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興衰三百年5:從收復兩京到奉天之難
- 士承東林
- 10260字
- 2024-08-30 10:22:56
第一章 離別與重逢
李亨內心深處感到十分矛盾,他還從沒感覺如此矛盾過。矛盾的原因在于,他既不愿李泌就此離開自己,又希望李泌能夠趁早走開。
作為朋友,李亨是十分舍不得李泌的。他記得很清楚,在自己幾乎一無所有、無所適從的時候,是這個人及時出現,幫助自己驅除了前方的重重迷霧,確定了通往勝利的正確道路。從靈武到鳳翔,再到重返長安,前進的每一步都少不了此人的出謀劃策。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李亨如今如日中天般的威望,以及現在的巨大成功。這份功勞,這份情誼,李亨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
然而,作為皇帝,李亨是巴不得李泌立刻消失的。因為李泌實在是太聰明、太能干,也太厲害了。此人對事情的判斷簡直到了半仙的級別,但凡他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只要他講要出事,就一定會出事。從政事到軍事,李亨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李亨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想得比李亨更遠,也更清楚。現在眼看著叛軍不行了,國家就要和平了,這么一個深諳權謀之術,又同廣平王走得很近的人,難保他不會搞陰謀政變,在將來的某一天狠狠地將自己一軍。
當然,更重要的是,最讓李亨苦惱的兩個問題,他已經從李泌那里得到了解答。
第一個問題,自然是對平叛大將的封賞問題,說得再具體點,就是對屢立戰功的郭子儀和李光弼的封賞問題。
這二人如今都已是宰相級別了,且位至三公,爵封國公(郭子儀為司徒、代國公,李光弼為司空、魏國公)。等到攻克兩京,平定叛亂之后,朝廷根本沒有更高的官職可以用來賞賜這二人了,總不能讓李亨說“我下去,你們上來”,或像某些不靠譜的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封這兩人為太子吧。
當李亨提及他對郭子儀、李光弼的這點擔心時,李泌先跟皇帝講了一下歷史。
漢魏以來,國家雖然搞了郡縣制來治理百姓,但仍會賞賜給功臣相應的爵位,并分封土地,讓他們能將這些傳之子孫,而這種做法也延續了下來,直到北周和隋朝還沿用著。但是在大唐建立之初,由于尚未真正占領關東地區,所以當時所封的那些爵位都只是虛有其名,對于“食實封”的人也不過是定期發給一些絲綢、布帛罷了。到了貞觀年間,太宗皇帝有意恢復古制,但因大臣們意見分歧很大而作罷,所以自此以后,大唐對于有功人員大多是直接賞賜官職了。
李亨聽了點點頭,然后不禁發問:“這和我問的問題有啥關系呢?”
看來中學生水準的李亨很難跟得上博導級層次的李泌的思路啊。
好在李泌算是一個很有耐心的老師,他耐著性子對自己剛才說的那一大段話作出了一個觀點性的總結:“古代的君主是把官位授予有才能的人,而用爵位來賞賜有功人員。”
看著李亨依舊一頭霧水的樣子,李泌決定說得更直白一點:
“拿官職賞賜給功臣會有兩個壞處:一是任非其才,會耽誤政事;二是權力過大,會難以控制。所以,那些居于高位的功臣便不會替子孫后代做長遠打算,往往是趁大權在握之時,想方設法謀取私利,無所不為。陛下您設想一下,如果昔日安祿山能擁有一個方圓百里的封國,他會倍加珍惜,希望能傳給自己的子孫,就不會謀反了。”
說到這里,李泌終于亮出了自己的意見:
“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可分封爵土,賞賜功臣,即便一個人的功勞再高,封國再大,也不可能超過二三百里,這與如今的小郡規模相似,朝廷豈會難以控制?而且這樣一來,對于功臣來說也是好事,因為那是他們可以傳至萬代的家業啊!”
