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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奧斯丁的感觸

多少因為受到新影視改編作品的影響,筆者大約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從《理智》和《愛瑪》起頭,開始重讀奧斯丁的小說。出乎本人的預料,那些情節早已了然于心的故事仍然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特別注意了一些過去相對忽視的細節處理或未能充分領會的連珠妙語和悠長韻味,甚至在思想上受到相當的震動。如英國哲學家約翰·貝利1967年夏天在英國奧斯丁學會年會上發言中所說:當代人的生活和歷史與奧斯丁筆下的世界“密切地甚至令人驚恐地息息相關”,以致每次重讀都帶來“某些重要的新收獲”。(10)

奧斯丁被介紹到中國始于20世紀初,迄今已逾百年。英語世界里的經典化歷程開啟不久,中國便開始有雜志和書籍介紹奧斯丁和她的作品,193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傲慢與偏見》的第一個中譯本,由女作家楊繽承擔翻譯工作。不過,相對于中國的龐大人口,這些引介的受眾非常有限,大都集中在像上海這樣都市化程度較高、商業經濟較發達的地方,其中又以比較有教養的女性和學習英語的人居多。當時中國處于長期戰亂甚至國破族亡的危難之中,即使是在上海,大抵也只在短暫的相對和平時期,才會有稍多的人想起品讀奧斯丁的小說。

后來在國內更有影響力的王科一譯本是1955年面市的。不過,在20世紀50年代奧斯丁小說算不上流行,即使喜歡它的讀者也不會高調地表達。從新中國成立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社會主流更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特別強調批判資本主義的政治標準。奧斯丁的作品這方面極少直白表述,打不上高分。她不曾被馬克思等革命導師提到,在蘇聯文學研究和批評中被嚴重邊緣化,因此那一時期里即使在外國文學界也遭到忽視,沒有資格被正式列入“經典”名家,甚至被列為遭批判的禁書。她在中國“火”起來,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外古典作品紛紛解禁以后的事。當時廣大群眾爭相排隊購買書的場面,可謂空前絕后。1980年王科一譯本再版引發的奧斯丁熱,不但得到了新華社注意,也引發了《紐約時報》的報道,成了當時的一道文化風景。

自那之后,奧斯丁小說在中國持續熱銷。英美近年里源源不斷推出的相關影視作品可能起到了某種錦上添花的作用,但更根本的原因應該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迅速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所造就的“市民社會”和全民學英語熱潮所形成的龐大英語讀者群。本世紀初我曾在大書店做過一個粗略的調查,發現大約有三十多家出版社在同時出版奧斯丁的小說譯本,還有不少于二十種縮寫本、十五種以上的英漢對照本,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英文原版書在架上出售。不少中國讀者感覺,《傲慢》等小說寫得很現代,在“小”事“小”情中解讀人生,表達了細膩的女性情緒,似乎任何年齡段、任何婚姻狀況的女性(乃至男性)都能從奧斯丁的書中找到自身人生難題的投影。

與此不無關聯,我國媒體上各種婚戀節目和擇偶話題逐漸增溫?;橐龀蔀榫拮冎械闹袊慕裹c話題之一。前些年,“寧嫁黃世仁(11),不嫁80后”、“寧在寶馬車里哭,不在自行車上笑”之類的“宣言”,曾激發了民間熱議和經濟、社會學者以及法學家們的紛紛關注。不少人直率地(也許是有點武斷地)把當下的中國社會風尚定義為“物質主義與拜金主義至上”,指出如今的年輕讀者幾乎本能地關注奧斯丁提出的金錢與愛情的問題。像許多歐美讀者和影視改編作品受眾一樣,很多中國人把《傲慢》簡單地讀作灰姑娘嫁入豪門的故事;還有不少知識女性表達了對夏洛蒂·盧卡斯選擇“經濟適用男”的極大理解和同情?!栋谅c偏見》出版兩百周年之際,BBC的新紀錄片《真實的簡·奧斯丁》發行時,在中國白領中頗有影響的《三聯生活周刊》刊出了引人注目的長篇專題文章介紹并評說。

