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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瘟疫乃戰爭的孿生兄弟(3)

  • 細菌
  • 李發鎖
  • 5527字
  • 2014-12-31 11:45:13

“門局長,你這樣說,我們明白了一些。”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衛生技術廠接收會場似一屋子溫吞水,近二百人的廠子只來了四十多人,人們靜靜坐在屋子后邊的角落里,前邊空出了一大片,顯得既寂寥又冷清。魏大山招呼了半天也沒有人往前坐,好像那兒隱藏著什么危險一樣,只有忠心的門衛老王像個跟班似的坐在魏大山后邊隔一排。魏大山孤零零地突兀在那兒,似一只垂頭喪氣的病鵝。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晚上七點左右,門玉生在四五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會場。來人一律著軍裝,門玉生貼身的高個警衛的匣子槍格外搶眼,屋子里頓時安靜得似乎聽得見羽毛落地的聲響。魏大山觸電般站起來,腰身越發彎成一只蝦,門玉生搶步上前,雙手緊緊抓住魏大山的手:“在下是長春特別市軍事管制委員會衛生接收工作隊隊長、長春特別市政府衛生局局長門玉生,很高興在這兒見到魏廠長。”

魏大山覺得耳朵似乎出了毛病,眼前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那和氣的微笑面孔卻是真的,老半天才轉過神來:“老朽魏大山尸位素餐,庸居副廠長之位置,無非為同全廠同仁一起混碗飯吃,魏某代表全廠同仁向大軍長官致禮。”說著,恭敬地一揖到地。

門玉生也恭敬還了禮:“聽人講魏教授曾在西安醫大就讀,若論起來,在下還與您是同學呢。只是我晚教授四屆,算是您的小學弟吧。”

魏大山心里一熱又一驚,解放軍長官放下架子攀論同學令人感動,可是人家把自己的一切了解得一清二楚,更應當加倍小心才對。當初上海來的胖廠長態度也好,卻把全廠辛苦掙的錢都搜刮走了。思索至此,說話越發謹慎:“門長官,魏某一直是副廠長,廠長在大軍破城前就離開了,帶走了所有的錢和疫苗,廠子的會計和調度都可以為魏某做證。現今將工廠的印鑒、庫房鑰匙、人員名冊、料品臺賬一并呈上,請交給新廠長。”

門玉生望著魏大山手捧托盤里的東西一擺手:“魏廠長,這些還請您收回。從即日起,衛生技術廠由您全面負責,全廠科研生產人員,包括后勤雜務員工一律錄用。凡明天上班人員,一律先發半月工資——15斤高粱米。有病不能上班的,分別由工廠派人探病,并折算病假工資待遇。”

溫吞水終于燒開了,會場內響起了掌聲。魏大山卻越發驚恐:“魏某從來都是打下手的,還請門長官收回成命。讓貴黨的長官當廠長,魏某心甘情愿牽馬墜鐙,廠長萬萬不敢當,不敢當。”

門玉生再次擺了擺手讓會場安靜下來,對魏大山也是對在座的眾人說:“您老學識等身,管理精湛,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疫苗專家。這些年來,日本鬼子和國民黨反動派為了各自私利,搶去了本應是您的廠長位置。今天共產黨把這個崗位還給您。下面我宣布,經長春特別市人民政府衛生局研究決定,自今日起,任命魏大山教授為長春市衛生技術廠廠長,衷心希望并相信您在這個崗位上努力為人民群眾服好務。”

熱烈的掌聲使魏大山越發語無倫次:“這怎么說呢?沒想到,沒想到呀。魏某今后肝腦涂地,也要報答共產黨和門長官的知遇之恩。打明兒起,不,自今晚開始,拜托各位同仁都去找人,找人回廠,告訴各位工友,廠子有救了,得救了。還有,明天大家把顯微鏡、比色儀等重要器材都帶回廠子。已經換錢買糧吃了的,要找到買家,我們會找買家再買回來。買回來,用個人工資抵扣50%。不是現在扣,等疫苗生產出來賺了錢,你們得了工資之后再分期扣回來。”

門玉生插話:“如果真的是換了糧食救命,只要提供了買家,由市衛生局出錢買回來,不要個人工資抵扣了。”

魏大山:“共產黨如此寬大為懷,門長官如此仁心體諒,各位同仁,我們更該抓緊操作,早日出疫苗才是呀!”

