的臉上開始顯露出了羞赧之色,不過像是要為自己的降叛行為找補一樣,他不由自主地辯解道:“不是這樣的,我也曾為朝廷數次死戰,但沒想到最終還是戰敗了,落入敵手,如今這個樣子,應該是天意吧。”
張巡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突然對他厲聲喝道:“自古以來造反的人都難逃被誅滅的命運,一旦叛亂被朝廷平定,將軍的父母妻兒都要受到連累,被一并處死,你怎忍心這樣做?”
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冰冷的城墻下又恢復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偶爾傳來的一陣風聲。
良久之后,痛哭聲起。那是李懷忠的哭聲。他沒有回答張巡的問話,只是掩面而泣,率部離開了。回去后不久就帶上數十名親信投降過來了。
李懷忠不是第一個被張巡說降的將領,也不是最后一個,像他這樣被張巡三言兩語打動后投降的叛將不下一打。而更為奇跡的是,這些將領以及多達二百余名的叛軍士兵自此全都死心塌地為張巡效命,全力抵抗叛軍,直至城破,無一例外。
我始終堅信,憑借著如此之強的挖人能力,要是換在今天,張巡先生就算不去當兵做官,只做獵頭,也早發了。
可以看得出,張巡先生這輩子應該完全沒有當大官、發大財的打算,在他的心中只有四個字:為國為民。
為了促使天下太平的一日早些到來,為了不讓叛軍的鐵蹄踐踏江淮兩岸,為了更多的老百姓能夠活下來,他必須做出犧牲。犧牲小我,方能成全大我。但幾乎每一個人都希望成為被成全的那個,而不愿成為被犧牲掉的那個。
是的,被成全的那個,很榮耀,很風光,但我一直認定,那些肯啃硬骨頭的人,才是我們這個民族真正的脊梁!
所以,無論別人如何評論張巡,在我心中,他是個英雄。
當之無愧。
張巡竭盡全力忠實于自己責任的同時,南霽云也在為完成使命全力以赴。
去找誰求援呢?睢陽周邊的三個城市中,彭城第一個被排除了,由于之前的那件事,尚衡對自己一直恨得牙癢癢,他不幫著叛軍打睢陽就算不錯了,想要從他那里搬來救兵,是沒希望的。
賀蘭進明呢,可以考慮,但他馬上就要因為張鎬的到來而失掉河南節度使的位子,想必目前的心情不會太好,所以,南霽云先去找的是譙郡的許叔冀。
許叔冀根本就沒見南霽云的面,他只是叫人給南霽云送去了數千端布,然后就把南霽云禮送出了城門。
士可殺,不可辱!南霽云怒了,當即在城外大罵起來,并放話要許叔冀出城與自己單挑,一決生死。
誰理你啊!
許叔冀并不作任何回復。時間久了,南霽云也沒有辦法了,只得先回城向張巡匯報。
張巡聽完南霽云的匯報后沉默了,他想了一下,說:“別的地方不要再考慮了,速去臨淮,快去快回。”
南霽云領命離去,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大門的那一刻,卻又聽見了張巡的聲音:
“南將軍,你等一等,這一次,你多帶一些人馬去。”
南霽云又一次從萬軍叢中殺出了重圍。
不得不承認,南霽云的確是個猛人,在敵兵的重重包圍下,他匹馬當先,左右手連續射箭,且箭無虛發,中者即倒,所以很快便殺開了一條血路,而他手下的三十名騎兵,只陣亡了兩個。
來不及很好地掩埋戰友的遺體,南霽云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終于以最快速度趕到了臨淮。
果然,賀蘭進明的態度要比許叔冀好得太多,他不但熱情地接見了南霽云,還要請他吃宴席。
南霽云強忍著饑餓,謝絕了先用餐。他提出,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賀蘭進明能緊急召開一次由高級將領參加的特別會議,先行敲定出兵的人數及破圍入城的計劃。
話說到這里,賀蘭進明猶豫了,因為他不方便派兵去救睢陽,他也有難言之隱。
賀蘭進明的難言之隱就是許叔冀,因為這位許叔冀是房琯的人。
賀蘭進明與房琯是有過節的,所以,房琯便一直想方設法要整賀蘭進明。當他得知賀蘭進明做了河南節度使時,便任命親信許叔冀出任河南都治兵馬使,并同時授予許叔冀御史大夫的頭銜。這樣一來,賀蘭進明與許叔冀都兼任御史大夫,兩人的官位就不相上下了。
此外,房琯還動用關系,給許叔冀調來了許多人馬,搞得一個兵馬使比節度使還要兵強馬壯。所以,從級別上看,賀蘭進明是許叔冀的上級,但許叔冀壓根兒不買賀蘭進明的賬。不但不買賬,許叔冀還在尋求合適的機會同賀蘭進明干一仗,為房琯除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本來就唯恐被許叔冀突然偷襲,自然不敢輕易分兵支援睢陽了。再加上他在內心深處比較嫉妒張巡、許遠所獲得的驕人戰績與巨大威望,培養未來潛在對手的事情,就更不能做了。
雖說不想發兵,但賀蘭進明卻想留人。他一見南霽云便認定此人是員不可多得的猛將,若自己軍中有此人坐鎮,許叔冀的威脅就完全不必擔心了。于是賀蘭進明暗暗在心中打定主意,要把南霽云留在臨淮,為己所用。
“時至今日睢陽不知存亡,援軍就算趕去恐怕也沒什么用了!”
