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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與情感的“姐妹血緣”

《理智》中提到約翰·達什伍德的第一句話是:他“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樣感情強烈”(I.1)。這句話為他定了性,明確指出他和繼母一家最根本的差異所在。小說的標題以及這類陳述表明,敘事將在重感情與不重感情的人的對比和沖突中展開,從而把全書放進了情感主義(sentimentalism)思潮的歷史框架中。

在很大程度上,情感主義是18世紀西歐人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有意識的回應、批評或矯正。福柯敏銳地指出:憂郁的善感情調泛濫與“商人的國家”有某種內在關系(24),因為商業(yè)主義國家的逐利世道對人際關系和情感生活的擾動使得某種回應和調節(jié)勢所難免。在英國,情感主義的發(fā)軔可溯源到復辟時代的英國國教會寬容派(latitudianarian)和劍橋柏拉圖學派(25);其最重要的先驅者是18世紀備受歡迎的哲學家沙夫茨伯里。第三代沙夫茨伯里伯爵(本名安·阿·庫珀,1671—1713)和哈奇森(1694—1747)等人均持自然神論道德觀,反對霍布斯的人性自私論觀點(26),主張弘揚人的“天然愛心”,“順應自然、服從共同愛心”,而非“壓制本性,把所有的熱情都驅向謀求私人利益”。(27)“蘇格蘭學派”的主流思想家休謨和亞當·斯密的著述也包含明顯的情感主義因子,前者認為作為人類社會基石的道德根植于人的直接感受和情愫,不能從理性或推理中產(chǎn)生(28);后者的首部長篇論著《道德情操論》(1759)開篇討論的問題即是“同情”。(29)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1723—1816)的《道德哲學原理》(1769)更是著力強調“情”的作用。他在《文明社會史》(1767)中頌揚了親子之愛以及野蠻人對部族的依戀,并以此為對比質疑“統(tǒng)治商業(yè)社會的精神”,認為該社會形態(tài)將人變成“彼此隔離煢煢孑立的個體……使他和自己的同類競爭,使他待他們猶如對牲畜和土地,僅僅考慮他們所能帶來的利潤”。(30)

與思想家們相應和,文學中呈現(xiàn)的紛紜世界不僅僅動態(tài)地再現(xiàn)生活,也常常針對現(xiàn)存秩序發(fā)表意見、謀求校正。塞繆爾·理查遜的《帕梅拉》于1740年問世之后,多情善感和眼淚崇拜在英國迅速成為時尚。(31)亨利·菲爾丁的妹妹薩拉·菲爾丁(1710—1768)的《素樸兒》(1744)、亨利·麥肯齊(1745—1831)的《重情者》(1773)、勞倫斯·斯特恩的《多情之旅》(1767,又譯《多情客游記》)等小說風靡一時,連篇累牘地陳列催人淚下的遭遇。“情感熱”還催生了哥特小說和浪漫主義詩歌,沉思的憂郁詩人氣質、傾心廢墟遺址、熱衷山色湖光等等的審美趣味蔚然成風。諸多嚴肅的思想家和寫作者“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密集關注情感”(32),推動發(fā)起了一場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文化運動,引起許多后來人的拷問和探討。2000年前后,跨學科的“情感史”研究在西方更是成了很受關注的當代顯學。(33)

在《理智與情感》中,由達什伍德太太及其女兒組成的血緣共同體是一群“感情強烈”的人。約翰夫婦把她們從諾蘭莊園擠了出去,使她們失去親人和原有收入以后又失去了安身之地,成了逐利行徑的受害者。如同她們的創(chuàng)造者簡·奧斯丁,這些困頓的中產(chǎn)淑女似乎天然認同女性乃是“關聯(lián)中人”(relative creatures)的命題(34),因為相依互助是她們唯一可能的生存之道。小說細致地展示了她們在逆境中如何搬遷、安家并與新鄰居相處,渲染一家人如何在逆境中相濡以沫。她們營造出的巴頓鄉(xiāng)舍,是抵制約翰·達什伍德邏輯的小小精神堡壘。在那里,不僅奔放不羈的青春戀曲得以奏鳴一時,關懷的暖意更時時流轉于彼此心間。

比如,遷居鄉(xiāng)舍后瑪麗安有兩次在心情沮喪之際碰到愛德華·費拉斯來訪,都打起精神歡迎客人。敘述用揶揄的口吻議論說:“普天之下,不是威洛比卻能得寬恕的來訪者,也就唯有愛德華啦。”話說得簡潔而俏皮,似貶似褒。威洛比之外的所有來客都讓她心煩——瑪麗安一心掛念意中人的坐立不安狀幾乎是憨態(tài)可掬。與此同時,她沉溺于一己戀情的荒唐也被這短短半句調侃話挑破,很是扎眼。不過,她畢竟還能夠跳出個人心境,“為姐姐感到高興”(I.15)。因此愛德華的“被寬恕”也使瑪麗安因其善良本質得到了敘述者和讀者的諒解。她的長姊埃麗諾更是一貫把自己的疑慮、不安和苦惱都壓在心底,堅定地幫助母親、照料妹妹。后來姐妹倆離家外出遇到困難,最渴望的便是回到母親身邊。

