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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奧斯丁熱”

1811年她的作品問世之初,奧斯丁不過是英國東南部鄉間一位在家里操持柴米油鹽的中年未婚女子。她的小說也只寫村鎮里三五戶人家幾名女子居家度日、戀愛結婚,用她本人的話說,不過是在“方寸象牙”上作微型畫。(1)雖然有不少讀者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她那些輕靈而詼諧的故事,尖刻的非議者也大有人在。鄙薄她的人說她的作品題材“狹隘”,主題“瑣屑”;而贊美者則多夸她細致敏銳的觀察,機智幽默的文筆,鮮活生動的對話,等等。后來,在漫長的維多利亞時代里,奧斯丁的作品贏得了G. H.劉易斯(1817—1878)等文化名人的衷心稱許,還被移譯成多種外國語言,但仍算不上躋身“一流作家”行列。

19世紀后期,奧斯丁的“行情”漸漸看漲。她的侄子奧斯丁-利撰寫的傳記1870年出版后,眾多奧斯丁愛好者即所謂“簡迷”(Janeites)們日趨活躍,不同版本的奧斯丁作品集也接踵面市,其中以R. W.查普曼自1932年起陸續推出的牛津大學版全集影響最大、最深遠。大約也是在這個時期,奧斯丁小說的譯本和中國讀者見了面。英國著名學者弗·雷·利維斯在1948年出書,開宗明義點出他心目中支撐英國小說偉大傳統的四位巨擘,頭一名便是奧斯丁。(2)這標志著在批評界里奧斯丁的“經典作家”地位業已確立。此后,在英語國家乃至世界各地,不論在高校教育、文學批評研究領域還是在普通讀者心目中,奧斯丁的位置都一路攀高,儼然成為與莎士比亞比肩的大家。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影視產業勃興對奧斯丁作品的傳播起了很大的推波助瀾作用。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已有奧斯丁小說被成功地搬上銀幕。此后,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典文學影視化進程大大提速。《理智與情感》(1811)在1981年出了電視電影,1995年又由李安導演拍成電影并成功摘取奧斯卡獎。而已有1940年名牌電影、1980年BBC五集電視劇的《傲慢與偏見》(1813)則被反復翻拍,密集轉化出1995年新版BBC六集電視劇、2003年當代場景喜劇電影以及2005年大受追捧的新版電影,等等。《曼斯菲爾德莊園》(1814)在1983年六集劇的基礎上由BBC再度于2008年改編為三集電視劇,1999年又拍成電影。《愛瑪》(1816)也有好幾種相關產品問世,先是有1972年的BBC電視連續劇,隨后有1996年美國版電影和1997年英國版電視電影,2009年又推出了新版BBC四集劇。此外,《諾桑覺寺》(1817)有BBC 1986年六集版和新的三集版電視?。弧秳駥А罚?817)則有BBC先后出品的1971、1995年版電視電影。顯而易見,老牌傳媒英國廣播公司BBC是推動“奧斯丁熱”的第一主力。2007年,英國電視“新軍”ITV舉辦了自己的“奧斯丁季”,一舉推出了三種新改編的單本電視劇,包括《理智》、《諾寺》和《勸導》,每部約100分鐘,其中以《勸導》最得好評。與此同時,一系列由奧斯丁本人充當主角的影視作品也接連亮相——包括《簡·奧斯丁在曼哈頓》(1980)、由同名小說改編的《簡·奧斯丁書友會》(2007)、以嚴肅傳記為基礎的《成為簡·奧斯丁》(2007)、《簡·奧斯丁的遺憾》(2008)和紀錄片《真實的簡·奧斯丁》(2015)等。這些精心制作的影視作品,或追求原汁原味,或力圖另辟蹊徑,既傳播了奧斯丁作品,也難免以兩百年之后的編、導、演者各自的眼光“篡改”了奧斯丁??偟膩碚f,這些影視產品得到了廣大受眾的歡迎和評論界的重視。而且,如此高強度的關注和全球“熱銷”的狀況本身成為一種耐人尋味的文化現象。

英語國家人數眾多的鐵桿奧斯丁迷建起規模龐大的書友會社,組織各類活動,在互聯網上“跑馬圈地”,把與她相關的各種資料紛紛搬進電子空間并創設了龐大的超文本鏈接系統,儼然成為同好者的一個共同精神家園。因為他們的存在構成了一支不可忽視的文化“勢力”,奧斯丁才能變成影視紅人,其相關衍生產品才會興盛一時。根據《愛瑪》改編的青少年時尚電影(Clueless,譯名之一是《獨領風騷》)著實小小地領了一回風騷。美國小鎮婦女開寫奧斯丁探案,自1992年以來已經儼然自成系列,雖然算不上大紅大紫,卻也銷路可觀。如果說福爾摩斯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馬普爾小姐是借助膾炙人口的偵探故事成了千千萬萬英語讀者的親切朋友;那么,這一系列中虛構的女主人公“奧斯丁”則多少是因為有小說家奧斯丁培育出的那群忠誠不渝的愛好者,才得以躋身英式業余偵探的行列。另有一位同樣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英國女子戲擬《傲慢與偏見》,寫了一本《單身女人日記》(1996)。結果不但小說大出風頭,被拍成電影后更是滿城爭說,有的地方甚至出現過電影一票難求的情況。小說《簡·奧斯丁書友會》(2004)也在圖書市場和電影票房上獲得了雙豐收。這些著作本身的優劣短長不是這里要討論的問題。對于我們來說,“搭車”產品成功的意義之一,在于它們一次又一次驗證了奧斯丁小說經久不衰的生命力。而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奧斯丁小姐在文化領域之外的“戰績”——據說,掛上她的名牌的尋常菜食價格翻番仍然賣得不錯。到了2017年奧斯丁200年忌辰之際,她的頭像甚至取代了達爾文的位置出現在英國新版十鎊鈔票上。

