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請醫出山(2)
- 細菌
- 李發鎖
- 5621字
- 2014-12-31 11:45:13
考慮透徹的呂望遠最后決心離開長春市,離開這個愛恨交加的傷心之地。走之前必辦的第一件事是到公安局登記自首,交代自己參加國民黨騎兵二旅當少校軍醫的經過及行為。不辦這件事便是畏罪逃跑,甚至成為潛伏嫌犯。已經收拾好了的包裹放在飯桌上,準備從公安局回來再帶走。老母親卻把包裹遞到了他手上:“去公安局登記完了,不要再回家,馬上就走,連夜趕路。走晚了怕生變故,你若被抓進去,一家人怎么活?”
公安局門前站著荷槍實彈的雙崗,登記通告第六款中“包庇隱藏不報者,同罪處罰”的規定,驚出了呂望遠一身冷汗,慶幸自己及時進行了自首登記,否則必然累及老母。呂望遠加快了出城腳步,下定決心去新地兒,安置好了立馬趕回來偷偷將老母及全家接走。
3
盧大力的大姐讓兒子來叫盧大力回家一趟。自打當了區長,家里人知道他忙,很少找他回去,除非老娘有病。盧大力嚇了一跳,趕忙問:“二小,是你姥病了嗎?重不重呀?”
二小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病了,說重不重,不重也重。”
盧大力:“好好跟舅說,到底重不重?”
二小:“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說重這回沒吐血,說不重躺著不跟我說話了。舅舅我得回去上學了。”說完,也不待盧大力回話,往上提了一下褲帶,吸溜了一下鼻涕,便跑了出去。
盧大力家在凈月區花家油坊屯,離凈月潭三里多地,是個環境幽靜的小山村。盧大力老娘36歲失去丈夫,帶著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苦守苦熬著不改嫁。當時最大的女兒12歲,最小的盧大力才3歲。孩子都拉扯大了,自己也倒下了,得了人見人怕的“肺癆”,時常咯血,人瘦得見風倒。在長春就將解放那段日子,人日漸不起,送老衣服都備下了。萬幸花家油坊在圍城卡子的外邊,慌神的盧大力找到給自己治過腿的門玉生,兩人半夜騎馬趕到了花家油坊。按著門玉生開的方子,用藥一周便有了起色,先是止住了咯血,繼而減輕了咳嗽,過了一段竟好了起來。進城后,門玉生說等哪天晚上再跑一趟看看。盧大力見老娘已無大礙,說什么也沒同意。老娘逢人就宣傳兒子隊伍上姓門的神醫把自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沒料到在門玉生聲名揚出去的同時,人們都知道花家油坊出了個大區長,就是當年劉大買賣的伙計。
盧大力急急忙忙處理了手頭的緊要事,騎上快馬往家趕去。他想看個究竟,實在沒辦法時再找門玉生來一趟。進門一看老娘面色還好,只是不似以往那么歡喜。盧大力不敢對老娘說什么,把話扔給了大姐:“大姐,我忙得一天當三天用,每天睡四五個鐘頭覺。以后除了咱媽有病,你別找我回來。”
大姐瞅了瞅眉頭緊鎖的老娘,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老娘把話頭接了過去:“是我讓找你回來的,這事比你媽的病,不,比你媽的命都重要呢。你在外邊咋撲騰媽管不著,可要影響到家里,媽就不能不說話了。聽說你要給老劉家的小丫頭片子抬棺出殯?是不是有這碼子事?”
“媽,你在家待著咋就聽著這事了?哪個長舌頭往你耳朵里亂吹風。不過這事倒真有。”盧大力不高興地解釋,“他劉大買賣是冤枉過我,但我現在是共產黨的區長,他是我們區的居民,他家死了人我怎么不能去發送?”