在奧斯丁筆下,婚姻是使“利與禮”(Property and Propriety)(35)兩大主題糾結在一起的核心事件(36),也是不同人物、不同思想自我展示并彼此角逐的生活舞臺和戰(zhàn)場。面對婚姻的試金石,達家女性堅守著重情感的底線。她們的父親也不曾完全鉆進錢眼——他的頭一位太太固然嫁資豐厚,但是在續(xù)弦時卻沒有考慮女方財產(chǎn)。第二任達太太堅定地持感情至上觀點。她在考慮女兒婚事時自覺抵制各種“利益動機”(motives of interest),既不因愛德華家境富裕而慫恿埃麗諾接近他,也不因他尚未經(jīng)濟自立且日后不一定能繼承家產(chǎn)就阻隔女兒和他交往——“因為財產(chǎn)不等而拆散一對志趣相投的戀人,這與她所有的原則都是格格不入的。”(I.3)多少得益于母親的調教和庇護,埃麗諾和瑪麗安在擇偶時都明確地把兩情相悅放在第一位。瑪麗安曾直言宣布,出于務實考慮而安排的婚事“根本算不上婚姻”,那“只是一種商業(yè)交易,雙方都想損人利己”。(I.8)

這與她們的大哥約翰·達什伍德形成鮮明對照。后者不但娶了闊太太并緊“傍”有錢丈母娘,還幫后兩位頻敲邊鼓,力促妻弟愛德華與貴族闊小姐莫頓聯(lián)姻。愛德華和露西·斯蒂爾的婚約曝光后,他立刻掉轉頭鼓吹費家次子羅伯特與莫小姐攀親,還一本正經(jīng)地向大妹和盤托出自己的算計。埃麗諾忍不住插嘴說:“想來那位小姐在這件事上是沒有選擇權的。”很典型的,約翰反問“選擇權”什么意思,然后輕描淡寫地繼續(xù)說:嫁給兄弟倆之中哪一個沒有區(qū)別,關鍵只是看誰處在長子即家產(chǎn)繼承人的位置上。(III.5)對于約翰來說,婚姻如公司合營,作為結婚對象的具體個人乃至雙方當事人的喜好和意愿根本無關緊要,只看誰是家族財產(chǎn)的法人代表。這位達氏新掌門已經(jīng)是習慣成自然,在思想里把所有人和人的關系徹底貨幣化,眼中除了“現(xiàn)金關系”(37)已再無其他紐帶。所以,他看到二妹瑪麗安因失戀而形容憔悴,馬上斷定她的“身價”大打折扣,年收入五六百鎊的男人是否肯娶她已經(jīng)很成問題,腰包更鼓的男人肯定不會對她感興趣;于是積極地把年收入兩千鎊的布蘭登上校推薦給大妹埃麗諾——盡管沒有成功。

而愛德華和布蘭登上校是正式加盟“情感”陣營的人。

愛德華是埃麗諾的暗戀對象。就這點看,他似乎應該算是第一男主人公。不過,通觀全書,直接描述他的行為和言談的內容分量不重,讀者更多是通過其他人之眼認識他。達氏女眷的最初印象是:他相貌平平卻性情溫厚、修養(yǎng)上佳;家境優(yōu)裕但錢不一定能落到他手里。與“重情者”哈里(38)之類相比,愛德華雖然不那么古怪,卻同樣“被動”而“無能”。他拒絕“出人頭地”,這讓他的母親和姐姐氣惱不已。他不愿意從政,不謀求發(fā)財,也不肯娶家人相中的莫小姐,最終選擇了沒有多少油水的牧師職務和相對貧寒的妻子。被埃麗諾贊為“心地溫厚”(I.10)的布蘭登上校則較為年長,早過三旬,看似木訥寡言,但用情極深。多年前由于父親掌家只考慮經(jīng)濟利益,使他與青梅竹馬的至親表妹(39)勞燕分飛。天真熱情的表妹被強加于她的不幸婚姻折磨,一步失足“墮落”,漸漸陷入貧病交加的絕境。因為這段痛徹心扉的經(jīng)歷,布蘭登對相貌、性情都與表妹“十分相似”(II.9)的瑪麗安一見傾心,關懷備至。布蘭登與善良卻慵懶懦弱的愛德華有所不同,算得上是個行動者。他當機立斷,把本可以賣個好價錢的牧師職位無償提供給愛德華;為幫助達氏姐妹不辭辛勞長途奔走;還曾為他的被保護人即初戀愛人留下的私生女的榮譽拔槍決斗。