賀蘭進明突然這樣對南霽云說道。
“睢陽或許尚未被叛軍攻下,假如屆時城池已經陷落,我南霽云必以死向大夫謝罪!”
南霽云堅決地說道。
好!有情有義!聽聞南霽云此言,賀蘭進明對他的喜愛不禁又增了一分。
為了留下南霽云,賀蘭進明決定以退為進。他先假意許諾自己會再認真考慮出兵救援一事,讓南霽云先下去休息,然后轉過頭來就叫上屬下,命令他們吩咐廚房準備一桌最豐盛、精致的筵席,并通知臨淮的主要官員將領做好準備,晚上一起陪南霽云吃飯,務必要搞定此人。
南霽云應邀出席了晚宴,但面對著一大桌的美酒佳肴,以及席間曼妙的歌舞表演,他卻毫無所動。
難不成是這個月光吃樹皮、草根,搞壞了腸胃?
賀蘭進明及一道陪同的官員都不明所以,看不出門道來。
但南霽云看出來了。
他雖然不太懂什么政治,不了解賀蘭進明同房琯、許叔冀的明爭暗斗,不過從眼前的這一景象以及賀蘭進明臉上的笑容中,他已能夠明確一點:這些人根本無心救援。
于是,這個剛強果敢的男子漢突然放聲大哭:
“本州遭受強敵圍攻,已被圍困半年多,糧食已盡,兵力已竭,已然無計可施。剛被包圍之時,城內尚有數萬人,如今婦女小孩已被吃盡,城中百姓早已易子相食,張中丞更是親自殺掉了自己的愛妾,讓將士們充饑。現在城內存活的不過數千人,城池肯定會被敵人攻破。睢陽一旦陷落,叛軍很快就會兵臨臨淮了,唇亡齒寒,你們怎能不救啊!”
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或吃驚或憤怒的目光,繼續朗聲說道:
“我南霽云之所以甘冒矢石,匍匐乞師,來到臨淮,是認為大夫必會念及社稷危亡,言出必應,發兵救援。誰知大夫竟坐擁重兵,卻要眼睜睜地看著睢陽陷落,且毫無分擔災禍、救人于危難之心,這豈是忠義之人的作為!”
說著話,南霽云逐步逼近了賀蘭進明。這下不僅是賀蘭進明身邊的衛兵、現場的賓客,就連賀蘭進明本人也緊張了起來。這位仁兄現在情緒如此激動,要是一怒之下干掉自己,那就麻煩大了。
南霽云的確非常憤怒,很想當場干掉擁兵不救的賀蘭進明,但他最終還是強行忍耐住了。因為他還要回城向張巡復命。
“霽云來時,睢陽之人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吃糧食了,我南霽云豈能獨享美食?我實在咽不下啊!”
此時,他已經徑自走到了賀蘭進明的酒席前,而賀蘭進明的侍衛也已經按住了腰間的佩刀,準備隨時出手。
“南霽云既然不能完成主將交給我的任務,就請大夫留下我的一個指頭作為信物,讓我得以回城復命吧!”
說罷,令在座眾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南霽云竟然真的親口咬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新唐書》稱拔佩刀斷指)。在把斷指放在賀蘭進明面前后,南霽云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到了,許多人不禁為南霽云流下了熱淚,但是賀蘭進明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拒不發兵。
南霽云悲憤地離開了臨淮。據說臨走前,他抽出一支箭狠狠地射向臨淮佛寺里的一座佛塔。隨著箭頭應聲沒入塔磚,南霽云立下了自己的誓言:“待我破賊回來,必滅賀蘭,此箭為證!”