這個方法李亨實在是做夢也沒有想過,但仔細聽來,這的確是可以讓朝廷和功臣實現雙贏的法子,于是這一難題算是找到了一個還不錯的解決思路。
不過,第二個難題就沒這么容易圓滿處理了,因為這涉及家庭倫理及父子關系問題,且這個家庭還是大唐的第一家庭。
九月二十九日,廣平王收復長安的捷報送達鳳翔,上報給李亨的那一刻,李亨實在是難掩激動,于是一激動,他就即刻派自己的貼身太監啖庭瑤前往成都向太上皇報捷。
人派出去了,心也平靜了下來,李亨卻又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又不確定是哪里不對,于是他趕忙命人快馬趕往長安,把隨軍前往的李泌召了回來。
見到李泌回來了,李亨的心就安定了一半,他馬上開口告知了李泌自己當時所做的一切——遣使入蜀、撰寫表章,以及奏表的內容。
當得知李亨在奏表中寫道,在迎請太上皇回來后,自己將返回東宮,恢復原來的臣子身份時,李泌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當即打斷還在滔滔不絕的皇帝,急切地問道:“現在奏表還能追回來嗎?”
李亨如實回答道:“啖庭瑤已走遠了啊。”
“太上皇肯定不會回來了。”
李泌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李亨被嚇到了,他趕忙追問原因。
李泌答道:“普通臣子做到七十歲就要致仕了,如今陛下年富力強且立下大功卻不肯繼續做皇帝,而要勞煩年事已高的太上皇來處理全天下的事務,這樣于情于理,太上皇都不可能答應啊!”
因為涉及第一家庭的私密,李泌的這番話說得有些隱晦,可能大家不太容易理解,那我就來翻譯一下:你現在收復了兩京,威望正高,卻提出不做皇帝讓太上皇回京復位,這很容易讓太上皇覺得是在引蛇出洞,而不敢回來啊!
李亨聽到這里有些慌了,兄弟永王意圖割據江南那樣的情況還好說,昭告天下表明他是謀反,滅掉就成,但如果是老爹李隆基打算就此割據劍南,那可咋整,總不能出兵討伐吧。要是日后的某一天,自己在蜀地的某個弟弟突然拿了份所謂的詔書或遺詔出來,宣稱自己當年是逼君篡位,皇位來得不合法,由此號召天下人討伐自己,那種局面就更難收拾了。
李亨想了半天,終于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只好以無比期待的眼神看向李泌:
“那該怎么辦?”
李泌想了一下,回復道:“現在,就請陛下下令由群臣聯名再上一道奏表,奏表中詳盡追述當時馬嵬驛苦留陛下、靈武百官勸陛下登基以及如今陛下成功收復長安之事,再誠懇表述陛下日夜思念父皇,渴望旦暮問安,故而請求太上皇盡快回京,以成全陛下的一片孝心。這樣的話就可以了。”
這是一道極為重要的奏表,它關系著李亨的皇位,關系著平叛大計,關系著大唐所有百姓的安寧。
所以,李亨一臉肅穆地注視著李泌,誠摯地發出了邀請:“朝中文臣雖眾,但此文唯先生可寫。”
于是李泌從李亨手上接過了筆,開始奮筆疾書,為了一個最重要的理由——蒼生。
李泌寫完了,然后呈給李亨。
李亨看了一會兒,就開始哭:
“朕原本是一片誠心,想要歸還皇位,現在聽了先生之言,才知道朕大錯特錯了啊!”
不論是真心,還是在作秀,走上這條路的人,都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
于是李亨當即命令另一位貼身太監攜新的奏表趕往蜀地,而后,就與李泌一起飲酒,大醉同眠。
將近一個月后,啖庭瑤先從成都回來了,他帶回了李隆基的口諭:“回京就不必了!如有孝心,把劍南一道給我奉養用,這就可以了。”
李亨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太上皇這是要非武裝割據蜀地了。聽到這一回復后,李亨是寢食難安,憂心忡忡,但又無計可施。
好在數日后,后面派去的太監也回來了,而且帶回了新的消息。
先是太上皇那邊的真實情況:太上皇接到陛下請求返回東宮的奏表后,彷徨不安,飯都吃不下,看起來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返回長安。
幸運的是,還有“但是”。
“但是,等到看過了群臣的奏表,太上皇顯得非常高興,下令進膳奏樂,并親自下詔定下了啟程的日期。”
李亨終于也跟著大喜,他趕忙派人把李泌召來,剛一見面就贊許道:“這都是愛卿的功勞啊!”