屋子里又響起了熱烈掌聲,這次掌聲不光為那15斤高粱米而鼓。章大為認為,門玉生在接收會上的講話很能打動人心,專往人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揉、搓,還時不時輕輕捏一下,讓你麻酥酥的。比如對工作性質的闡述:“我們制造疫苗完全是為勞動人民解決病痛和疾苦,絕不能像國民黨,尤其是董道鑄那樣置老百姓死活于不顧,用救命的疫苗發國災民難之財(這句話說得多好呀,可屋內沒掌聲);更反對日本鬼子那樣,以科研制造罪惡殘害人民,所以對日本細菌戰罪惡的制造者,不論潛逃到哪里,都要窮追到底,絕不在寬恕之列(這句話說得也有道理)。掌聲熱烈響起來,為那兩句話而鼓的掌聲如同幾十只巴掌一起摑到章大為的臉上,原本踏實落停的心房,猛地被懸吊了起來。隨著門玉生高亢的講演和眾人集體情緒的高漲,章大為的心房越提越高,最后竟似一只驚恐的老鼠直往嗓子眼躥,好似胸腔要炸膛急于逃生一般,他慌忙緊按著胸口,連滾帶爬逃離了會場,盡管他十分想知道下邊還有些什么重要內容。

7

頭枕在妻子臂彎里的小囡,長長的睫毛,俏俏的鼻子,粉嘟嘟的小嘴,沒有一處長得像自己和妻子。那天,當師娘美田子跪在地上雙手將她捧給自己時,自己便從心里把小囡當成自己的女兒了。這倒不僅在于他是恩師河野的女兒,還在于如果自己不管,任由師娘帶著一個兩歲半和一個五歲的女兒,再抱著四個月的小囡出卡哨,一家人必死在逃難途中。即便沒有恩師的情誼,自己也會伸手的。

饑餓中的河野死于傷寒。自知不起的河野在最后的日子里,將消毒劑全部用到了妻子與三個孩子的房間,自己反鎖在另一間屋子里。河野臨終時給了妻子一個寫有“絕密”字樣的筆記本,讓她設法帶回日本。美田子認為那是丈夫畢生心血的研究成果,作為回報,她把筆記本交給了丈夫的愛徒章大為。章大為打開一看,腦袋“轟”地漲大了,筆記本里記載的竟然是斑疹傷寒細菌人的活體試驗數據資料。驚恐中本子失手掉在了地上,又趕緊揣到了懷里,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本子必須留在中國人手里。雖然如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必須忍耐住燙傷的危險與疼痛,一旦師娘知道了自己交出的竟然是丈夫的罪惡記錄,就有可能反悔。

師傅河野是頂尖的細菌專家,曾經在自己心里有著高大的形象。雖然自己與肖宇光同為徒弟,光復以后,回國無望的河野卻偷偷將技術傳給了自己。有所覺察的肖宇光一度表示了不滿與妒嫉,河野的解釋是自己的日語比肖宇光好。章大為認為自己對細菌微生物的特殊敏感博得了師傅的鐘愛。如今,河野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打了百分之七十的折扣,真想扭頭說走,可是望著淚流滿面的師娘和一齊跪在地上的小女孩時,章大為心軟了:“她們是沒有罪的。”

章大為跪著雙手接過了熟睡的小囡,把家里帶來的半塊餅子塞到了五歲女孩的懷里,對掩面離開房門的美田子磕了一個頭,心里默念:“河野,師徒緣分就算盡了吧。”回到家,他以美田子同樣的跪姿跪到了嫂子面前。瘦弱的嫂子眼中流出了吃驚,摻雜著柔軟的目光,懷里四個月的小侄子正猛勁地吸吮嫂子那干癟的乳頭。

猶豫權衡了一百次,章大為將那個筆記本藏到了祖宗牌位墻壁的夾層里。大概是祖宗不齒與那個罪惡的筆記本為鄰,后來厄運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小侄子餓死了,接著嫂子也死了,哥哥天為在流了口水后便止不住笑,笑著笑著便癡了。老爸打了章大為兩個耳光后,不再同他說一句話了。章大為堅持認為,厄運就是從那個罪惡的本子里跑出來的,但他不知道如何處置那個筆記本。