賀蘭進明不信南霽云能回來找他報仇,事實上,南霽云這一去之后,確實再也沒能回來。
但賀蘭進明很快為他的自私狹隘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最后的援軍
南霽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雖然騎術精湛,縱使箭無虛發,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沒有兵,沒有武器,沒有糧食,他根本救不了睢陽城,根本無法改變局面。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痛哭一場,等待睢陽陷落,再去找賀蘭進明或尹子奇報仇?
那么城內那些百姓和士兵的犧牲與堅守呢?他們就這樣白死了嗎?他們的堅守又意義何在?
不,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睢陽城一直以來的付出都是有價值的。正是這座城的軍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凝聚成了一道長城,擋住了叛軍南下的鐵騎,保住了國家的財賦重地,以及更多百姓的生命與家園。
回去了!再拼死一搏吧,不求擊敗敵人,但求無愧于心!
“走!我們回睢陽,最后再大戰一場!”
當夜,南霽云一行二十九人策馬狂奔,趕回睢陽,然而在途中,他們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驚喜。
途經真源,城中守將李賁為南霽云等人送來了極為珍貴的一百匹戰馬;行至寧陵,奉命守在這里的張巡部將廉坦主動請纓,帶上了三千步騎隨同南霽云一道趕往睢陽。
雖然這只是杯水車薪,雖然可以確定此行兇多吉少,但這些人還是啟程了,堅定地向著睢陽的方向飛奔而去。
閏八月初三日的那個深夜,雨下得很大。跟往常一樣,張巡仍舊沒有休息,他在靜靜地思索著第二天的守城計劃。此時,他耳朵一動,突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響,那是城外的激戰聲!
張巡頓時興奮起來,他立馬推開大門,對著外面大聲喊道:“這是南霽云他們的聲音!”
援兵終于來了!張巡當即親率一隊人馬出城,前往接應。
的確,是南霽云他們回來了。冒著瓢潑大雨,南霽云、廉坦率兵殺入重圍,且戰且行,經過一番苦戰,終于抵達睢陽城下。但由于敵軍人多勢眾,最終活著進入城中的援軍僅有一千多人。
再度重逢,眾人全都淚流滿面。
這是最后的援軍了,所有人都知道睢陽最后的時刻即將到來,然而他們卻決心與這座孤城共存亡,因為只有多堅持一秒,更多的人才可能增添一分生的希望。
經過雨夜的激戰,尹子奇也作出了極為準確的判斷:殺入城中的那千余人已經是張巡最后的援軍,此外不會再有其他部隊來營救睢陽,終于可以見到城破的那一刻了。
于是,尹子奇下令前線強化圍困,同時增加了對睢陽的軍事騷擾。他想憑借這些加速睢陽守軍的崩潰。
但守軍出乎意料地仍在頑強堅持,從秋天堅持到了冬日,直到十月九日那一天。
叛軍終于強攻上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睢陽城頭,此時,城上僅有的四百名守軍早已因疲憊和饑餓完全喪失了反抗的能力,睢陽終究陷落了!
張巡目睹了城池的陷落,他已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止了。
然而此刻張巡依舊非常鎮定從容,他不緊不慢地整理好儀容,面向西方,恭敬下拜。
“臣已力竭!最終未能保全此城,活著既然無法再報效陛下,死后則當化為厲鬼繼續殺賊!”
然后,他奮起力戰,直到被擒。
張巡被叛軍擒住后,睢陽太守許遠不久也被俘虜。
守軍見到張巡和許遠全部被俘,眾人相繼強撐著站起,向二人致敬,然后先后掩面哭泣。
此時,一個堅毅而又無比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
“大家安靜下來,不要怕,死亡只是一種宿命而已!”
這是大家所熟悉的聲音,張巡的聲音。他的聲音似乎總有一種魔力,能夠給人以心靈上的慰藉。正是這個聲音帶領他們一路堅持了下來,直到現在。
眾人不再哭泣,他們默默地目送著張巡的身影離去。
叛軍主將尹子奇終于見到了這個折磨了他近一年,還把自己變成獨眼龍的對手。
“我聽聞閣下每次在前線督戰,都會大聲疾呼,以至于眼角開裂流血,口中牙齒被咬碎,這是何必呢?”
