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車嶼告訴我她被帶去算命時,我突然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一些幾乎已經被遺忘的記憶又一次浮現了出來,雖然已經記不清小時候喝過了多少次香灰水,但是那股味道我至今都還能想起來。我并不覺得她真的會相信算命的,她的腦子太聰明了,又不是那種很容易聽話的人,雖然她一直堅信魔法的存在,但是那些算命先生跟她想象中的酷炫魔法師顯然并不一樣。
“算命的跟我說不要相信醫生,要相信佛祖,心誠就好了。”
“現在算命的還有這種想法的?醫生都不信了,會害死人的。”
“還說我是不是天天熬夜,這個倒是猜得挺準的?!?
“你那個黑眼圈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不對勁了。”
“哦,但是他有些話好像還是有點道理的。”
·“算命先生說出來的話無非就是三種,一種就是這一類從表面信息就能分析出來的東西,就像你的黑眼圈,第二種就是模棱兩可很通用的誰聽了都會覺得像自己,就像星座性格分析什么的,通過這兩種讓你覺得他靠譜以后就開始販賣第三種,就是預測未來,反正你又沒辦法當場戳穿他,以后等你發現不準了你大不了就不再去找他了?!?
“以前還有個算命先生說我以后是個很厲害的人,導致我媽對我充滿了希望。”
“這個倒是可能有點用的,當你相信自己是個很厲害的人,就會不自覺地按照很厲害的標準和方式去生活,長時間下來有可能就真的變得很厲害了?!?
“這么簡單?真的有人成功過的嗎?”
“之前有個叫羅森塔爾的心理學家做過類似實驗的,他在學校里面隨便挑了一群小孩出來,跟老師說這些小孩都很有很大的進步潛力,其實就是瞎挑的,但是老師相信了,開始更關注這些小孩,結果過一段時間以后這些小孩真的進步都很明顯?!?
“好吧,孩子就得從小騙起。”
皮格馬利翁效應簡單解釋就是,心理上的高期望會導致特定領域的績效提高。實際上,皮格馬利翁效應并不容易被證明,因為人是個太過于復雜的研究對象,尤其是在心理和行為的方面,雖然腦神經科學家一直在嘗試將所有心理活動還原成腦部的神經脈沖從而變得可測量和驗證,但是這方面現代科學依然有很長的路要走,尤其是涉及到道德之類抽象命題的時候,所以這一類的問題大部分時候只能依賴大范圍的心理學實驗來提供一些啟示。
但是所有的心理學實驗都受限于兩個難以解決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被實驗者在實驗環境下往往會有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心態,可能會導致實驗得出的結論在實際生活中并不適用,所以心理學家在進行實驗之前常常會想辦法隱瞞被試者他們的哪些行為是被實驗的內容,從而盡量避免心態上的影響。
另一個問題是實驗倫理道德的約束,心理學家并不被允許執行會讓被實驗者受到身體或心理傷害的實驗,所以很多實驗只能在動物身上進行,從而規避這種道德約束,但是從動物身上得出結論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我們只能觀察到動物的外部行為,由此去推測它們的心理狀態并不一定可靠,另一個是動物與人類本身存在差異,即使結論對于動物成立,也并不代表對人類也是。而且隨著動物權益逐漸被人們重視,在動物身上做實驗也開始面臨著類似的道德困境。
除此之外許多心理實驗也必須考慮可能存在的文化偏差,比如說,大學生往往是心理學家最容易找到也最愿意配合調查的對象,因此我們不難想象,大量心理實驗的實驗對象都是心理學家所在大學中的學生,更具體地說,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美國名牌大學中的二年級學生,在這個特殊人群中得出的實驗結果是否能適用于更大范圍的人群其實是值得懷疑的。
除了這些限制因素之外,所有心理學或社會學實驗都必須證明一個問題,就是他們所研究的課題就是引起實驗結果差異的直接原因,雖然所有的科學實驗都面臨著這個問題,但是心理學實驗在這方面的困境尤其明顯,這也是很多人質疑心理學實驗結論的原因。由于人本身的復雜性和敏感性,很多時候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深層原因都足以對實驗結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而我們能看到的只是相關聯的表面現象,深層次的因果關系很多時候并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理所當然。
在人類文明漫長歷史的大部分時間內,由于沒有掌握足夠的邏輯思維工具,人們對于因果關系的嚴謹性都沒有太過深入的思考。人類天性討厭未知和不可控的東西,下意識地希望自己所能理解或者掌控的部分對事物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從而讓我們具有掌控自身命運的力量,但是現實往往不是如此。成功學大師會大肆宣傳一些普通人都能做到的生活習慣或者行為特征,并聲稱這就是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的關鍵,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基因、家庭、運氣這些無法控制的因素。環保主義者憤怒地指責人類排放了過多的二氧化碳成為全球變暖的罪魁禍首,但是人類活動排放的二氧化碳總量其實只占全球總排放量的百分之二左右,其余的二氧化碳來源都是自然現象。