眾人為15斤高粱米鼓掌時,章大為曾想著把筆記本送給門玉生,因為一個為普通百姓雪中送炭的人是值得信賴的。當門玉生宣稱要嚴懲日本細菌罪惡制造者時,章大為掉入了恐懼的深淵:圍城那么慘烈的情況下,自己收養了河野的女兒,自己與罪犯是什么關系?罪犯河野那么多次用中國人做活體試驗,作為河野的關門徒弟你參加了多少次?自己并未參加,可是筆記本為什么交給你而不是別人?別人,他是誰?比如同為徒弟的肖宇光。聯想到肖宇光,章大力靈魂出竅了,現今除了爸媽和哥哥(已經失去了記憶),只有肖宇光知道小囡是河野的女兒。一個掌握自己巨大秘密的人一定是輕易扼住自己咽喉的人。驚恐萬狀的章大為在心里細細搜尋以往什么地方得罪過肖宇光,除了師傅傳技藝那件事外,還有從辦公室往外拿東西時自己拿了那臺德國望遠鏡,把價值相對低的比色儀給了他。還有什么?對了,用三青團證出卡子弄糧食曾答應給他一些,因為弄的少自己沒給他。還有什么?肯定還有自己沒察覺的,他自己記在心里,依他那狹窄的心胸這種事肯定有!

絞盡腦汁地思考權衡,章大為明白了,自己下半輩子的克星就是肖宇光。盡管一家八口(加上妻子肚子里的一個)需要自己的顯微鏡養活,盡管明天去可以領到15斤高粱米,明天絕不能到廠子里去。后天,大后天也不能去!等等看,看看肖宇光去不去?他若是去了,自己就悄沒聲息立馬走人。

8

長春特別市人民政府常務會晚十點半在康德會館召開,重點研究接收政權和救生埋死兩件大事,在討論第二件后一個環節“埋死”的問題上,會議出現了分歧意見。一種意見是取消市區全部臨時墓地,連同尸體和浮棺一次性遷到市郊朝陽溝等永久性墓地。另一種意見是先將市內兩萬多具暴尸和浮棺清到市郊墓地,其余三萬個臨時墳包,待明年春季天暖凍化時二次處理。這樣可以在最短時間整理完尸體,拖延日久在政治上不好向社會交代。

門玉生堅持第一種意見,認為尸體是疫病傳播的最大來源,對一座飽受戰火,遍體創傷,已經衰敗到極限的城市,數萬具尸體無疑是一把懸在城市頭上的致命瘟疫之劍。如果不能集中力量一次處理完畢,后果不堪設想。

和順區的動植物園與平泉路一帶圍城時曾被國民黨指定為臨時墓地。該區長主張第二種意見,認為眼下氣溫一天比一天低,細菌會一天比一天減少,市民因饑餓能走得動路的人寥寥無幾,二十天內很難完成這么大量的“埋死”。

門玉生說:“明年春季天暖凍化固然省力氣,可也是細菌和病毒繁殖的旺季。那時候掘開三萬個墳包,等于放出三萬枚飽含細菌與病毒的瘟疫炸彈。這三萬個墳包大多數為淺埋或象征性埋葬,一些疫病細菌與病毒在寒冷的季節仍然有傳染的生命力。傷寒桿菌在冰凍環境中持續數月不死,霍亂愛爾·托弧菌在冰冷的江海水中可存活285天,斑疹傷寒的發病旺季正在冬春季節,其致病的立克次體在高寒環境下可存在幾十年。建議原定20天的‘埋死’任務延長到30天,‘埋死’人力可用以工代賑的辦法解決。”

頭道溝區區長盧大力說:“我倒愿意一次性處理干凈了。再怎么難,還有四平保衛戰慘烈嗎?不就是出苦大力嘛。只是那些個臨時墳包的尸主不同意遷墳去朝陽溝咋辦?雖然市政府發了通告,可長春人就認死者為大的老理。如果個別的頑固對抗,我們是否可以強制執行?”