“你跟劉大買賣有什么過節是你們男人之間的事,當媽的不管;你當區長也好,不當也好,幫人家發送人,媽也不管;但你讓一個小丫頭片子騎在脖梗子上,媽就不能不管,因為這關乎到老盧家續香火的大事。”說到這兒,坐在門旁邊的兒媳婦貴芬理虧似的低了眉眼,老娘似沒看見一樣自顧說,“你們若是有了兒子,你愿意抬誰,愿意咋抬,媽二話不說一句,可你們現在不是只有一個丫頭嗎?他大姐,你把事給他好好破解破解,讓他腦袋開一開竅兒。別出去混了幾年,連祖宗的老理都不講了。”
“哎,媽,我就給大力說說。”大姐謙恭地答應過老娘,把臉轉向了弟弟,“大力呀,別人說的咱可以不信,這事可是花姨神說的。沒有兒子的男人不能發送沒結過婚的女人,尤其是小丫頭。發送啥家里就來啥,發送男孩那魂兒就跟著發送的人來家里了。這不,弟妹剛剛有了嘛,我怕再生個丫頭,就跟媽把這事說了。你別怪大姐,姐也盼弟妹生個大胖小子,好讓媽抱上大孫子,媽這輩子就剩這點心愿了。”
“這都哪跟哪呀,亂七八糟的。生男生女是兩個人的事,跟外人有什么關系?”盧大力叫道,“再說貴芬已經懷上了,生男生女已經定了,你們咋這么迷信呢?”
“老實聽你大姐講!咋一點規矩也不懂?”老娘白了兒子一眼,“你個大男人懂什么?酸兒辣女。你問問貴芬是不是酸辣都愿吃,是男是女還沒定嘛。”
花姨神的名字叫花桂枝,是花家油坊的大神。哪家有人中了邪沖了鬼,都要請花桂枝去跳神,誰請都必須有香煙抽,還要有雞蛋和鴨鵝,走時要帶白酒。驅邪送鬼靈驗,人們心甘情愿送好東西。久而久之,花桂枝的名字就被花姨神取代了。前一段,二小一磚頭砸傷了一只正在偷雞的黃鼠狼后腿,正在可惜沒砸到腦袋時,一旁的大姐嚇破了膽,右腿立馬軟了下去,半夜時分便胡言亂語起來。花桂枝連跳了兩夜大神,終于將大姐的魂魄穩了下來,只象征性拿走了抽剩的半盒煙,連那只被黃鼠狼咬傷的雞也未帶走。大姐便掏心摘肝交了知心朋友。花桂枝投桃報李,把開中西醫診所的丈夫金德亮殷勤領到盧大力多病的老娘身邊。
“大姐,我跟你說過兩三次了,不要跟那個姓花的大神來往,還有金高麗。”盧大力不敢頂撞娘,把話扔給了大姐,“他們兩口子原先咋不對咱媽好?他們為啥只對咱家好,對村里別的人家不好?跳神啥都要,藥費死貴,看病三請不到。還不是因為我當了區長,他們有目的呢!”
“對別人家不好是不對,可對咱家好、巴結區長娘咋了?巴結共產黨區長說明他心里向著共產黨。我們不欠他藥錢和人情就是了。”老娘不允許兒子回避那件大事,“你也別扯到別人身上,到底打算怎么辦?”
“媽,你別讓兒子太為難。”盧大力放低了聲音,“兒子是一區之長,一些做法不是個人而是組織行為,不然真的干不下去。”
“大力呀,別說你當區長,就是當市長、省長,不還是媽的兒子嗎?媽希望兒女風光有出息,可是你們到老了那天,連個摔喪盆子撒紙錢的都沒有,一輩子不是白活了嗎?媽是心疼你們啊。”說著,老太太哭了起來,“媽要強了一輩子,到老了看著盧家斷了香火,讓我怎么有臉去見你那地下的爹呀。我這命咋這么苦哇。”
“媽,你別生氣,都怪兒媳婦不爭氣。”一旁的貴芬急壞了,“媽,從今兒起,我一天三頓都吃酸的,使勁給你生個孫子。大力他真是被逼得沒了退路,太難了。”
一旁的大姐跳下炕,就要往地下跪:“大力,媽這輩子太不容易了,咱別嗆著她,要不姐給你跪下了。”
盧大力一把拉住了大姐:“大姐,你別說了,我不抬就是了。”
4
從來不對下屬尤其是年輕干部發脾氣的門玉生拍了桌子:“高大軍,你工作不動腦子,不講政策,魯莽行事,知不知道那樣做會傷了多少心向共產黨的人心?”
張杰:“不說這件事是否違反了政策,就你不經請示擅自行動的無組織無紀律,就該受到嚴肅批評。”
高大軍聽出了兩位局長的分歧:“門局長,我們都很敬重你。這件事你不表揚我,也不應該批評我。我不知自己主動積極收繳騎兵二旅醫院的戰利品錯在哪。”
門玉生:“你收繳騎兵二旅醫院的可以理解,可你不應該收繳到望遠醫院。知不知道那是人家個人的財產?”