李泌沒有當即謝恩,而是趁機懇求離去,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說的李亨陷入矛盾的那一幕。
其實這不是李泌第一次提出要走了,早在他幫皇帝寫完那道創造奇跡的奏表的幾天后,李泌就曾向李亨提出了辭職的請求。因此二人還有過一段極為著名的談話,包括《資治通鑒》在內的眾多史書都詳細記錄了當時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與天下最聰明的人所說的每一句話。
李泌說:
“臣如今已經報答了陛下的恩德,可以重新恢復閑人之身,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啊!”
李亨說:
“朕與先生這許多年來一起歷經憂患,如今正要安享太平,先生為何這么快就要走呢?”
李泌說:
“臣有五條理由使我不能留在陛下身邊,希望陛下準許臣離開,好讓臣能夠逃過一死。”
奇了怪了,難不成還有人要謀害你?李亨馬上追問道:
“先生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泌不慌不忙地展開說:
“這五不可留是:臣跟隨陛下的時間太長了;陛下對臣太過信任了;陛下對臣太好了;臣的功勞太大了;臣的事跡也太過離奇了,因此,臣便不能再待在陛下身邊了。”
李亨無語了,這五條理由,他完全無法反駁,只得說:
“朕突然覺得有些困了,我們趕緊休息吧,此事可改日再議!”
李泌沒有正面接這個茬兒,而是接著說:
“陛下今日與臣同榻而眠,尚且不同意臣的請求,來日在御案之前又豈能答應?陛下不許臣走,就是要殺臣!”
李亨聽得有點激動了,突然超大聲地說:
“想不到愛卿你竟會如此懷疑朕,像朕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殺你?你真是把朕當作勾踐了嗎?”
李泌依舊十分平靜,他不卑不亢地說:
“正因為陛下不殺臣,臣才會請求離開;如果陛下生了殺心,臣豈敢再說一句話!況且,殺臣的不是陛下您,而是我剛才說的那五不可。陛下一向對臣很是厚愛,但即便如此,臣尚且有許多事情不敢出面進諫,那等到安定之后,臣就更不敢再說什么話了。”
李亨越發不開心了,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
“你這是在怪朕沒有聽從你北伐范陽的策略嗎?”
李泌很堅決地說:
“不是。臣所不敢言的是建寧王李倓之事。”
李亨這下也感慨不已,幽幽地說:
“建寧王李倓是朕心愛的兒子,生性果敢英武,朕在艱難之時,他曾立下過功勞,朕豈能不知!但可惜他后來受小人蠱惑,想要加害他的兄長,意圖篡奪皇儲之位,朕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才殺了他,愛卿難道真的不知道其間的原委和朕的苦衷嗎?”
李泌很明確地回答說:
“建寧王如果真有此心,廣平王理當會對他心生怨恨,然而,廣平王每次和臣談及此事,總會痛哭,稱李倓是被冤枉的。臣今日是下決心一定要辭別陛下,這才敢跟陛下談及此事啊!”
李亨并不相信,依舊堅持地說:
“你有所不知,他曾在深夜潛伏于廣平王的府邸外,意圖行刺。”
李泌也堅定地說:
“這都是出自奸人之口的污蔑之詞!像建寧王這樣孝順友愛又聰明智慧的人,豈會做出這種事來!況且,陛下當初打算任命建寧王為元帥,臣卻請求任用廣平王。建寧王如果心存不軌,肯定會非常怨恨臣,可是,他卻覺得臣是一片忠心,此后還對臣更加親近了,就從這一點,陛下就能看出建寧王的真心了。”
李亨沉思良久,最終恍然大悟,他終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兩行悔恨的淚水一下子突破他的眼眶,流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就是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整個人似乎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先生說得對。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么久,朕只能既往不咎。好了,朕不想再談及此事了。”
“臣之所以提及此事,并非要追究陛下過去的失誤,只是希望能讓陛下引以為鑒,防患于未然啊!”
至此,李泌終于說到了這次談話的重點。
“昔日天后有四個兒子,長子是太子李弘,天后想自己稱帝,忌憚李弘聰明,就毒死了他,而立了次子雍王李賢。李賢內心深感憂愁恐懼,就寫下了一首《黃臺瓜辭》,希望能借此令母后醒悟,但天后不聽,李賢最終也死在了黔中。這首《黃臺瓜辭》是這樣寫的:‘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如今陛下已經一摘了,請千萬別再摘了啊!”