為了對自然界中各種變幻莫測又對生活影響巨大的現象做出解釋,人們想象出了掌管這一切的神明,認為是神明的意志變化導致了不同的自然現象,并且人類的祭祀或祈禱能夠影響神明的意志從而改變自然現象。為了減少對未來的恐懼,人們也發明了占星學,并相信人類社會中發生的重大事件都源于天體的運動狀態,從而研究這些運動就可以預知未來。
這里的問題是,我們常常會在事物之間尋找并不存在的因果關系,這種思維習慣在現代社會上依然相當普遍。考慮一個簡單的統計學上的例子,假如一個社會統計調查發現那些小時候經常出國旅游的小孩,長大后獲得社會成功的概率遠遠高于那些沒有出國旅游過的小孩,那么我們很可能直觀性地得出結論,認為出國旅游可以增長小孩的見識,幫助他們獲得社會成功。但是實際上這兩者很可能并不構成因果關系,可能性更大的是,富裕的家庭能讓孩子有機會在童年出國旅游,也能在孩子長大后利用家庭資源幫助他更容易取得社會成功,兩者只是基于同一個原因產生的兩個獨立現象,盡管直觀上看具有明顯的正相關,但是并不代表因果關系的存在。
除了這一類僅有相關性卻不存在真實因果關系的場景外,引起我們錯誤歸結因果關系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我們總是傾向于在時間上緊密相連的事件中尋找關聯,但是很多事件的影響往往并不是立刻能夠顯現出來的。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美國暴力犯罪率突然急劇下降時,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們為此找到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比如當時在某些地區剛開始推行的新型治理政策,又或者是經濟繁榮減少了人們暴力犯罪的欲望,槍支管制的成果,警力投入的增加,甚至人口結構的老齡化等等,但是所有這些理由最終都被駁倒。實際上對九十年代暴力犯罪率下降影響最大的事件,要追溯到七十年代開始普及實行的墮胎合法化法案,合法墮胎使得大量不幸家庭的婦女可以選擇放棄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如果沒有這個法案,到了九十年代初,這些來自不幸家庭的孩子長到二十歲左右,將會成為社會中暴力犯罪率最高的一個群體。
在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康德這些理性主義者看來,因果律是自然客體的法則,是人類理性的法則,是先驗存在于人的感知之外的,所有事件,包容人類的行為,都是嚴格因果鏈條中的一環,因果律的存在決定了當起因事件發生時,結果事件的發生具有邏輯上的必然性。雖然康德通過二元區分,努力嘗試著將人類的精神從機械論的因果鏈條中剝離出來,從而給人的自由意志留下空間,但是從整體上來看,康德始終堅定地相信世間萬物運行的背后有一套人類邏輯可以理解的理性因果規律。叔本華在《論意志的自由》中甚至更進一步堅稱,自然界中所有的生物包括人類的行為都必須是嚴格遵守因果律的。
如果暫時拋開人類的自由意志來看,這種理性的因果論跟我們對日常生活的體驗和理解是相符的,當我們說某個事物的發生引發了另一個事物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是默認了兩者背后的邏輯因果是存在的,這種看法之所以被普遍接受,是因為我們本能性地希望這世界是以一種我們可以把握的規律在運行著,從而我們也能利用這樣的規律來指引未來的生活。
穆勒認為,因果是事件在時間上的前后連續性以及其間的必然性聯系,能夠為我們理性所理解的規律是真實存在的。作為機械論者,穆勒以一種完全確定性的觀點來解釋宇宙的歷史,認為一個人只要完全了解當前時刻宇宙中所有所有的運作規律,他就能夠預見宇宙隨后每一步的歷史,宇宙以一種明確而必然的方式在運行著。實際上同樣的看法在更早的時候也被一位叫拉普拉斯的數學家提出,所以這個想象中知曉一切預知未來的人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叫“拉普拉斯妖”。
這種機械論的宇宙觀很明顯受到了牛頓經典力學的影響,現代科學興起的年代人們把自身的理性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開始相信即使不經由上帝我們也能認識這個世界的所有真相,這種觀念無疑給我們探求各類現象背后的物理學規律提供了信心,但是這種機械論也存在一個令人不安而且難以解決的問題:如果宇宙中一切的未來都是確定的,那么人類是否還有所謂的自由意志?個人的所有行為是否也是早已注定好的,就像宿命論所說的那樣?