這些觸目現象的發生恰與我重讀奧斯丁的經驗重合。我強烈地意識到,我們仍生活在“奧斯丁的時代”里——如克·約翰遜所說,“閱讀奧斯丁乃是一種社會性實踐,依托于我們的欲望、需求和具體歷史環境”(12)。英國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中期,婚姻主題在文學中占據那么突出的位置,不是個別藝術家的私人選擇。奧斯丁筆下有關“嫁人”的決疑論(13)式周密思考,所涉及的確實是個人和社會的真問題、大問題,直指面臨資本社會沖擊波時的人生設計和道德選擇。其中,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奧斯丁對金錢社會中人際(或借嚴復的話說“群己”)關系的誅心辨思。中國處在歷史性巨變的極端情境里,在短短三四十年里經歷了外國數百年發展歷程,從而使不少人在一生中既有“前現代”體驗,又面對很多“后現代”現實,因而對奧斯丁的問題意識及其非凡藝術成就可以產生獨到的感知和心得。在當代中國語境里重讀其小說,我受到了深刻觸動。比如,我們今天的相關文學、影視作品體現出來的文化姿態和味道,似乎與奧斯丁既有諸多相同,又有不小差異。有的中國故事(例如曾改編為電視劇的一部輕松網絡小說《我愿意》)與奧斯丁的《勸導》情節設置近似,都講述“剩女”重逢初戀愛人,都取女性視角,而且語言都頗為幽默犀利,雖然前書的調侃更趨近王朔風格而非奧斯丁腔調。然而,兩者的差別也讓人無法忽視。如書名的選擇所示,前者重在“我”和“我的意愿”,后者卻耐人尋味地強調了社會內涵豐富的“勸導”。奧斯丁在與婚姻主線不大相關的“閑人”身上用了相當多的筆墨,而許多中國當代愛情故事卻高度聚焦于兩人世界或N角糾葛。為什么會有這些相似和不似?對于理解奧斯丁或中國的當下,這些又能給我們一些怎樣的提示和啟迪?

從長程歷時角度來看,簡·奧斯丁生活在一個原有人際關系逐步瓦解的時代。(14)19世紀中期以降,西方的主流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包括馬克思及他的傳人乃至其他許多政治傾向不盡相同的學者)大都認為,17、18世紀的英國經歷了某種根本性的嬗變,即通過商業化、工業化、城市化在全球率先從前現代農業社會“進化”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其顯著標志之一便是傳統村社共同體瓦解、“自由”個人的原子化生存成為常態,“占有性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思想迅速播散。(15)與此呼應,以笛福的孤島英雄魯濱孫為起點,18世紀小說前所未有地表達了對個體自我的自覺意識以及對金錢勢力侵蝕消解固有社會紐帶這一現在進行時境況的深刻懷疑。(16)

生活在18、19世紀之交的英國鄉村,偏居一隅的奧斯丁凝眸觀察辨析身邊的世態,卻盡占天時地利,提出了人類在此后幾個世紀里都不得不面對的思想議題。她從新型個人主體的角度出發展開思考和想象,以三五戶人家的“小小社群為聚焦或核心交點(nodal point),將思想之線輻射進更廣闊的社會”(17)。在這個意義上她既不狹隘,也不保守。奧斯丁并非站在舊有社會秩序的立場上,而是更多面向將來,面向那“可能發生的,持續進行的,尚未完成的”(18)存在或者進程。她的主人公沒有拒斥社會主導階級/勢力的激烈心態,對正在逐漸得勢的思想取向和規則秩序雖然并不全盤欣然接受,卻也不是斷然拒絕,而是為那個正在生成發展、尚未徹底定型的“現代”社會思慮考量究竟什么是所謂“幸福”,對于人類個體生存來說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東西”。這便是我眼中的“奧斯丁問題”。兩百年過去了,這些依然是當代中國和世界面臨的課題。2011年美國出版了一部記述奧斯丁對作者本人影響的書,其副標題中包括“the things that really matter”(19)這一英語表達,與我心里縈繞了一段時間的那個白話中文詞組不謀而合。換言之,奧斯丁的問題意識聚焦于她所面對的金錢時代中人究竟應該“怎樣生活”,而這恰是維多利亞哲人馬修·阿諾德對詩歌或文學功用的概括。(20)從笛福想象流落荒島的魯濱孫面對沙灘上他人腳印時心中涌起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到阿諾德一面痛切感喟“我們千百萬肉胎凡人而今孤獨地生存”的命運、一面呼應兩百年前約翰·鄧恩的名句“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粒細屑,/是整體的一個部分”表達對溝通關聯、共構整體的渴望(21),一代代英國人的文學實踐體現了一個力圖對所謂“現代處境”進行辨識和矯正的思想脈絡。而奧斯丁是這個文學傳統中的一個關鍵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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