這話把李亨說得一愣,他趕忙說道:“怎么會有這回事?你把這首詩抄下來,朕會把它當作座右銘,時刻警醒自己!”
李泌拒絕了:“陛下只須記在心里就可以了,何必表現在外面呢?”
李泌知道,現在的皇帝陛下一定是非常之尷尬,但是,他必須這么做。因為隨著廣平王立下了收復兩京的大功,張淑妃已經生出了猜忌之心,在散播流言,想要將廣平王置于死地。在臨走前,就讓我再為這個飽經苦難的國家、為廣平王再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李亨接受了李泌的相關建議,但是那一天并未批準李泌離開,所以等到了十月,他才又一次申請離職。
李泌去意已決,叛亂似乎也將迅速平定,于是李亨在再次挽留不成的情況下,才批準了李泌的離職申請。
就這樣,李泌返回了衡山隱居。于他而言,這的確是件好事,因為當時李輔國和朝中的中書令崔圓其實已經盯上了他,正在找機會下手。
但現在沒有再出手的必要了。無論是崔圓還是李輔國都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自大唐開國以來,不管你是哪家皇親國戚,還是什么猛將才子,包括牛哄哄的李太白,如果離開了朝廷,在三五年內沒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這人慢慢就會被皇帝丟到腦后,然后就可以被直接掃進歷史角落的垃圾堆了,一百多年間,從沒有人打破這一局面。
可誰也沒想到,他們恰好遇到了一個打破者。
六年后,李泌又回來了,而且變得更為傳奇。當然,他經歷三起三落,終成四朝元老的故事將是我們后面講述的重點。
李泌瀟灑地走了,揮一揮衣袖,沒有帶走一片云彩。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這樣來去從容,即便是李隆基也沒能做到。
在回長安的路上,李隆基的內心其實是很糾結的。他很清楚前往長安意味著什么。如無意外,他將失去現有的特權,從此被置于李亨的全面監控下,再逐漸失去自由。觸景傷情的長安宮殿中可以想見的未來只有痛苦、思念、孤獨與惆悵,但李隆基依然選擇了回來。
這不僅因為李隆基向來是個言而有信、重視承諾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凝聚全國的民心,讓朝廷能把主要精力用在盡快平定戰亂上,早日還老百姓一個太平天下。
這已經是這位七十多歲的老者所能夠想到并做到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也只有如此,他心中的悔恨才能稍微得到平復。
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上皇李隆基一行在六百多名親兵的保護下抵達鳳翔。為了避嫌,太上皇早命令他的侍從與士兵將隨身攜帶的所有兵器都交給當地的政府相關機構保管,然后開始了等待。
李隆基等待的是皇帝派來的迎接隊伍。
事實證明,李亨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更何況是太上皇幸蜀歸來這樣重要而有意義的事情,自然更不敢怠慢,于是三千名精銳騎兵很快出現在了鳳翔城下。
這怎么看都不像是前來迎接的,倒像是來執行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務的。
李隆基的部分親信難免發出了這樣或那樣的抱怨。
只有太上皇本人沒多說話,他只講了三個字:“快走吧!”