康德認為,對于道德命令的信仰將我們從不可知論、唯物主義和決定論中拯救出來,如果沒有道德準則,我們對于自由和理想秩序就全然無知,道德準則讓我們擁有了知識,并且將自我從自然之機械論中解放出來,道德真理解放了我們,并證明了我們的自由。在康德看來,被道德法則而不是感性沖動控制的人是自由的。
康德顯然對于人類的理性有著極大的信心,認為在道德法則的指引下,理性能夠幫助人類選擇去做正確的事情,從而避免被物理世界無情操控的命運,但是這種信心實際上只是一種過分的樂觀。現代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尼曼在《思考,快與慢》一書中將感性沖動和分析決策分別總結為快速和慢速兩套思考系統,慢速思考系統往往被認為是由理性支配,正如康德所期待的一樣。但是基思·斯坦科維奇的研究已經表明,即使是抑制了反射性的快速思考,在慢思考系統中慎重做出的決定也經常并不理性,其根本原因可以歸結于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提出的關于文化模因的觀點。
在道金斯的論述中,人持有的信念或者觀點被稱為模因,部分模因能存在并且被廣泛傳播是因為它們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生活,但是對另一些模因來說,它們之所以被傳播甚至影響人們的行為,僅僅是因為它們自身的特性,比如互聯網上的一段文字“將這段消息傳播給至少十個人,否則你將受到惡魔的詛咒”,這個模因并不能為傳播者帶來任何的好處,但是依然會成為一個傳播極廣而且真實影響著人們行為的強大模因。又比如一個信念“生更多的孩子是好的”,不管是對錯都會比相反的信念更容易傳播開,因為持有這個信念的人會有更多的孩子,而且在家庭教育中很有可能會將同樣的信念傳遞給自己的孩子,從而導致持有該信念的人數發生指數級別的增長。
跟康德類似的,費希特試圖通過將人類的意志排除在物質世界的因果鏈條之外來解決這個問題,認為雖然人如何思考也必須遵循關于思考的物理法則,但人可以自由選擇是否進行思考,至少在這一點上人是自由的。這個論證在邏輯上其實并不是很嚴密,選擇是否進行思考這個事件本身也是當前宇宙中的一個物理事件,如果從根本上說思考本身都無法逃脫物理規律的限制,我們很難證明對思考的選擇本身可以跳脫到這種規律之外。但即使我們接受費希特的說法,其實也并不能帶來多少改變,如果思考的過程都是早已經被確定好的,那么想要逃離被決定的命運,唯一的可能就是放棄思考,但是放棄思考會帶來更大的問題,我們將會很難論證,一個不進行思考的理智究竟是否依然是理智,放棄思考才能得到的意志自由看起來似乎只是一種動物性本能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是注定是思考的,不再思考的人本質上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人。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最終對這種機械論宇宙觀造成最大沖擊的并不是極端的唯心主義論調,而恰恰是孕育了這種觀點本身的現代物理學。二十世紀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橫空出世直接從根基上動搖了牛頓經典力學的確定性世界觀。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證明了在一個量子系統中,一個運動粒子的位置和它的動量不可能被同時確定,這并不是測量技術水平的問題,而是量子本身的內在特性。德布羅意則通過物質波的概念向我們證明,宏觀世界物質的本質與量子世界并沒有根本上的不同。
實際上,在量子力學主流的哥本哈根學派看來,真實的量子世界本身就是以一種只能用概率表示的不確定狀態存在著,只有在我們實際去觀測的時候它們才會坍縮到一個可以被觀測的狀態。在這種詮釋下,確定性的因果是不存在的,即使我們洞察了整個宇宙運行的一切規律,知道了所有可知的狀態,我們得到的依然是一個不確定性的現實,從而知曉未來一切事物的拉普拉斯妖也就不可能存在。這種不確定性本質上是令人不安的,人類從來都不喜歡將自身的命運裹挾在一片無法知曉的混沌中,即使是愛因斯坦也在同哥本哈根學派的爭論中憤怒地喊出了“上帝不會擲骰子”。
如果從機械論在解釋自由意志問題上的困境來看,這種隨機性和混沌其實并沒有給人類關于自身意義的探索上帶來什么轉機,很難說清楚一個宿命論的世界和一個理性無法完全認知的世界,究竟哪個才是人類更想要的。實際上量子力學帶來的混沌只是將人們的注意力又一次從理性主義拉向了唯心主義,對因果律的懷疑并非是到了二十世紀才伴隨著量子力學出現的。