一個很能說明“情感派”行為方式的細節(jié)是愛德華和埃麗諾對待露西·斯蒂爾的態(tài)度。多時以來,愛德華一直在為少年時代莽撞訂婚而暗自懊悔,認識埃麗諾以后更是如此。然而他卻不允許自己毀約。因為他以為地位相對卑微的露西愛他并一心指靠他。婚約泄露后母親向他施壓,他本可以順水推舟甩掉露西,可是他認為,除非露西想要解約,否則他應當一生背十字架,兌現(xiàn)承諾。愛德華的態(tài)度或許有點傳說中的騎士遺風。到了21世紀的今天,雖然我們很難認為這是能給雙方帶來幸福的明智決定,卻仍舊不能不從這種把榮譽、責任和對弱勢者的擔當放在首位的抉擇中看到傳統(tǒng)風范所包含的某種近乎英勇的高貴氣度。同樣地,此時埃麗諾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知道,協(xié)助愛德華經(jīng)濟獨立很可能就意味著促成他和露西的婚事,從而使自己的愛情徹底破滅,卻嚴格按原則行事,撇開私念懇請布蘭登上校幫助愛德華。

情感主義小說的男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都率真稚拙、憨厚無能,因而他們不斷受難,也由此而大賺讀者的眼淚。他們似乎拒絕長大,人生歷程與“成長小說”南轅北轍。然而必須著重指出的是,這些重情者是以講求功利的現(xiàn)代人以及澆漓敗壞的世風為對照的,他們的天真和無能是一種“表態(tài)”,所拒斥的不是單純意義上的“長大”,而是暢行于世的能力觀和成功觀。帕梅拉、托比(40)和哈里等一系列多情善感形象登場并被追捧,諸多哲學著作和操行指南書多角度探討超越自利的道德情感,說明當時的英國社會對魯濱孫、茉兒·佛蘭德斯和羅克薩娜(41)所代表的新型創(chuàng)業(yè)“英雄”普遍感到某種不安,對親情、共享和交流的渴望明顯加強。

《理智》中還有其他一些重要背景人物具有比較紛雜的過渡色彩。他們在思想上與約翰·達什伍德們有根本的相似之處,但不那么心無旁騖地斂財逐利。重要男性人物威洛比先生是其中一個。他先是以浪漫戀人自居,熱情洋溢地追求瑪麗安,在關鍵時刻卻為了五萬英鎊背棄了愛情。如埃麗諾最后概括:“他自己的享樂,他自己的安適,是他高于一切的指導原則。”(III.11)若說他和約翰·達什伍德有所不同,就在于他尚能為自己的婚姻選擇感到苦惱。

約翰·米德爾頓爵士和他的岳母即倫敦生意人遺孀詹寧斯太太是另外兩例。他們是書中出任代理家長的兩個人——一個在達什伍德母女無家可歸之時把自家的鄉(xiāng)舍低價租給她們,另一個熱忱地邀請埃麗諾姐妹到倫敦做客。他們都慷慨待人。他們都譴責威洛比背信棄義。詹太還曾對費拉斯母女追慕榮利、“為金錢和門第”而大吵大鬧表示不屑(III.1)。有學者還敏銳地注意到,約翰爵士展示的關懷圍繞著“食物”,達氏母女剛搬進巴頓鄉(xiāng)舍,他立刻前來拜訪并著人送來食物,后來又頻頻請她們到大宅用餐;而詹太則特別留意冬日的爐火,在兩姐妹訪倫敦期間每每確保她們能在爐前享受溫暖。溫飽是人的基本需要,共享的食品和火塘(或稱敞爐)乃是古老英格蘭傳統(tǒng)社群生活的中心。兩位老人顯然體現(xiàn)了共享傳統(tǒng)的某些余風。在他們心目中,“社會”(society)一詞意味著具體的人們彼此相伴(fellowship),而不是抽象的集合體。(42)