十二月三日,太上皇在三千精騎的嚴密護衛下來到了咸陽。這一回才終于像點樣子了,李亨放下繁雜的政事,親自帶上儀仗隊趕往望賢宮接駕。
他一馬當先,向著太上皇所在的望賢宮南門樓跑來。更引人矚目的是,皇帝陛下此番前來居然沒有穿龍袍,而是一身輕便樸素的紫衣,且行動極為恭敬,遠遠地望見門樓,即跳下馬來,接著就是一路小跑,跑到樓前,然后就是一套雖好久不做,但做起來依舊如行云流水般順暢的動作——跪地叩頭。
太上皇見狀,趕忙快步從樓上下來,一把抱住了他許久不見的兒子。
按照我國的傳統,這一抱是必需的,一來表示親近,相當于很久不見,我很想你;二來體現親熱,意味著時間雖長,大家變化雖大,但不把你當外人,以后該怎樣還怎樣。
而擁抱完后,如果再有一段“執手相看淚眼”,父子互相攙扶著登上門樓,向圍觀群眾致意的一幕,那就更完美了。
但這樣的場景并沒有順利出現,因為抱住李亨后,太上皇開始了痛哭。
最開始只是默默流淚,但漸漸地淚水就止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抽泣起來,泣不成聲。
想必此時,李隆基的心情很是復雜,可謂百感交集吧,悔恨、自責、委屈、欣慰,壓抑了一年多的情感終于在此時此刻全部以痛哭的方式宣泄了出來。
李亨真切地感受到了老父親抑制不住的哽咽,他多年來的怨怒與憤恨在這悲切的哭聲中瞬間化為烏有。他一下子伏在父親身下抱住李隆基的雙腳,跟著痛哭流涕,悲不自勝。
隨后,李隆基揮揮手,命人拿來黃袍,親自給李亨披在身上,李亨見狀趕忙又跪倒在地,鄭重叩頭,堅決推辭。
“天意、人心都已歸屬于你,能讓朕安享晚年,就是你的一片孝心。”
說著,李隆基堅決地把那件寓意特殊的衣服交給了李亨。
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關于穿什么顏色衣服的問題,而是一個具有非常重要政治意義的舉動,這表明了李隆基對新皇帝合法地位的承認以及確認,更重要的是,這是當眾確認,有廣大官員、士兵及群眾作人證的,比什么傳位詔書、傳國玉璽都更具說服力和傳播性。
李亨實在推辭不過,最終“勉為其難”地接過了他熟悉的特殊工裝,然后當眾穿在了身上。
周圍觀看的父老百姓由此發出了熱烈的歡呼,并向新老兩位皇帝叩拜,山呼萬歲。
我并不否認,這一幕有點假,甚至于會讓部分人感到不適,但封建社會歷來如此,相信大家通過書籍、影視也對歷史上的這套把戲看得多了,所以,更要習慣。這一套不演是不行的,畢竟大家還各有所需,李隆基不認認真真走完程序,退休后的養老生活估計難有著落;李亨不恭恭敬敬演完這場戲,回去之后估計懸著的心也難以放下。
就這么湊合著演一場吧。這之后李亨才可以安心地做皇帝,李隆基才可以放心地回宮里,說來也算得上是雙贏。
不管我們對這套把戲如何不屑、如何鄙視,反正李隆基父子倆終于完成了權力的所有交接,李亨終于能繼往開來,大膽地繼續前進了。
不過,邁步前行之前,必須先處理一些重要的歷史遺留問題。
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內容就是投降安祿山的那群大臣的處置問題。
由于當年唐朝看上去垮得很快、很徹底,皇帝帶頭跑了,丟失了大片領土,所以投降叛軍尋求下崗再就業的朝廷官員是很多的,從三省到六部,從中央到地方,成群結隊的,雖說還有相當一批跟著安慶緒一道跑路了,但光是留在長安和洛陽沒來得及跑的降官,就有數千人之多。光是整理名單、建立檔案就要花費不少時間。
但就算再麻煩,這項工作還是要做的,而且還要認真做、仔細做,不然不僅無法“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更不能起到震懾和警醒的偉大教育意義。
十一月初,一應準備工作就緒,正式動手。
李亨下令設立特別法庭,由禮部尚書李峴、兵部侍郎呂出任特別法庭法官(詳理使),與御史大夫崔器一起審理降官。
最先被拉上來審的,是降賊的高官,比如前宰相陳希烈,一把年紀了居然不知廉恥,上趕著跑去投降了安祿山,也搞了一個宰相來做,實在是可惡至極。還有張說的兒子張鈞、張垍(駙馬)就更沒有節操可言了,身為皇親國戚,居然率先迎降叛軍,真乃大逆不道,所以對這批人,大家的態度比較一致——全都拉出去砍了。
但接下來的,就有分歧了,因為名單上的這批雖也是降賊的高官,但情況稍有不同,他們是作戰失敗被俘后,沒扛過叛軍的威逼利誘,這才接受偽職的,比如前河南尹達奚珣就是這種情況,雖說被迫當了宰相,但連班都沒上過,從未給叛軍賣過命,只不過掛了個名,也要殺嗎?