早在十八世紀休謨就已經明確地表示,因果關系在理性上并不存在,它只是我們對于感官世界中接連出現的事物形成習慣以后產生的一種期待,這種基于經驗的期待并沒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確信因果關系的存在,也并不能保證未來這種伴隨出現的事物規律不會改變,因果并不存在于理性世界中,僅僅是我們的心理習慣造成的假象。就比如一個并不理解日蝕原理的古代人,每次只要發現太陽被遮擋住就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向上帝祈禱,每次祈禱完成之后天空中都會重現光明,這種時間上的關聯就會讓他在內心構建起祈禱和重現光明之間的因果關系,但實際上這兩者間存在因果關系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錯覺。
休謨的懷疑之所以需要被如此重視,是因為現代應用科學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感官經驗和歸納法之上的,否認從現象歸納出的結論在因果律上具有可靠性,就意味著從根基上動搖了人們對于科學的信心,甚至也否認了現代科學大部分知識的可靠性。作為一名激進的懷疑主義者,休謨提出這種觀點并不奇怪,波普爾也曾經從科學方法論的角度對因果關系進行了無情的批判,認為即使在我們所有的觀測中,事件A發生之后總是會隨之發生事件B,我們也不能斷定,事件A就是事件B的原因,因為總是可能存在著一些我們沒有觀測到的場景,在這些場景中事件A發生之后并沒有發生事件B。為了說明這種因果歸納邏輯的不可靠性,心理學家甚至做過實驗試圖去說明我們關于因果關系的虛假信仰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行為主義創始人斯金納在《鴿子的迷信行為》中描述了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實驗,他設計的“斯金納箱”可以讓關在其中的鴿子通過按鈕觸發開關從而得到食物。斯金納發現,鴿子通過一段時間的嘗試和適應之后會慢慢地明白按鈕開關和食物之間的因果關聯,但是在鴿子學會了這種關聯以后,斯金納改變了實驗方式,變成每隔一段固定的時間就給鴿子發放食物,而不管當時鴿子正在做什么。結果發現,鴿子們經過一些盲目的試驗之后,似乎發現了當它們在做某些特定動作之后就會有食物到來,并且慢慢地相信這些特定動作就是食物到來的原因,于是它們開始學會了在想要食物時不斷重復這些奇怪的動作,一直到食物出現為止。雖然每只鴿子做的動作都不一樣,但是很顯然,它們都在自己的動作和食物之間建立了因果關系,并且堅信這種因果關系可以指導它們獲得食物。
鴿子并不明白時間上的相關性并不代表因果上的必然性,它們一旦相信了這種因果關系的存在,并且不停地重復做這些奇怪的動作,它們會越來越確信這些動作是有用的,因為在不斷嘗試中它們一次次地驗證了食物確實會到來,思維的慣性讓鴿子不曾想到過,是否應該嘗試停下它們的動作,只是靜靜地等待,看看是否食物依然會到來。這也正是波普爾試圖告訴我們的,在經驗中不斷證實并強化關于因果的觀念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需要做的是努力找到一個實例去否決這種因果的存在。
人類產生大部分信仰的原因和斯金納的鴿子們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們從感官世界的現象相關性去歸納總結事件背后的因果律,但是這種基于經驗的歸納在邏輯上并沒有足夠的保障,我們對這些因果律建立起近乎本能的信仰,更多的是因為在進化的過程中這種因果律思考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根據預期去調整自身的行為,從而更好地適應環境,比如吃下某種顏色鮮艷的蘑菇和隨之而來的死亡,比如在土里埋下種子和隨后長出的果實。
如果我們希望依賴理性而不是本能生活的話,對這種信仰背后的邏輯性探究就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我們往往能夠發現,信仰一旦形成,想要用邏輯的力量將其打破將會變得極其困難。除了因為思維的慣性和人們不喜歡否定自身的思想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部分的信仰本質上都具有不可證偽性,這種不可證偽性或是來自于邏輯上的,或是來自于心理上的。