然而,如果就此認為他們代表與約翰·達什伍德抗衡的原則,卻失之牽強。與《饒舌者的故事》中重彩描繪的那位循循善誘的嚴父不同,這兩位已淪為相對無關緊要的滑稽人物。他們心里雖然尚存親情和善意,卻缺少文化修養(yǎng),也沒有明晰的道德準則和社會責任感,因而觸目地體現(xiàn)了老派家長在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失效。約翰爵士本應為一方領袖,卻只熱衷于打獵,在寒冷的冬日里就靠宴請賓客消遣解悶兒。他和詹太對街談巷語津津樂道,高聲大氣地議論別人的隱私,當眾追問埃麗諾的心上人、盤詰布蘭登上校突然赴倫敦的緣由,顯然全無后來漸成氣候的“隱私”觀念,也毫不顧忌被問者是否難堪。總之,盡管差異明顯,這兩位也都是有錢人,兩家的聯(lián)姻與利益至上原則也毫無違和之處。爵士喜歡調侃年輕姑娘,議論哪個人“值得追求”(I.9),評判的標準就是家產(chǎn),與約翰·達什伍德向妹妹推薦“適宜”對象的腔調并無差別。詹太替“落難”的愛德華設想如何靠微薄收入與露西結婚度日,不但計算絲絲入扣,還由衷嘆道:“而且,他們每年要生一個孩子!老天保佑!他們將窮到什么地步!”(III.2)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得知威洛比對瑪麗安始亂終棄的行為之后,詹太一邊斥責那個負心人,一邊不禁思忖取代瑪麗安的莫頓小姐有五萬鎊身家——她可是奧斯丁筆下最“值錢”的待嫁女。詹太看來,在“一方有的是錢,另一方錢很少”的情況下,變心幾乎勢在必然。而后,她幾乎不經(jīng)任何過渡或轉折,立刻開始樂觀地鼓吹布蘭登一年兩千鎊的收入和他的家宅德拉福。她說:布蘭登對瑪麗安來說實在是太理想啦,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障礙或麻煩,即傳聞中布蘭登的“私生女”——“不過花不了幾個錢,就能打發(fā)她去當學徒,那樣一來又有什么要緊?”而德拉福“可是個風景優(yōu)美、古色古香的好地方”。她一一列舉那地方的優(yōu)點:花園和果樹、鴿棚和魚塘、教堂和公路、牧師寓所和肉鋪,等等,巨細無遺。這位班納特太太式的母親把重要與不重要、相稱與不相稱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都拉扯到一起,和盤托出,妙語連珠。她的話非常物質化,非常實用主義,甚至內含某種冷酷(比如處理那個她覺得與眼前諸位無關的“私生女”的法子),其背后的邏輯和約翰·達什伍德原則驚人地相似。然而另一方面,她的話也包含真誠率直,絲毫不故作高雅,連自己曾在布蘭登家大快朵頤、吃壞肚子也不回避。最后,她總結說:“羊肩肉味道好,吃著這塊忘前塊。我們要是忘掉威洛比就好啦!”(II.8)她心思的重心顯然還是盼瑪麗安早些走出情傷之痛。她畢竟有份好心腸。而行文妙處卻在讓她以吃羊肉的民間諺語來解說令少女痛不欲生的浪漫愛情經(jīng)歷。這種粗鄙而生動的語言真是十分的詹太特色。

這部小說對達氏姐妹的聚焦不僅強調她們的“同”,也凸顯兩者的“異”。姐妹倆雖然都注重情感、反對唯利是圖,表現(xiàn)卻大相徑庭,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也很不一樣。

十七歲的瑪麗安純真坦蕩,熱情奔放,講究藝術情趣和戀人間的心心相印。她宣布說:“跟一個趣味與我不能完全相契的人一起生活,我是不會幸福的。他必須與我情投意合;我們必須醉心于一樣的書,一樣的音樂。”因此她對姐姐敬重的愛德華評價不高,覺得他雖然為人不錯,卻缺乏生氣,音樂繪畫造詣有限,讀考珀(43)的詩興頭不足——“要是連考珀的詩都打動不了他,那他還配讀什么!”(I.3)

仿佛是內心渴盼得到了回應,有一天瑪麗安外出登山時遇雨傷了腳,恰逢英俊青年威洛比路過并熱情相助。英雄救美的奇遇讓熟讀浪漫故事的姑娘不僅滿心感激,更生出許多憧憬。她與前來探訪的威洛比談得熱火朝天,立刻成了知己。埃麗諾不無挖苦地對妹妹說:你一個上午很有成績呀!在所有重大問題上都摸清了他的底細,了解到他對考珀、司各特以及蒲柏(44)等的見解。照這個速度下去,“再見一次面他就能把對于美景和再婚的看法說清楚,以后你可就沒有什么好問的了”。埃麗諾的話相當尖銳,顯然對妹妹毫無遮攔的熱切態(tài)度以及過于簡單獨斷的趣味評判不以為然。對此,瑪麗安大聲反駁說:“我一直太自在,太快活,太坦率了。我違背了恪守禮節(jié)的陳腐觀念!我不該那么坦率,那么誠摯,而應該沉默寡言,無精打采,呆頭呆腦,虛虛掩掩。”(I.10)有些人讀到這里,擊節(jié)贊賞瑪麗安的真摯和勇氣。然而她的應答其實是在偷梁換柱,回避姐姐對她沉溺于一己趣味、不肯耐心地認識外在世界的唯我主義姿態(tài)的批評,把兩人分歧焦點轉換成坦誠與虛飾、率真?zhèn)€人意愿與陳腐社會習俗之間的對立。如此,瑪麗安更加理直氣壯,我行我素,不顧當時的社會習俗,在鄰人和外客面前無拘無束地與威洛比卿卿我我,任威洛比當著小妹瑪格麗特剪下了自己的“一長綹頭發(fā)”(I.12)并塞入他的荷包,卻不出一言反對或責備。她還在未得女主人許可的情況下,和威洛比同車去他姑媽的宅邸艾倫漢游逛。事后她振振有詞地辯解說:“假如我的所作所為確有不當之處,我當時定會有所感覺……就不可能感到愉快。”(I.13)瑪麗安這番話用個人的快樂來證明行為得當,高度認可并信賴人的本能感受,或許可算是沙夫茨伯里性善論的一個回音。