張巡冷眼看了尹子奇一眼:“我立志吞了你們這幫逆賊,只恨勢單力薄啊!”
尹子奇怒了,他沒想到已淪為階下囚的張巡竟然還敢如此桀驁。
“那就讓我見識一下傳聞中的是真是假吧!”
于是他拔出佩刀,強行撬開了張巡的嘴。所見的一幕,讓他瞬間震驚了。張巡的嘴里面居然真的僅剩下了三四顆牙齒!
“我為君父大義而死,你投靠逆賊,行同豬狗,豈能長久!”
雖然發音已含混不清,但他依舊罵聲不絕。
就在這一刻,尹子奇釋然了。表面上,他雖是勝利者,可如今他已經輸得心服口服。
懷著對張巡的無比敬佩之情,他打算釋放張巡——無條件釋放。
尹子奇的部下們聽說了這件事,馬上趕來阻止。
“此人乃是守節義士,肯定不會為我所用,況且,他素來深得民心,不可久留啊。”
是啊,尹子奇已經領教過了張巡的勸降能力,如果他把自己身邊的人都忽悠反正了,那可大大地不妙了。
于是尹子奇決定,再試著勸降張巡一次吧,最后一次。
尹子奇來到張巡面前,他身邊的士兵則抽出了刀,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不歸降,就去死吧!
張巡的回答還是照舊,寧死不降。
尹子奇惋惜地搖了搖頭,然后走到張巡旁邊的南霽云處。
雖說南霽云同他有一箭之仇,不過身為一個愛才之人,尹子奇卻并不計較。更何況,南霽云來來回回殺出重圍時的生猛表現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若有此等猛將在麾下效力,安愁江淮各郡不俯首稱臣!
尹子奇向南霽云表達了他的由衷敬佩,并向南霽云發出了誠懇的邀請。
燕國東南戰區的頭號先鋒大將,建功立業指日可待,這個誘惑并不算小。
南霽云沒有像張巡那樣迅速地拒絕,他愣了一下。
就在此時,張巡有些激動了,他當即大喊道:“南八!大丈夫死就死了,切不可向不義之人屈服啊!”
南霽云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巡,搖了搖頭,露出了一臉苦笑:“我只是想有所作為而已,將軍您是知道我的,我豈敢不死!”
于是不肯投降的張巡、南霽云與姚(張巡好友、姚崇侄孫,時任城父令,《新唐書》記作姚訚)、雷萬春等三十六人在同一天英勇就義。只有睢陽太守許遠被尹子奇下令送往洛陽,交給安慶緒處置,后在洛陽光復前夕被安慶緒派人殺害(另有一說為,行至偃師時因不肯屈服被害)。
處斬之日,張巡神態自若,面不改色,終年五十歲。
新任的河南節度使張鎬在路上就聽說睢陽危急,因此下令倍道兼行,但他緊趕慢趕到底還是晚來了一步。等他趕到前線時,睢陽已經失陷三天了。
張鎬火了,開始追究責任,先查自己下令救援后沒有行動的,譙郡太守閭丘曉第一個浮出了水面。
這位仁兄素來傲慢,而且為人兇狠,對于張鎬的軍令以及張鎬本人,他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他接到命令后,拒不發兵,坐視睢陽失守。張鎬找了個由頭把他騙了過來,亂棍打死。
不久,浙東的李希言部、浙西的司空襲禮部、淮南的高適軍、青州的鄧景山軍,這幾路人馬在接到張鎬的急報后相繼趕到了睢陽。
一方面,因為睢陽一役,部隊的損失確實太大了,需要休整,現在實在干不過四路唐軍;另一方面,考慮到郭子儀等在試圖攻下洛陽,安慶緒那邊可能隨時需要支援。鑒于以上情況,尹子奇下令放棄睢陽,返回陳留。
選擇暫時撤退的尹子奇再也沒能回到這里,因為此時距離他的死亡,也就還有十來天的時間。
尹子奇率軍返回陳留沒兩天,洛陽便被唐軍收復。在形勢發展看上去越來越有利于唐朝的情況下,陳留果斷宣布反正,尹子奇這樣的首逆自然第一個被干掉,成為陳留回歸唐朝的最佳見面禮。
睢陽終究又回到了唐軍的掌控下,從此它又像一扇大門一樣牢牢守護住大唐的經濟命脈,讓唐朝獲得了發展軍隊、持續作戰的財力保證,為帝國的發展和延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當年那些死守此城的勇士卻全都不在了,只有偶爾吹過殘破城墻的東風,似乎還在講述曾經在此上演的一幕幕精彩且令人動容的故事。
得悉張巡等人所做的一切,張鎬深感震撼,他將他所知曉的一切命人整理成了一份相當長的報告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給予這些烈士們理所應當的肯定。
十二月十五日,朝廷根據議程安排,開始處理平叛戰爭開始以來死難殉國官員將領的表彰事宜。李憕、盧弈、顏杲卿、袁履謙等人先后得到了朝廷的追贈,他們的子孫親戚也相繼被朝廷的人找到,召入長安,接受應得的榮譽并被委以官職。然而,到了張巡這里,卻出現了問題。問題集中體現在,朝中大臣對于張巡的評價出現了極大的爭議。
肯定張巡的人認為,張巡實在是個蓋世英雄。從雍丘守到睢陽,從令狐潮打到尹子奇,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大小四百戰,斬將三百人,殲滅叛軍十余萬,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自力更生,連守軍的武器裝備也全都是取之于敵,用之于敵,這樣空手套白狼,死守至最后一刻,最終光榮殉國的將領,不是英雄的話,那是什么?!