我們可以設想,假如在鴿子群中有個智者告訴它的同伴,它們必須每隔十分鐘就跳一種奇怪的舞蹈,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食物從天而降,而一旦停止這種舞蹈,世界立刻就會毀滅。其他鴿子一旦開始信仰這個結論,相信停止舞蹈會導致整個世界的毀滅,那么這個結論實際上就已經具備了心理上的不可證偽性,因為它們很可能不會選擇冒著毀滅世界的風險來停止舞蹈,從而驗證結論的真偽,另一方面食物的不斷降臨作為正面反饋又不斷強化著它們的信仰,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證偽這個結論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因此這種信仰一旦在那些不敢承擔風險的鴿子心中出現,實際上就已經是不可證偽的。類似的思維方式其實在人類的信仰中也并不少見,考慮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們是否應該信仰上帝?上帝是否存在無非就兩種可能,假如上帝不存在的話,那么不管我信不信仰都不會有什么問題。假如上帝存在的話,我信仰上帝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如果我不信仰上帝,在我死后靈魂就會墮入地獄,遭受慘絕人寰的折磨。如果我真的很害怕墮入地獄,那么為了保險起見我就應該選擇信仰上帝。
邏輯上的不可證偽性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精神分析,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潛意識會壓抑內心真實的想法,最終導致外在表現上跟真實心理不一致。這里存在的問題是,如果我們接受它作為一個科學結論,那么它將可以被用來為任意一種心理學理論進行辯護。因為我們所能觀察到的都只是外在表現,無論被檢驗的理論對病人的外在表現做出怎樣的預測,一旦我們觀察到的現象跟理論相符,就證明了理論的正確性,如果觀察到的跟理論不相符,那么理論依然是正確的,只是潛意識的抑制作用導致了外在表現的異化。這種詭辯將讓我們看起來無所不知,但實際上根本無法給我們帶來任何有用的信息,因為相反的說法也具有同樣的說服力,假如觀察到的現象跟理論預測不符合,我們可以認為理論是錯誤的,如果跟理論相符合,我們也可以認為理論是錯誤的,只是內心的真實想法被抑制了。
在現代科學思維建立起來之前,這樣的偽科學邏輯大量充斥在人們的思想中,當教會指責巫師是瘟疫的起源,如果獵殺巫師之后瘟疫結束,則說明教會是對的,如果瘟疫沒有結束,也并不說明教會是錯的,只是說明還有其他巫師沒有殺掉,教會的結論是無法被證偽的,因為具體什么人是巫師,從來就沒有清晰的定義。人們向上帝的祈禱也是類似的原理,如果祈禱之后愿望實現了,那么就證明禱告是有用的,如果愿望沒有實現,也并不說明禱告是沒用的,而是說明祈禱的人不夠虔誠。但問題是,怎樣才是足夠虔誠,并沒有一個明確可驗證的標準,人們只是在看到了事情的最終結果之后才回過頭來判斷這個人是否足夠虔誠。偽科學理論中往往都會牽涉到類似這樣定義模糊無法驗證的概念,這種概念的模糊性導致了無論現實中出現什么結果都可以給出合理的解釋,但是卻從來無法提前預測任何東西,這種理論實際上根本不能讓我們學會任何東西。
美國社會學家拉扎斯菲爾德曾經在論文中討論了對60萬名二戰期間服役士兵的一系列調查結果,這些結果中的一項表明來自農村的士兵在服役期間的精神面貌會好于來自城市的士兵。當拉扎斯菲爾德告訴人們這一結果時,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來自農村的人會比較習慣于艱苦的環境,所以能夠更好地適應軍隊生活。但是有個問題,拉扎斯菲爾德是故意把調查結果說反的,實際上調查結果顯示的是來自城市的士兵服役期間的精神面貌要好于來自農村的士兵。當拉扎斯菲爾德將真實的結果告訴人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城市里的人都習慣了在森嚴的等級制度和嚴格的社會規矩之下生活,所以能夠更好地適應軍隊生活。