高大軍感到不解,門局長的理由居然同呂望遠一個樣,但嘴上沒敢講出來:“我只知道,望遠醫院的藥品與器械治好了受傷的國民黨官兵,他們還會操槍上戰場向我們射擊。因為時間的關系,呂望遠只拿了兩次;如果時間長了,他還會拿三次四次來補充騎兵二旅醫院的不足。”
門玉生:“拿聽診器治病的醫生與拿槍殺人的軍士是一回事嗎?新七軍的官兵自軍長到馬夫只要交了槍,所有個人物品包括手表、金條、錢幣,我們不是都沒有收繳嗎?非但不收繳,想回家沒錢的還發了路費。國民黨那么貪婪都沒把望遠醫院弄過去,你可倒好,連窩抄了個干凈。難道我們共產黨比國民黨還差勁嗎?”
張杰的認識有些轉彎:“門局長,你這么說,我認為高大軍的做法的確欠妥,應當把兩個地方的藥品與器械按政策區分開來,將望遠醫院的東西送回去并做個解釋。”
門玉生:“簡單送回去做個解釋不行。要把凡帶有望遠字樣的全部送回去,再另外補充一批緊缺藥品與器械,使望遠醫院達到開業的標準,以表達我們的歉意與真誠。”
張杰:“門局長,這在政策上太右傾吧?騎兵二旅醫院的東西本該是我軍的戰利品嘛。這樣是不是太抬舉那個國民黨少校了?一旦傳開了政治上不好交代呢。”
高大軍小聲嘟囔:“拿自家緊缺物品資敵,不能成為功臣,何況……”
門玉生:“三條民主聯軍戰士的生命還換不來呂望遠送到騎兵二旅醫院的那些東西嗎?豈止是三條鮮活的生命?四平保衛戰中十幾名重傷員住在望遠醫院一個來月,幾乎耗光了人家多年家底。我們一分錢沒有,人家心甘情愿。現在我們進城了,有錢了,不該還這個人情,幫助正在困難中的老朋友嗎?難道我們共產黨真像國民黨特務污蔑的那樣卸磨殺驢、薄情忘恩不成?再則還有,人家一再說明那些東西是拿到旅醫院換糧食吃了,我們怎么就不能寬容地予以信任,非得戴著有色眼鏡看人?”
“老門哪,四平保衛戰那段情況我不知道。讓你這么一分析,這件事做的是犯了左傾錯誤,在政治上……”看見門玉生笑了,張杰知道自己說了錯話,“你看我又拿右傾左傾來套框子。這件事的確應當向人家道歉,由我帶著高大軍登門。因為事是發生在你外出期間,更重要的你是一把手,檢討的事不能讓你出面,政治影響不好呢。”
“按工作分工,接收由我分管,更重要的如你所說我是一把手,衛生局出的任何問題,不管我在不在家,事先知不知情,都脫不了領導責任。我若顧慮所謂的一把手顏面不公開認錯,怎么能得到人家諒解?再說了,我們共產黨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丟這張老糙臉皮不成。”門玉生望著滿臉愧疚的高大軍說,“這樣,我們正式向呂望遠遞上一份書面檢討。兩個具名人第一是老臉皮門玉生,第二是嫩臉皮高大軍。”
門玉生找公安局副局長于東方借兩匹快馬,要連夜去雙城堡找呂望遠。于東方訝異:“堂堂門大局長拋下萬事不做去找一個開業醫,莫不是唱一出蕭何月下追韓信,有那個必要嗎?”
門玉生:“此人可是偽滿民生部大臣孫其昌親簽的醫師認許證,千人的偽國大考名列前三甲,長春醫界的首領。如今悄無聲息地跑了,對其他人啥影響?恢復奄奄一息的長春醫療離不了他呢。”
于東方:“老門,你的政治立場有問題呀,他可是國民黨的少校軍官,在我這登記自首的管制對象。沒讓他燒鍋爐、掃大街就不錯了。可你竟把他捧上了天。我不借馬!”
