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中秋，天氣仍然悶熱得叫人無法承受。二十多天沒有下雨了，鄉村公路上，一輛汽車開過，揚起一道長長的黃龍，行路人倒霉，身上落滿厚厚的塵土。

我騎著自行車趕路。妻捎話說，孩子病了，正住院，叫我無論如何回來一趟。天熱，心急，頭上汗水直淌。正自嘆運氣不佳，路邊拐彎處，一棵大槐樹下，水靈靈一擔鴨梨，賣梨人敞胸露懷，一手叉腰，一手拿一頂破草帽扇涼。

我撐好車子，走到梨擔子跟前，也不問價錢，便說：“稱二斤。”

賣梨人將我左右端詳，好像我是天外來客。我正渾身不自在，不料他卻說：“梨不賣，要吃幾個可以”。

我一怔：“那你把梨擔到這里干啥？”

“送縣上果品公司。”

“這兒不是一樣的賣嗎？”

“行路人吃幾個梨收人家的錢，顯得有些小氣。”

我渾身一震，對賣梨人肅然起敬：“假如人人都來吃你的梨不掏錢，你這一擔梨不是完了嗎？”

“我這一擔梨就是專門送人的。擔到果品公司檢驗成色，請他們嘗嘗，定個價錢，以后好用汽車送。”

噢——，是這么回事。他將一只梨遞到我的手中，咬一口，梨汁順著口腔流到胃里，頓時，舌下生津，神清氣爽。

“你這梨，是自個兒產的嗎？”

“那里，承包生產隊的。”

“包了多少畝？”

“一百二十畝。”

“什么？”我差點把梨核吞到肚里。

賣梨人卻哈哈一笑：“四家人合伙包哩，每家連婆姨兩個勞力，正好八個人，務做一百二十畝梨園不值啥。”

“今年收成可好？”

“好著哩。政策好，天睜眼，給咱把氣掙上了。”

接連三只梨下肚，解渴生津。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正想找個詞兒謝謝人家，不料，賣梨人卻開了口：“你在城里工作嗎？”

“正是。”

“想托你辦個事兒。”

“啥事？”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可能這三只梨要付更大的代價。后悔不該上當，看來這賣梨人存心不良。

“托你打聽一個人。”

“誰？”

“范菊香。”

“你跟她一個村？”這一驚簡直使我喘不過氣，因為這范菊香正是我娃他媽。

“不是。”

“那是什么親戚？”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人。

“也不是。俺……認識她。”他嫣然一笑，臉上出現男子漢少有的羞澀。

醋勁伴著火氣，說不來啥滋味。賣梨人大概看出了我的內心，反問道“你認識她？”

“認識……噢，我們是隔壁鄰居。”終于，理智戰勝了沖動。我想探一探這男子跟我妻子究竟啥關系，便淡淡地問了他一句：“你找她有事？”

“俺給她捎些梨。”

“你是怎么認識她的？”

“唉！說來話長。”賣梨人從腰里解下一個掛包，一邊往里裝梨一邊說：“早先，她跟俺訂了婚，俺倆雖說是父母包辦，但見了幾面以后，心里可都愿意。菊香那女子，靈著哩！給俺納的鞋，實邦實底，一年穿不爛，俺媽俺爹都喜歡她。她愛吃梨。可是，好幾年吃不到我家的梨了。”

“那以后——，你們為什么沒有結婚呢？”

“菊香她爹那人，你不知道，鉆錢眼里了，隔門縫看人哩，把俺看扁了。嫌俺窮，硬逼菊香跟俺退了親，聽說跟城里一個有小孩的離婚男人結了婚。唉！都六年了，按說咱這陣子也有老婆有孩子了，憑良心老婆對咱也不錯，那些事兒也不該再往心里想了。可是，總覺得心里還欠著人家菊香什么。你看，這件褂子就是人家菊香納的。雖說咱現今穿什么都不缺錢，可總是舍不得脫。男人女人，除過當夫妻，難道再不應當有些什么？”

我該說些什么？我能說些什么！雖說菊香樣樣都好，可她并不愛我。在我那個家庭里，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我生活得多么幸福。他們哪里知道，那是一潭沒有生氣的死水……但是，怨誰？

我騎著車子趕路，天，好像更熱了。

1983年于洛川

2020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