很顯然,在事后進行合理化解釋并不困難,但是只有在看到結果之后才能做出解釋并沒有太大的意義。這就是現代科學極端強調可證偽性的原因,一個科學理論不僅要指出什么現象能證明其正確,也需要指出什么現象能證明其不正確。如果任何現象都無法證明其不正確的話,那么它對任何現象的解釋都只能等到事后進行,因為相反的現象同樣也在理論的解釋范圍之內,這樣的理論注定了無法提前預測究竟是會出現某種現象還是相反,這或許不能證明該理論就是錯誤的,我們只是覺得它是沒有價值的。
人們之所以更傾向于相信因果律的存在,另一個原因是這種邏輯上的確定性可以給我們帶來心理上的安全感,未知是令人不安和恐懼的,洛夫克拉夫特深諳這一點,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面對的往往是一種超出人類理解范圍之外的神秘生物,試圖對這些生物作出的任何解釋都毫無意義,洛夫克拉夫特告訴我們,最古老而強烈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漫威電影中浩浩蕩蕩的外星飛船戰隊并不可怕,《三體》中碾壓人類科技的水滴也不可怕,因為它們始終都只是以人類理性框架內能夠理解的方式帶來死亡,當面對它們的時候,人類體驗到的也僅僅是面對死亡時的恐懼,但是在克蘇魯風格電影《湮滅》中,當你的DNA發生折射,手臂上開始長出植物,器官開始蠕動時,你甚至無法理解自己最終會變成什么,這種對極端未知的恐懼會讓人完全失去理智。
賈雷德·戴蒙德在他的經典歷史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中描寫到,印加帝國軍隊在面對武器更為先進的西班牙人時,內心也經歷了類似的恐懼,盡管當時皮薩羅手下僅有一百七十人左右的部隊,帶著十幾把發射流程極其繁瑣的火繩槍,卻輕松擊敗了當場八千名訓練有素的印加帝國士兵,這種懸殊的對比顯然并不是客觀的武器差距可以解釋的,恐懼才是西班牙人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印加士兵并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的同伴突然就在身邊倒下,一種仿佛天神才擁有的力量瞬間奪走了他們的生命,這種恐懼和無助感直接擊潰了整支軍隊的意志。
所以我們也不難明白,為什么在現代科技已經發展了幾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有大批人希望通過算命了解未來,雖然這些算命先生給出的結論和瞎猜并沒有什么區別,但他們是唯一聲稱可以幫助別人降低未來未知性的,我們也可以理解,在越動蕩,未來越不明朗的時候就會有越多的人去相信算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算命也許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在那些相信算命的人眼中,它確實有效地減少了對未來的恐懼,也許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也可以被當成是一種針對焦慮或恐懼的替代心理療法。有時候理智無法給予的東西我們必須去信仰之中尋找。
“但是你知道嗎?也許他們的預言并不是完全沒有用的,”我嘗試著安慰小車嶼,“因為有個東西叫自我實現的預言。本來也許只是隨口一說,但是因為你相信了這個預言而采取了各種行動,最終往往就會讓這個預言成為現實?!?
“就是說只要相信自己會成功,最后就真的能成功?”
“類似吧,雖然聽起來有點像雞湯。范·迪塞爾有個電影叫《星際傳奇》解釋過這個概念,先知告訴馬歇爾王一個預言,終有一天復仇星上誕生的一個男孩將會殺死他,馬歇爾王相信了這個預言,為了避免自己被殺決定先殺光整個復仇星上的所有男孩。”
“好家伙,一聽就是大反派?!?
“是的,但是正如你所料的,一個叫雷迪克的小男孩奇跡般的生還了下來,于是多年后,這個小男孩帶著他的血海深仇找到了馬歇爾王,預言最終成為了現實。但是如果當初不是馬歇爾王相信了預言的話,他們之間并不會有什么仇。”
“這個我知道,我看過《大話降龍》。”
“《大話降龍》又是個啥?”
“一個漫畫,有一次降龍得到一個能預知未來的水晶球,玉帝想看看嫦娥未來會發生什么,然后就看到嫦娥洗澡的時候碰上變態了,但是不知道是誰,玉帝就見義勇為沖到了嫦娥家里,然后就被當成變態趕出去了?!?
“好像差不多是一個意思,但是你說完我已經忘了想跟你講個什么道理了?!?
“可能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吧?!?
“哦哦,那就是這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