在這一問題上,負責審訊的三位主官意見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其中,呂和崔器是一派的,他們本著一視同仁的態度,主張通通殺掉。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李亨曾想要處死一百余名被俘虜的叛軍士兵,雖說后來根據大臣的建議,將這些人赦免了,但崔器等人從這件事中看得出,皇帝對于所謂的降賊者是深惡痛絕的,因而此時他們堅持要全部干掉,一了百了。
李峴自己是一派的,他認為不能這樣胡來,否則一來會顯得朝廷不寬仁大度,二來會起到反效果,讓那些還跟著安慶緒一道走的人被迫一條路走到黑,不利于迅速平叛。
本來根據少數服從多數、非專業尊重專業的兩大原則,李峴是應該閉嘴的,但是他并沒有。這除了因為李峴先生比較正氣加硬氣外,還因為他曾找來了一個人作為自己的法務顧問(詳理判官)。
這個人叫作李棲筠,時任殿中侍御史。此前,他曾在名將封常清的軍中做判官,此后又得到李光弼的賞識被請去主管后勤糧草,可以說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不過此人在歷史上的名氣相對不大,因為他的兒子和孫子名氣實在是太大了。
他的兒子叫李吉甫,曾兩度任相,一度出鎮淮南多年,一手輔佐唐憲宗開創了著名的元和中興的局面(元和中興是安史之亂后唐朝朝廷難得的一次偉大雄起)。
他的孫子叫李德裕,這位仁兄也很厲害,出將入相,百事精通,更在朝中組織起了一大勢力,人稱“李黨”,并終生擔任李黨領袖,是牛李黨爭中主角中的扛把子,更被大詩人李商隱譽為“萬古良相”。
雖然呂和崔器并不可能知道李棲筠的子孫有多么厲害,但他們還是清楚一點的——李峴加上李棲筠并不好對付,于是這事就被反映了上去,交給皇帝做最后的定奪。
不出所料,李亨一開始是傾向于呂和崔器的處置意見的,但李峴的一份奏表讓他改變了主意。
因為李峴在奏表中把利弊分析得很明白:陛下如果搞“一刀切”,全部剁了,那其他降官會堅定地追隨叛軍同朝廷拼命到底的!
李亨想了一下,覺得還是李峴說得有道理,便最終聽從了李峴的建議,依罪狀大小及情節輕重,將降官們分為六等:
特等獎得主十八人,以達奚珣為首,處置辦法為押到長安城西南的獨柳樹下斬首。
一等獎得主七人,以陳希烈為首,處理辦法為賜死于大理寺內。
二等獎得主若干人,主要為被俘后接受偽職的文臣,處理辦法為杖刑(打屁股)。此處罰看似輕松,實則不然,打完之后,是死是活,全憑運氣和體質。需要畫重點的是,杖刑是在京兆府衙門外公開執行,圍觀群眾很多,因此即便沒被打死,有的人過后也可能會羞憤而亡。
此外,還有三等獎得主(降賊將領為主)、四等獎得主(降賊郡縣級官員)、五等獎得主(降賊的朝廷及地方小官)若干人,各獲得長期長途流放、中期長途流放、貶官等相應待遇。
在這些人中,需要拿出來一提的,自然還是張均、張垍兄弟。因為在所有人中,他倆是李亨唯一想放其一馬的,但是,他最后沒能如愿。
因為有人發言表示,這兄弟二人罪大惡極,必須處死才行。
這人一發聲,就沒有人反對了,包括李亨,因為發言的人是太上皇。
“張均、張垍兄弟投靠敵人,且都是身居要職,手握實權的啊,特別是那個張均還替叛黨出謀劃策,插手我家務事,更是罪不可赦!”
看來太上皇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不過,李亨也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當年張說父子曾力挺過他,所以此時李亨也是真的豁出去了,匍匐在地哀求太上皇,甚至為此當眾搞得嗚咽流涕。
李亨如此拼,李隆基當然不好繼續強硬堅持。于是他命人將地上的皇帝攙扶起來,并做出了妥協:
“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張垍可長流嶺南,但那張均必不可活,你也不用想再救他了。”
留了一個,總比全死掉好,以后到了下面,也算是對張說有個交代。
于是李亨哭著答應了。
在這段記述中,李亨有情有義,李隆基通情達理,讓人不禁為之長嘆。
講真的,我當年讀至此處也長嘆了一聲。
可惜是假的!