然而,似乎迫在眉睫的求婚卻沒有發(fā)生。相反,威洛比突然告辭離開了鄉(xiāng)間。瑪麗安眼淚長流、厭食少眠,或不停彈奏、吟唱她和威洛比共同欣賞過的樂曲,或長時間獨自外出游蕩,放任著感傷的離情別緒。后來瑪麗安和姐姐去倫敦小住,她多次給同在城里的威洛比寫信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于是不安和痛苦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重。毀滅性的打擊來自一次晚會上的邂逅。瑪麗安意外見到威洛比,“心里突然一高興,整個面孔都紅了。她迫不及待就想朝他那里奔去”。威洛比正和一位身份高貴的小姐交談,拖了好一陣才不尷不尬地來應酬她們。瑪麗安沉浸在自己的激動中,根本沒有覺察事態(tài)有變,也全然沒有想到未婚女子在公眾場合如此主動地和男人打招呼是否合乎禮儀,只是連珠炮般拋出了一個個問題:“難道你沒有收到我的信?難道你不想和我握握手?”(II.6)兩個脫口而出、旁若無人的“難道”表達了她的急切、焦慮和天真無忌。

與瑪麗安不同,埃麗諾“思想敏銳,頭腦冷靜,雖然年僅十九歲,卻能為母親出謀劃策……她心地善良,性格溫柔,感情強烈,不過她會克制自己”。(I.1)需要強調的是,這位頭腦冷靜的姐姐所代表的“理智”(sense)和約翰·達什伍德夫婦的算計完全是兩回事。在18世紀英國的語境里,sense一詞若取其與“理性”或“智性”相關的含義,幾乎等同于good sense或common sense,用來說人時是指通情達理,思考、判斷、行事中肯合度。逐利的貪婪計較與她心目中的“sense”可說是南轅北轍。因此,敘述者介紹埃麗諾時一再提到“心”和“感情”(順便說,達太太評價愛德華也首先肯定他的“心”(45)),明確標示出埃麗諾是在“感情”陣營里,她和瑪麗安的分歧乃是姐妹間的爭論。埃麗諾理解、同情并寬待妹妹,也間接表明小說整體在很大程度上也認可后者所體現(xiàn)的自發(fā)情感和“天然美德”(natural virtues)。(46)

對于男人,埃麗諾最看重的是人品,而非瑪麗安更津津樂道的“品味/趣味”(taste)。達先生去世后達氏母女仍在諾蘭莊園滯留了約半年光景。愛德華在這段時間里結識了她們。他是個掛在牛津大學的閑人,于是“把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那里”(III.3)。他為人處世與姐姐范妮“截然不同”——曾經(jīng)是主人而此時寄人籬下的達家女性都對他有好印象,正在幫助母親籌劃如何靠微薄的收入另覓住所、維持生計的埃麗諾更是如此。她對愛德華并非一見鐘情。他們有親戚關系,經(jīng)過較長時間相處,才漸漸感受并確認彼此間靈犀相通。1995年李安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為這個人物補充了一個細節(jié)——埃麗諾無意間看到了他毫無企圖心并體貼入微地照顧十二三歲的達家小妹瑪格麗特的感人一幕。這增加了愛德華的“可見度”和兩人感情的說服力。最后達太太和她的小女兒都認定他和埃麗諾是兩情相悅。即使如此,埃麗諾也沒有把私下里的好感與以婚姻為目標的公開戀愛姿態(tài)混為一談。因為結婚畢竟是社會行為。她看出愛德華似乎裹足不前,又明知費家在為他策劃有利可圖的聯(lián)姻。因此她非常審慎,連在妹妹面前說了幾句好話稱贊他都會后悔不迭。面對離別甚至失戀,埃麗諾的表現(xiàn)更是與瑪麗安大相徑庭。在敘事涉及的大部分時段里,她和愛德華基本上是人隔兩地,即使偶然見面后者也顯得心事重重,態(tài)度曖昧。埃麗諾苦惱地觀望,強按下起伏的心潮(47),堅忍而耐心地等待事態(tài)明朗。

不想等來的卻是露西·斯蒂爾居心叵測的表白。對于埃麗諾,愛德華已訂婚多年的消息不啻當頭一棒。然而女孩的反應幾乎讓人驚嘆——她雖年輕,卻已作為家中長女經(jīng)了不少世態(tài)炎涼,更有超越一己、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心地。她思忖:當初愛德華寄住在露西舅舅家上學讀書,年少而孤單;那時的露西也必定比現(xiàn)下更單純可愛,彼時彼地,兩人間萌生情愫無可厚非。難能可貴的是,她竟能以平等之心看待競爭對手的情!埃麗諾不失禮貌地對待露西并信守保密的承諾;同時一如既往操持家務,送往迎來。只是從她一邊暗暗自嘲,一邊將詹太太為妹妹準備的號稱能夠治療失戀的藥酒一飲而盡的舉動中,讀者可以窺出她心里的苦澀、屈辱和悲傷。