遠在這輪波及甚廣的“奧斯丁熱”尚未達到頂峰時,已有不少學者對此給予了高度重視。羅杰·塞爾斯在初版于1994年的論著中嘗試結合影視作品改編,考察奧斯丁小說如何反映英國攝政時代的社會危機和國家身份認同。他還為奧斯丁大眾文化研究進行辯護。他認為,所有的努力——不論是19世紀奧斯丁家人撰寫的回憶錄,還是當代電視劇,抑或學者們的著述評論,都屬于“奧斯丁工業”(3)。他主張對改編等文化產品給予嚴肅關注,“大眾的現代文本與奧斯丁學術研究相關……假如所有研究奧斯丁的教授或學者都不肯參與其中,從而在這一文化進程中缺席,那將是非常傲慢的態度”(4)。作者在該書再版增添的《跋:奧斯丁熱潮》中指出,1995版電影《傲慢》的熱播引來了“奧斯丁時代”,在一些評論者眼里,“自20世紀60年代披頭士熱潮以來,還沒見過如此現象”(5)。稍后面世的《簡·奧斯丁在好萊塢》(首版1998年,第二版2001年)是學術界首部專門以奧斯丁改編為研究對象的論文集。編者認為,這一波奧斯丁改編研究熱是由1995版電影《傲慢》中“濕襯衫的達西”引發的,指出奧斯丁小說的中心——性、愛情、金錢——也是我們時代關注的主要話題。(6)改編被放在當代文化語境下——“這些改編向我們揭示的關于此時此刻我們自身的內容多于奧斯丁的作品。觀看改編就是觀看我們自身”(7)。而蘇珊娜·普奇和詹姆斯·湯普森主編的《簡·奧斯丁公司:在大眾文化中重塑歷史》(2003)則強調,“奧斯丁熱”催生了繁榮的“奧斯丁工業”,不僅體現在近年來約二十部影視改編和上百部的續寫、改寫作品,還滲透進互聯網、出版業、時裝界、音樂圈、旅游業等。該書討論的重心不在于比較原著和改編的異同,而是探討奧斯丁小說轉換為多種形式大眾文化產品的語境,考察“激發和形成這些再創造的文化、社會、教育的環境”(8)?!爸厮堋钡母拍畋粡娬{,“奧斯丁現象正是新千年之際對歷史進行重塑——改造——的最顯著的例子”(9)??偠灾?,對奧斯丁的熱衷固然是很多復雜因素共同促成的,然而這“熱”至少也無可爭辯地說明了在當今這個行色匆匆的汽車和電腦的時代里,奧斯丁與讀者或觀眾仍然息息相通。

不僅如此。這一輪溫度空前的“奧斯丁熱”還應和著西方一些新批評理念的影響在學術界和各個文化領域中迅速播散并日漸深入。種種新思潮的醞釀和傳播,與歐美1968年學生運動和大約同時高漲的民權運動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極大地影響了西方此后數十年的精神和思想版圖。70年代中期以后,除了源自法國的形形色色的后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理論風靡一時,聚焦于階級關系、殖民主義、經濟、社會性別(gender)和性(sexuality)等議題的各類注重社會、歷史的學派也快速興起,對其他相關領域如宗教、音樂、美術、自然科學史等的探究也伴隨新歷史主義和文化研究的鼓呼更多地進入了文學視野。由于這些理論思想極大地豐富并深化了人們對奧斯丁的理解,也由于文學教研專業隊伍的擴張,每年新推出的有關奧斯丁的介紹、研究和評論可謂車載斗量?!艾嵭肌闭搸缀跬耆N聲匿跡,肯定或贊揚的觀點也跳出了原來的窠臼。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奧斯丁的“小”題材涉及女性處境,婚姻和家庭的經濟基礎,不同人群間的政治、經濟、文化權力的分配和運行等許多深層次的問題,也直接參與了有關道德哲學和認識論的討論。

確實,若不是獨到地探討了現代商業化、工業化社會的某些根本問題,若沒有比較深厚的思想底蘊,她的作品怎么會有今天雅俗共賞的“火爆”景況?可以說,已經兩百歲“高齡”的奧斯丁小說攜著新傳媒文化的疾風驟雨很有聲勢地沖入了21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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