否定張巡的人則認為,張巡固守睢陽不撤軍,是為了拿睢陽軍民的性命為自己博一個流芳百世的英名,其用心十分險惡,想法極其陰暗。在他們看來,與其組織軍隊靠吃人來守衛城池和百姓,倒不如主動棄城,帶著百姓撤離更好一些(當然,為了政治正確,沒人敢明確提出舉城投降叛軍這個可行的選擇)。所以照這些人的意見,不但不應該對張巡加以褒獎認可,反而應該對其反人類的食人罪行予以最強烈的批判和最嚴厲的譴責。
要否定,要聲討,要追究,這就是這一部分大臣對張巡的態度。
要知道,張巡如果真的按照他們所說的那樣,早早帶著睢陽軍民棄城而逃,或者是戰敗了、投降了、自盡了,這些喋喋不休的官員根本不會有現在站在朝堂上高聲爭論的機會。在睢陽不死守的情況下,失去江淮地區錢糧供給、遠在西北貧瘠苦寒之地的朝廷勢必會逐漸瓦解(打仗和維持基本運轉都是需要大量錢糧的)。不要說收復兩京將遙遙無期,整個戰爭的形勢也必會迥然不同。
從來不會也不愿設身處地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思考,只喜歡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指責他人,這些人的確是既很無聊,也很無恥。
于是,終于有人忍不住了。
張巡的朋友李翰揮筆寫就《進張巡中丞傳表》一篇,通過關系上呈給了皇帝,他在本篇文章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張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全了江淮地區,來等待陛下的大軍。陛下東征大軍來到后,張巡又戰死沙場,他的功勞可以說是很大啊!
“可是,有人卻想要以張巡曾吃人肉來定他的罪,并宣揚張巡死守睢陽是一種極其愚蠢的行為。這類人只盯著張巡一生中的瑕疵,卻對他的貢獻視而不見,臣為此深感痛心疾首!
“張巡之所以要固守睢陽,是他相信會有援兵,誰知附近幾處均按兵不動,以至于城內糧食吃盡,不得不為堅守而吃人,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出于張巡的本心啊。假如張巡守城之初就有吃人的打算,為了守城進而保全天下而犧牲了數百人的性命,臣尚且覺得他的行為可以功過相抵,更何況這根本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如今張巡死于國事無法再見天下太平,朝廷的褒獎追贈雖是對他功勞的肯定,但這對他本人還有什么用!假如現在沒人把此事及時記錄下來,恐怕后世之人也無從得知這段歷史,令張巡在生前身后都不被人所知,這實在是件可悲的事啊!所以臣才斗膽撰寫《進張巡中丞傳表》獻上,懇請陛下交付史官,編入史冊。”
李翰這番慷慨激昂的言論加上一篇令人扼腕慨嘆的《進張巡中丞傳表》徹底平息了所有的爭議,并且讓李亨也作出了他應該作出的表態。
“追贈張巡為揚州大都督,許遠為荊州大都督,南霽云為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以上三人皆立廟睢陽,加以祭祀。
“以張巡之子張亞夫為金吾大將軍,許遠之子許玖為婺州司馬。睢陽、雍丘賜免徭稅三年。”
張巡和他的一生終于得到了朝廷主流意見的認可。不過,正如李翰所說的那樣,這些對于張巡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他已經做了他想要及需要做的事情——堅持到底、無愧于心,如此而已。
李翰仗義上表,李亨一錘定音,朝廷蓋棺定論,按理說這件事的爭議就該至此終結了。但事實卻是,并沒有。
在十多年后,關于睢陽當年那段往事的爭議又起。這一次,挑起爭議的人叫張去疾,他是張巡的兒子。
這位仁兄寫了一份超長的奏表呈送給當時的皇帝李豫(就是當年的廣平王李俶),主要闡述一個觀點:許遠其實是個叛徒啊!