鄒市長:“我們共產黨剛剛進城,幾十萬長春老百姓,甚至全國人民都在掂量著我們。幾千年的風俗習慣不會隨著本市長一紙通告就改變過來。我們要多做宣傳解釋,因勢利導開展工作。為此政府通告并未就此設置強制條款,這也是特殊環境下的權宜策略。相信大多數長春老百姓都會理解和擁護這項對他們有好處的舉措的。個別一時想不通的,只要我們把工作做到位,應當都會通情達理的。衛生局要當仁不讓,用科學的防病知識向群眾講清道理。”

盧大力狡黠地眨巴了一下雙眼,“防疫生病的道理我們講不出來,還真得像市長講的那樣靠衛生局。我是說,如果遇上了犯卡的,只要衛生局負責做通思想工作,我保證一個月之內,頭道溝一具尸體、一個墳頭也找不到。”

會場上所有的目光一齊投向了門玉生。埋尸與遷墳絕不是盧大力說的出苦大力那么簡單。可盧大力偏偏正話反說,而這苦活卻需要依靠區里來完成。于是不禁沉吟了起來。坐在旁邊的張杰急了,耳語道:“老門,這可涉及幾萬戶想法各異的尸主啊。軍令狀一旦接到手,到時候完不成任務,鬧出政治影響,非挨板子、摘帽子不可。咱們收回原先的意見吧。”

“我現在考慮的不是挨板子、摘帽子的事,而是幾十萬長春老百姓能不能躲過大戰之后的這場瘟疫。如果真躲過去了,就是挨板子打爛屁股,摘帽子凍壞了天靈蓋都值得慶祝。”張杰的話反倒堅定了門玉生的決心,“市長,我們衛生局仍然堅持一次埋死的意見,保證全力做好群眾思想工作。”

鄒市長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就按衛生局的意見辦,埋尸遷墳同時進行,一次完成,時間定為30天。市政府成立‘埋死’領導小組,組長由我擔任,副組長由周副市長和門玉生同志擔任。領導小組辦公室設在衛生局,統一調度協調。強調一句,各區分片包干,老百姓的思想工作大家都要做,不止衛生局一家。”

找到盧大力時,他正吆吆喝喝指揮人快干,并時不時拐著一條腿推陷在坑凹里的車子:“使勁,使勁呀,把腚撅起來拉!對了,這回使上勁了。這不出來了嘛,你歇一下,就歇10分鐘啊。”

“老盧,小心你那條腿!”門玉生喊道,“你也歇10分鐘呀。”

“這路,麻子照鏡子全他媽是坑,我還敢歇10分鐘?”盧大力說著又埋怨起來,“老門,你說這哪是一次干的活。”

門玉生:“你還埋怨我?當著那么多人跟我叫板,太不夠意思了吧?別忘了,你那條腿還是我做的手術呢。”

盧大力:“門大哥,你可不能好話孬話聽不出來,我為什么當眾叫板?是逼著你放棄一次‘埋死’的意見。我在幫你,你倒好,頂硬就上。”

門玉生:“這么說,我該感謝你啦?你說不是一次干的活,我看你干得挺順利嘛。”

盧大力:“順利?頭兩天都是八十多人在干,第三天就剩六十來人,昨天五十來人,今天四十四人。這樣下去,再有兩三天我該成光桿司令了。”

門玉生著急了:“怎么會這樣?不是每天都發工賑糧嗎?人應當越來越多才對呀。”

盧大力:“我說句話你別不愿意聽。你們這些大知識分子大醫生,管起藥片和什么菌呀毒呀那是真了不起。可論管人,還得我們這些天天人堆里滾的大老粗。你以為發了工賑糧人就來了呀,那得分什么情況。在餓得就要死了的時候,看著給高粱米,人就來了;領了兩天,覺得這命可以保住了,想法多了,就開始覺得晦氣了。可你還給人家3斤糧,人家一合計,同樣是累,到工廠不也能掙一斤半米?所以就都到工廠去了。除非你再提高工賑糧的價碼。”

門玉生:“你的話盡管都是刺,但是有道理,我愿意聽。糧食我負責找市長解決,每人每天按5?8斤工賑,我按8斤給你,你按5斤先發著,到最后攻堅時再按8斤發。另外我再給你弄幾輛車來。頭道溝區‘埋死’任務占全市八個城區的1/4左右,應當重點支持一下。你可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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