直到露西訂婚一事沸沸揚揚地傳開以后,埃麗諾才趕緊搶在外人之前向妹妹說明情況。正因威洛比負心而傷心欲絕的瑪麗安聽罷立刻失聲痛哭。于是,“埃麗諾倒成了安慰者,妹妹痛苦的時候她要安慰妹妹,自己痛苦的時候還得安慰她”(III.1)。陳述用的是敘事人低調的中性口吻,只講實況,不加渲染,但視角和感受卻顯然是埃麗諾的。這個細節(jié)入木三分地展示了瑪麗安渾然不覺的自私:她放縱自身的感受,絲毫沒有意識到如此行事卻把額外的苦痛和負擔加到了備受打擊的姐姐身上。作為對照,僅僅年長兩歲的埃麗諾雖然心里痛楚,也明知妹妹的表現(xiàn)很可挑剔,卻仍義無反顧地充當了“安慰者”。

如果說瑪麗安代表了18世紀末某些典型的情感主義浪漫姿態(tài),那么她的戀愛挫折以及埃麗諾提供的對比可以說體現(xiàn)了奧斯丁對這一思潮的修正或再定位。純良如瑪麗安,一旦認定一己之感情高于一切,也必然落入傷人害己的泥潭。如她后來意識到的,她為別人,特別是姐姐和母親,“想的太少了”(III.10)。她看不起詹寧斯太太之流,不理會當時的社會習俗,并不一定證明她脫俗、勇敢,卻常常體現(xiàn)了對群體和他者的輕慢與蔑視。她以“品味/趣味”取人的判斷標準本質上是很勢利的,排除的不僅是約翰·達什伍德式的逐利者,還有形形色色為生計所困的中下階層眾生。她的某些“違規(guī)”行為(比如和威洛比一道私自進入艾倫漢宅邸、主動與他通信聯(lián)絡等)構成了錯誤的信號,使得旁觀者誤認為兩人已經(jīng)訂婚。后來,當瑪麗安不得不正視威洛比的背叛時,她曾絕望地悲呼:“米德爾頓夫人和帕爾默太太!我怎么能忍受她們的憐憫!”(II.7)這一刻,她的感受和語言樸實而強烈,令人心生同情。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處境可說是她過去對鄰居的鄙薄在反噬自身。也就是說,直到那種輕視給自己帶來傷害,瑪麗安才真正注意到他者的存在。

而埃麗諾不僅是母親的助手,更是全家的主心骨。父親去世后,母親和妹妹沉溺于悲傷,在諾蘭莊園寄人籬下的半年時間里,與哥哥嫂嫂周旋的任務主要由埃麗諾一力擔當。母親看中的房子,她認為“太大住不起”就否定掉,力促母親遷往巴頓鄉(xiāng)舍。她的冷靜務實是母女四人的生存依靠之一,因此瑪麗安才會說:“要是離了她,我們可怎么辦啊?”(I.3)瑪麗安(甚至還有她們的母親)在特定時段里可以放任自己的浪漫幻想和喜怒哀樂,是因為有埃麗諾為她們操持俗務、遮風擋雨。而且,前者愈是醉心于多情表演,后者就只得愈加注重理性、謹慎行事。(48)

埃麗諾曾批評妹妹以個人感受為判斷的圭臬,說:“一件事令人愉悅,并不總能證明它是得當?shù)摹!保↖.13)可說她已或多或少洞察了情感主義追求所天然具有的自戀傾向。她似乎意識到,情感主義雖然也講同情心,但更強調人性本善并大力肯定個人追求,幾乎不可避免會導向某種唯我主義,從而背離其反對貪婪自私的初衷。(49)

在很大程度上,情感主義美德是當時英國社會階級權力再分配中的一種自覺的文化武器,是中等階級群體和個人謀求更高社會地位、爭取更大社會影響的方式。休謨曾說:散工的皮膚、毛孔、筋肉、神經(jīng)與名門紳士不同,他的情緒、行為和風度也不一樣;他主張建立新的品味/趣味標準以評判、臧否不同的情緒和感受。(50)而情感主義文化的一個核心訴求,正是將細膩豐沛的情感而非家庭出身當作分享權力和榮耀的根本條件,讓展示了得體風度和美好德行的人有可能借此躋身上等或中上等階層。如布迪厄所說,“品味”的區(qū)分功能是階級劃分的基礎,“是一個人借以給自己分類并被[他人]分類的東西的依據(jù)”(51)

這一點正是“重情”取向似乎起于青之末,卻能很快匯成浩蕩之風的深層動因。另一方面,這也決定了虛構作品以及實際生活中展示善感性的舉動常常又是一種自我關注、自我贊美、自我提升的行為。例如,由于憂郁和神經(jīng)質被時人視作道德敏感性的體現(xiàn),歇斯底里、哭泣和暈厥便成為許多淑女和準淑女們爭相表演的節(jié)目。有位研究18世紀后期英國通俗小說的學者曾敏銳地指出,那時人們熱衷的所謂善感情懷是“自我中心主義的”和“極端自贊自賀的”(52),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批判的內涵和鋒芒,而變?yōu)槟撤N身價標識。稍后登場的英國文化哲人卡萊爾曾在維多利亞時代將要揭幕之際撰文剖析時風世情,包括熱鬧一時的道德哲學研討和“善感情調的統(tǒng)治”(the reign of sentimentality)。他認為諸如此類的紛紜表現(xiàn)均屬“自我關注”,都是病象(53),并試圖就這些現(xiàn)代精神癥候做診斷、下針砭。