門玉生:“老于,你開明一點好不好?東北局可是有明確政策規定的。對有技能和離不開的管理人才,只要坦白自首又無罪惡的,就得使用。你們公安局不是也養了破譯專家、開鎖技師?有的還當過特務呢,別以為我不知道。”
于東方:“家有萬貫財寶,不如薄技在身,真后悔這輩子沒學一門吃飯的技術。說心里話,我是心疼你大冷天跑那么遠的路,你進來都吐幾次痰了,也不怕把腔管咳破了?既然你執意要去,兩匹馬不行,得四匹。我再給你派兩個荷槍實彈的保鏢,這一路上有土匪呢。傷了門大師,市長還能饒了我?此外,于某再給你帶上錦囊一個,內附本局致雙城堡公安局的公函一封,讓他們幫忙,挖地三尺也把那個呂望遠找出來。夠意思吧?”
門玉生:“這還差不多,以后你若生了急病,我找呂望遠,保證給你好好看。”
于東方:“你這是在咒我,咋不盼我好呢。我這輩子不想見你那個呂望遠。”
出城時已接近子夜,寒風似鈍刀子在切割臉上的肉。一路心急馬快,過了德惠,人與馬均見了汗,計算路途剛走了小一半。行進速度慢下來,沒走上幾里地,先前跑得滿身汗被風一吹,冰一樣貼上了身。門玉生抑制不住咳嗽起來,任高大軍如何敲打后背也止不住,只咳得紅頭漲面,頭上冒出了虛汗,雙眼淌出了淚。高大軍提議找個村莊休息半宿到天明再走,門玉生感覺上下牙床直打架,渾身綿軟似散了架子,知道是感了風寒,只好憑高大軍尋找路邊的村莊。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十幾戶的小村莊,連敲了三家門窗,屋里都靜悄悄毫無生息,院內的狗狂吠不止。
高大軍待敲第四家時,被門玉生擺手制止:“狗叫證明屋里有人,敲不開是怕土匪呢,別驚擾他們了。尤其小孩子受了驚嚇,能誘發許多病呢。”說著,找到院外一處草垛樹樁:“我就躺一小會兒,半小時必須叫醒我。”
高大軍脫下自己的外衣往門玉生身上蓋,門玉生堅決制止了:“不行,不能再把你搭上。”說著示意高大軍從垛上拉下兩捆草蓋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似乎聽到了抽抽泣泣的哭聲,睜開眼借著月光原來是高大軍淚流滿面:“猛張飛高大軍怎么像個小姑娘呢?扶我起來,咱們走,反正也是冷。”
門玉生趴在馬背上,兩個人左右扶持著,好在騎的都是訓練有素的軍馬,晃晃悠悠卻不致掉下鞍橋。冷風灌過來,門玉生覺得頭腦清醒了些:“我吃了兩片正痛片,又躺了一小會兒,病被打退……”話未說完“哇”地嘔出一口酸水:“這正痛片一夸就翹尾巴,干點活就從胃里往外跑。把水給我,再把它吞回去。”
高大軍哭哭唧唧:“局長,正痛片最刺激胃,空腹服用會燒出急性胃炎,咱們肚子里都沒東西了,你再吃就會破壞胃黏膜屏障,容易引起胃出血呀,再說水壺里的水都凍了。”
“我是醫生,你說的我當然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我總得把風寒先抗過去吧,不然咱們啥時候能到?”門玉生痛苦地皺著眉頭,“我這胃燒灼得是挺厲害,要是有胃舒平就好了。可惜走得急忘記了。不過沒關系,你給我掰塊豆餅,那可是堿性食物,足可替代胃舒平。再給我弄一把雪來,我就不信正痛片不乖乖地給我干活。”
天麻麻亮時,四哨人馬挪到了松花江橋,為防止對面橋頭有伏擊,門玉生讓眾人都下了馬,兩人一組,拉開三四十米距離,萬一遇到情況互相予以策應并夾擊對方。心中歉疚的高大軍搶步上前,被門玉生一把拉住:“后邊去!你才二十來歲,老婆也未娶。我老頭子四十多了,一對一拼命還白賺二十年呢。都照我的樣子過橋。”
只見門玉生緊貼著馬鞍橋,低頭彎腰身子與馬平行,手握打開機關的匣槍,快步疾走。遙望著前邊兩哨人馬,高大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腿簌簌抖動越發覺得深一腳淺一腳,近千米江橋走了一半竟然出了一身透汗。好在前邊人馬眼瞅著就到了橋頭,慌亂蹦跳的心房稍稍安穩了一點,正在暗自慶幸,只聽“砰”的一聲槍響,同時傳來駭人的喊聲:“站住,留下貨物和買路錢,立馬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