因為《舊唐書》和《新唐書》中關于張垍的結局記載得很一致,也很清楚。這位仁兄是死在叛軍那邊了(“垍死于賊中”),所以根本談不上什么流放嶺南。不過,流放嶺南的情節倒非憑空杜撰,而是有真實內核的。被流放到那邊的,其實正是“被殺死”的張均,他才是被李亨求情救下,送到合浦郡長期勞動改造的人。因此,他后來還寫了一首《流合浦詩》,此詩留存了下來,這詩今天也算是張均先生對“我還活著”的一種有力的聲明吧。
曾經名滿天下,備受全國有志青年愛戴的張家就這么完了,還自此遺臭萬年,說來未免有些可惜。
但要說張家從此被棄若敝屣,那也是不對的,因為他家后來畢竟還出了個皇后,雖然這個皇后當得有些神奇。
事情是這樣的。十一年后,當時的皇帝李俶追謚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建寧王李倓為承天皇帝,但有感于弟弟死得太早還沒婚配人家,在九泉之下當個光棍皇帝非常可憐,便自作主張將興信公主和張垍所生的一個早夭的女兒,以冥婚的方式嫁給了老弟,并追謚為恭順皇后,于是范陽張氏一族的族譜上就又出現了這么一個皇后。
但是,這也是這一家族最后一次閃耀于歷史的主舞臺了。
果然,歷史只會夸耀那些值得夸耀的人。
所謂賞罰分明,處罰了降官,功臣當然更不能忘。
最先回長安的,是葉護和他手下的回紇兵。雖說這批人基本上屬于雇傭兵的范疇,拿錢辦事,但畢竟人家不是誰的錢都收,誰的事都幫著辦,更何況,葉護還曾深明大義地延期收賬,所以李亨十分感激。聽說友軍歸來,他拿出了僅次于給老爹的迎接規格,派出朝中文武群臣前往京郊的長樂驛館迎接,并在宣政殿設宴,親自款待。
當然,吃飯的事并不著急,這點李亨知道。所以葉護一上殿,李亨即宣布賞賜給他和他的將士們很多絲綢、財物,然后就是一個勁兒地猛夸:
“能替國家成大事、立大功的,就是你們這等壯士啊!”
幾句話下來就把耿直的葉護夸得熱血沸騰,他當即拍胸脯表示要為大唐皇帝收復范陽,掃清殘賊,功成之后,再把家回。
于是李亨也激動了一把,幾天后他一紙詔書任命葉護為司空、爵封忠義王,并下達了一個對唐朝后世有深遠影響的命令:
從今往后,每年無償贈送回紇兩萬匹絹,回紇可直接前往朔方軍處領取(“每載送絹二萬匹至朔方軍,宜差使受領”)。
這一舉動真可以說是最早期的“嘴上一時爽,全家都遭殃”了。
李亨不會知道,在日后喪失了大片國土的實際管轄權的情況下,這筆年供會成為唐朝中央政府的一項巨大財政負擔,其后這一行為又進一步演化成了備受時人詬病的唐紇“絹馬貿易”,險些將大唐拉入惡性傾銷貿易的旋渦,并因高額負債導致經濟崩潰。當然,前提是,如果沒有那個人出現的話。
葉護封王后不久,廣平王李俶和郭子儀也相繼回到了長安。
一見到郭子儀,皇帝陛下恨不得立即沖上去擁抱。
郭愛卿啊,你的確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于是,當著滿朝文武及來自西域、回紇諸位朋友的面,說出了他一生中對部下將領的最高評價:“愛卿對于我的國家實有再造之恩(雖吾之家國,實由卿再造)!”
八個月中歷經無數次刀鋒,三場大戰,先敗后勝,既痛失愛子,又連折大將,郭子儀的確是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奮戰,才擊潰了強悍的對手,完成了收復兩京的偉大功業,對于這一評價,個人以為,他當之無愧。
不過,再造大唐的評價并不應該只屬于郭子儀一人,它也同樣應該屬于運籌帷幄的李泌,戰無不勝的李光弼,以及死守孤城的張巡。
然而,在這促成大唐奇跡般觸底反彈的四個人中,只有張巡沒能親眼見到兩京光復的捷報。
因為就在長安城光復后的第十一天,這位守一城而捍天下的大唐將領,放出了最后一支弓箭,砍斷了最后一把馬刀,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力竭被擒,隨即遭到殺害。
這個殺害了張巡的人,叫作尹子奇。
當然,這位仁兄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自己這次攻擊和這一刀下去,造就了一個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富爭議的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