正是在18世紀末英國人對“善感”和“文雅”趨之若鶩的境況下,“重情”話語才泛濫一時。連一味斂財逐利的范妮·達什伍德談到自家財貨和兒子前途時,也采用夸張的煽情語言。她丈夫約翰議論愛德華不聽從母親安排時責備他不負“責任”,固執(zhí)“無情”(III.1)。露西更是開口閉口滿嘴都是她對愛德華以及其他各色人的深情厚意,以致詹太太夸她“很有理智,也很有感情”(III.2)。可見,“情”的話語與抽象“責任”之類空洞詞句一樣,已經(jīng)可以為任何人所用并用在任何人身上。一些和情感主義時尚有關的特定品味也常常與真正的修養(yǎng)或高尚的情操全然分了家。粗鄙而自戀的羅伯特·費拉斯極力張揚他對“鄉(xiāng)舍”的喜愛。薄情的威洛比熟讀浪漫詩歌并時時賣弄,追隨一幫“雅”士的偏好將打算送給瑪麗安的小馬命名為“麥布女王”(54)。(I.12)對他們來說,把時尚符號掛在嘴邊、貼在身上可以在某個圈子里提高身價,是否真心欣賞鄉(xiāng)舍之類倒在其次。

雖然瑪麗安聲明“討厭任何套話”(I.18),她卻未能避免自我欣賞和角色表演的陷阱。她對自然美景的熱愛表現(xiàn)得相當外露和夸張。面對秋色,她會高聲大氣地嚷著說:“我以前[在諾蘭莊園]……一邊走一邊觀賞秋風掃落葉,紛紛揚揚的,多么愜意!那季節(jié),激起了多少深切的情思!如今,再也沒有人去觀賞落葉了。”(I.16)接連出現(xiàn)的感嘆號表達了高亢、狂喜的抒情語調,逼真地再現(xiàn)了前期浪漫派詩歌煥發(fā)出的善感姿態(tài)。再如,威洛比剛離開鄉(xiāng)下時她其實仍滿懷信心和希望,卻一意渲染悲傷和離愁,因為她自認為是多情戀人,“把鎮(zhèn)定自若視為一大恥辱”(I.16)。

瑪麗安把個人感情和個人想象放到至高的位置,當作唯一的事實和標準,一個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缺乏知人和自知之明。用埃麗諾的話說,她常常不能“根據(jù)常識和觀察得出合理見解”(I.11)。她誤讀了威洛比和布蘭登,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誤讀了自身。威洛比并非如她所想是一腔赤忱的重情者;布蘭登也不屬于她所描繪的淡漠乏味的大叔類型;而且她本人也并不那么超拔脫俗。實際上,18世紀英國文學中的多情善感者與其對立面的差別是有限的、相對而言的:帕梅拉和少東家B先生有許多的共同點,重情者哈里也像茉兒·佛蘭德斯一樣深諳錢幣的重要。然而瑪麗安對自身的局限毫無自覺。她理直氣壯地說:“富裕和堂皇與幸福有什么關系?”還說,只有別無其他幸福來源的人才會求助于財富。“對個人而言,寬裕(competence)的生活條件就足夠了,更多的財富并不能給人帶來真正的幸福。”這些話當然是至理之言。不過,當埃麗諾追問她:“的寬裕的標準是什么”時,她竟坦然地回答說:最多一年一千八百到兩千鎊收入。埃麗諾哭笑不得:“一年千鎊!可我的富裕(wealth)標準也只有千鎊!”(I.17)

可知,瑪麗安對心儀的生活其實有非常具體、非常物質的想象——她希望和威洛比一道生活在鄉(xiāng)間宅邸,被美麗風景環(huán)繞,享受音樂和詩歌,有若干仆人,有馬有車,還要有男人打獵的行頭和獵狗——對照前文提到的紳士收入狀況,可知這屬于中上層士紳的生活。總之,瑪麗安的浪漫須以可觀數(shù)量的錢為基礎,而她卻對浪漫夢想的物質前提絲毫沒有反省,自以為與約翰爵士和詹太太等俗人判若霄壤。相比之下,埃麗諾對自身的“俗”是有所認知的,所以她說:堂皇與幸福或許無關,但錢財肯定是相關的。埃麗諾能夠比較客觀、冷靜地透視自己的真貌,這也是她比較謙和,不那么自以為鶴立雞群的緣故。作為瑪麗安的對比,埃麗諾的“理智”乃是經(jīng)過矯正的“感情”,它不僅受責任和理性雙重指導,也建立在善于體察世界、體察他人和自身的基礎之上。