此論一出,輿論嘩然,大家都有點蒙,這個勁爆的結論您是怎么得出來的?
張去疾當然有他的理由,而且自以為很充分。
首先,作為當年睢陽城破時的當事人,據他回憶,叛軍正是從許遠負責防守的那一面攻進來的。
其次,城破后,張巡和許遠及他們各自的部下士兵是被分開隔離的。張巡及其部下將校均被折磨致死,而許遠和他的手下卻無一人受到叛軍虐待,幾乎毫發無傷。
最后,據張去疾所言,張巡遇害前曾一度嘆氣,表達憤恨,甚至明白地表示若死后有知,一定不會放過誤國的許遠。
因此,綜合上述親身經歷與回憶,張去疾認定許遠是因為引敵入城,才獲得了這樣的特別待遇,又多活了一些時日,所以許遠是使唐軍丟了睢陽的罪魁禍首,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于是,他懇請朝廷追奪贈予許遠的官爵,以正視聽。
在解決沉冤舊案這類事上,李豫還是非常有經驗的。畢竟之前有為建寧王平反,還經歷過張淑妃案和李輔國的事情,是見過大世面的。眼下的這檔子糾紛,只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面。
所以,李豫一面下達詔書給尚書省要求盡快立案,詳細調查,一面找來了原告張去疾和被告許遠的兒子許峴來當庭對質,并讓百官旁聽,發表意見。
張去疾很明顯繼承了父親張巡超強的說服能力,三言兩語下來就讓文武群臣連連點頭,認為張去疾說的很在理:為啥城池被攻陷后,只有許遠一個人活了下來呢?
對于這個問題,有人給出了比較合理的答案:兩軍交戰,但凡屠城時都會以活捉對方主將作為功勞,這樣想的話,許遠死在張巡之后也就不足為惑了。
而贊同這一思考方向的官員們則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個追問:如果說后死的就是依附叛賊的,那么那些先于張巡死去的人,就此說張巡應當算作叛變,這樣也可以嗎?
話說到這里,已經很明顯帶有詭辯的意味了。
因為在張去疾列出的三處疑似罪證形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的情況下,僅避重就輕地揪住最后一點來反駁,明顯不夠有力。
所以,馬上有人提出了一個足以推翻整個證據鏈的說法:張去疾當時年幼,父親突然慘死,讓他在記憶上可能出現了偏差。于是,根據這一點,朝廷最終決定,維持許遠忠烈的待遇。
很明顯,朝廷和了稀泥,既沒有十分有力地推翻張去疾提供的證據,又沒能拿出有力的證據為許遠叛唐洗清嫌疑,只是在似是而非的猜測基礎上,匆匆結案。
這一舉動看起來很馬虎、很不負責任,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樣做其實很明智、很感人。
因為這次和稀泥的背后,動機非常偉大,也非常明確,明確到后世的史官直截了當地寫進了史書里——“艱難以來,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載簡書,若日星不可妄輕重。”
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自國家出事(即安史之亂)以來,說起忠烈的事跡還沒有能超過張巡、許遠這兩個人的,他們的事跡已被載入史冊,如同太陽星辰一樣不可妄言輕重。
榜樣樹起來了,自然不容有失。那些紛紜的說辭自然也沒有繼續理會的必要。
既然無法確定許遠是否降敵,那么就努力去相信他沒有背叛自己的初心吧!而我們則來全力守護許遠的名譽吧!
成人之美,不揚人之惡,相信美好,相信人內心的正氣,這或許正是大唐這個時代最偉大亦是最可愛的地方吧!
真相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張巡和許遠這兩個名字,已經成為激勵剩下的人繼續堅持走下去的動力。
路還有很長,所以更要相信彼此,繼續向前。
張巡最后留給后世的最大遺產,大致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