威洛比的背叛宣告了瑪麗安“浪漫”實踐的失敗。由于處在無權無錢的地位,瑪麗安的自私所傷害的主要是她本人。在奧斯丁筆下,一如在《女吉訶德》(1752)、《艾米琳》(1788)和《瑪麗》(1788)(55)等小說中,愛情幻想一方面揭示了女性生存空間的促狹壓抑,表達出某種抗議和渴求;另一方面又往往構成對女性的誤導,而非解放的前奏。歷來對奧斯丁的評論中,有一派強調她對父權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順從,另一派則突出她對社會現(xiàn)狀及性別關系現(xiàn)狀的批判。其實兩面的論證并非水火不容,因為“保守的”奧斯丁和“激進的”沃斯通克拉夫特有很多相通之處。(56)沃氏的小說《瑪麗》描寫一位母親沉迷于言情羅曼司,在幻境中消磨生命,所以她的女兒瑪麗決意反其道而行之。奧斯丁對達什伍德兩姐妹的處理表達了不無相似的用意。她同樣認為,老一套情感主義話語和姿態(tài)已經(jīng)失效,而女性更易淪為浪漫幻想的受害者。埃麗諾的理智和審慎在這個意義上既是道德原則也是自我保護。也就是說,對達氏姐妹命運的展示一方面包含對約翰·達什伍德世界的揭露和抗議,同時從女性立場出發(fā)提出了自我調整的建議和現(xiàn)實主義的生存策略。(57)有評論說,書中的“理性”更大程度上乃是觀察外在危險和他者權勢的透鏡(58),就是在強調后一層含義。英國20世紀前期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家考德威爾曾闡述:文學藝術作品有如夢境,是在假想中進行的代價最小的人生(或社會)實驗。(59)達氏姐妹的對照很典型地代表了這種在虛構中進行的思想探索。

總之,達氏姐妹的許多根本價值判斷是一致的。她們都堅決抵制金錢對于人的過度宰制;她們的文學和藝術品味大體相同(瑪麗安曾盛贊姐姐的繪畫)。埃麗諾斷然否認她尊重習俗是屈服于別人——事實上,就信守內心的感受和判斷而言,她確實并不輸于瑪麗安。存在于埃麗諾和瑪麗安分別代表的“理智”與“感情”兩者間的是血脈相連的姐妹關系,甚至可說是同一奧斯丁心態(tài)的不同側面。

小說接近尾聲,瑪麗安聽說姐姐數(shù)月之前已經(jīng)知曉愛德華和露西訂婚之事,不禁對她能一直不露聲色地料理家務、關照他人感到震驚。這事成為促使瑪麗安自我反省的契機。此后不久她生了一場大病。耐人尋味的是,重病沒有發(fā)生在最初發(fā)現(xiàn)威洛比變心之時,而是被安排在瑪麗安萌生自責心以后。讀者有理由認為,這病不盡如詹太所說是失戀引發(fā)長期身體不適的后果,而在很大意義上是精神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瑪麗安注定有個特殊的命運。她注定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看法是錯誤的,而且用她的行動否定自己最愛的格言。”(III.14)病愈后的瑪麗安最終嫁給了曾被她輕佻地劃入與“法蘭絨背心”(60)和風濕病等相關的“年老病弱”(I.8)人群的布蘭登。此時她的人生態(tài)度和埃麗諾以及愛德華更趨一致。他們一道在風景如畫的拉德福村安居,構建起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

如此看,巴特勒等西方學者把姐妹倆看作一個代表激進的法國式個人主義、一個代表保守取向,是太過簡單的結論。兩位女主人公的差異和區(qū)別是“姐妹內部分歧”,映現(xiàn)了英國情感主義思潮的內在矛盾性。如有學者指出,情感主義雖然具有謀求社會變革的個人主義色彩,但也可能被導向強化核心家庭、支持社會現(xiàn)狀的保守態(tài)度。此外,這一思想運動將“女性特質與多情善感(sentimental)相聯(lián)系,從而把婦女推向了文化的中心”(61)。也就是說,即使某些看似毫無激進取向的表達也可能具有不可抹殺的革新意義。

具體到埃麗諾,她的立場既包括了對情感主義的反思,同時又在另一個面向上構成了對約翰·達什伍德邏輯的更激進批評。因為它進一步揭示了情感主義自我中心姿態(tài)與達家大哥所代表的趨利社會的相互滲透與糾結。在這個意義上,她貌似循規(guī)蹈矩的表現(xiàn)絕不能被簡單地等同于伯克式政治保守主義。重情者哈里們的表演僅僅十幾年后便開始遭人嗤笑。在英國,后世得以傳承的情感主義體現(xiàn)于狄更斯將“情和感”注入各種人際關系(62)的主張以及喬治·艾略特有關“感情是一種知識”(feeling’s a sort of knowledge)(63)的言說。而那已是經(jīng)過奧斯丁們審訂的更平衡、更內在化、更深摯也更富于自省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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