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干枯的樹枝發出啦啦的響聲，遠方偶爾傳來一兩聲夜貓子的叫聲，哇哇叫得很響，聲音拉得很長，像是沒了娘的孩子的哭聲，凄涼又恐怖，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很遠。劉東來呆呆地坐著，望著這天上的星星，望著這天上的月亮，望著一輛輛從身邊飛過的汽車，望著被車燈照得通亮的從南往北的土路。
一只野兔，翹著尾巴，蹦蹦跳跳，橫穿過車燈下的公路，向他跑過來。汽車飛一樣地從小兔的身上軋過去。哧的一聲，兔血噴向空中，流了一地，血肉和骨頭形成一片爛泥。
哎呀呀！劉東來痛苦地叫了一聲。多好的小兔啊，它的命就這樣沒了。
劉東來想到小時候和虎子養過一對兔子，母兔生了一窩小兔。有一只小兔也是這樣白，這樣好看，這樣可愛。可是，有一天，這只小兔死了。虎子心疼得掉起淚，抱著小兔，一個勁地在臉上親。機靈的狗子跑回家去，把這事告訴他娘，問有沒有辦法救小兔。他娘說:小兔是玉兔的孩子，嫦娥喜歡玉兔。小兔死了，抱到大樹下，挖個窩，把兔嘴對著樹皮，小兔就能把信傳給大樹，你們再給它磕三個響頭，大樹就能把這信傳給嫦娥，嫦娥就能來救它。狗子跑回來，就把這話又告訴他們。虎子說：狗子，你騙人吧。狗子說：不騙人，俺娘就是這么說的。虎子說：你要敢騙人，俺們兩個會揍你。狗子說：俺娘還能騙人嗎？虎子又問劉東來：哥，他娘是逗咱們玩吧。劉東來說：他娘的話，對不對，不知道，他娘是個厚道人，咱們試試吧，萬一要是真能活呢。虎子說：那就試試。他們就抱起小兔，扭著小屁股，往小河邊跑。跑到小河邊，順著坡，滾下了滿是綠草的大柳樹下，喘著粗氣，就像三只可愛的小狗一樣，趴在地下。小腦袋頂著小腦袋，屁股像三個高射炮一樣，向著天空，又黑又嫩的小手，一起挖著樹下的土。六只小爪子，三十個小手指，很快挖好了那個窩。他們把小兔放好，理了下它身上光亮美麗的毛，摸了摸它溫順好看的頭，把它紅紅的小眼睛合上，把它頑皮的小嘴，對在樹皮上。虎子俯下身子，用他黑黑的嘴，在小兔的嘴上親了親，又在小兔的身上，放了點柴草，抓起地下的細土，輕輕地，一層層地撒上去，埋好，撫平，說：咱們磕頭吧。他們就跪下來，雙手摁著黑土，頭頂著黑土，虔誠地給小兔磕了三個響頭，再站起來，虔誠地給小兔作揖。磕完頭，作完揖，虎子從地上爬起來，挺腰站著，虔誠地說：親愛的小兔，你快活過來吧，俺們想你，俺們好想跟你玩。你躺在這里，你娘看不到你，會是多么傷心呀。說著，他眼里的淚都流出來了。然后，他們三個光腚猴子，又緊緊地抱在一起，眼里充滿著憂郁。過了兩天，他們再到大樹下看，樹下只有他們挖的那個窩。窩里的土，傷心地對著天空，窩邊的小草，在大風中一擺一擺的，暗然傷神。虎子說：小兔呢？狗子說：小兔也可能活了，又跑了，我們找一找吧。他們三個就連滾帶爬的，在周圍找。在那片綠色的葦子坑邊上，虎子看到了一堆小兔毛，大聲叫：哥，兔毛！！這白白的兔毛，藏在綠草的深處，在風中一抖一抖的，就像小兔子在向他們招手，在向他們哭泣。他們一齊撲過去。狗子說：準是小兔活了，又叫狗吃掉了。他們三個人，圍著兔毛，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邊的青草上。虎子說：小兔子，你死了，你娘再也看不到你了，俺們再也沒有你這么好的朋友了。嫦娥啊，你咋不救小兔哇？虎子說著，哇地一聲哭了，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現在虎子也死了。他在那邊，是不是見到了小時候死去的那只小兔哇！這只小兔剛才為什么那么蹦蹦跳跳地向劉東來跑過來？它會不會是他和虎子養的那只小兔，又現身呢？它會不會就是被汽車軋死的虎子的化身？虎子會不會有什么話要告訴他這個哥呀？
這樣想著，從小到大，形影不離的虎子，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就在劉東來的眼前跳，那開朗地經常給他帶來快樂的，勇敢面對人生的神情，就在劉東來的眼前閃現。劉東來又聽到了虎子一聲又一聲“哥，哥”地叫著，滿眼都是淚。
劉東來又想起爸爸，想起妹妹，想起親愛的二哥。想起這個時候，他的親人會不會知道他回家，如果知道，他們一定正在那間土房子里，點著油燈，放上飯桌，圍坐在一起，靜靜地等著他。也許親娘又走到村南的小橋上，瞪著一雙蒼老的期盼的花眼，向著縣城的方向望著，盼著她的親兒子快快回到家里，快快回到娘的身邊。親娘一定又在擔心兒子會不會出事。小妹生來好哭，有一次劉東來出門，晚上回家晚了，她就是哭著，站在村南的小橋上等他。這會兒，小妹如果知道他回家，一定又和娘一樣站在村南的小橋上向這個方向望著吧。
劉東來在心里說：人啊，活著，不為啥，為了自己的爸爸娘，為了自己的親人，也得混出個人樣來呀。他想：總有那么一天，我會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的錢，我會把身旁這輛破自行車，換上一輛豪華的小轎車。總有那么一天，我會憑著自己的奮斗，自己的不屈，自己的努力，成為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某個領域成為一個斗士，成為一個超級的強人。他咬咬牙，站起來了，推起車子，繼續往前走。他想快一點趕到他溫暖的家，他想快一點站到親娘的面前去，他想快一點端起，親娘遞到他手里熱乎乎的飯碗。
啊，好餓啊，肚子沒了一點食，肚皮緊緊地粘到腸子上，腸子和胃都吱吱亂叫，腿腳晃，頭發暈，眼發黑。劉東來這才想起自己這一天，只是啃了一個涼窩窩頭，在縣城時，本來是買了兩個的，還分給了那個傻子一個。他想弄點東西吃。茫茫的田野，黑黝黝的，沒有一點可食之物。忽然，他觸摸到車兜里的一瓶青醬，這是中午給娘打的。也許這東西多少能解點餓。他把青醬從破車兜里拿出，擰開瓶蓋，瓶口對在嘴上，咕咚咚喝起來。啊，好咸呀，就像一口吞進了一大把的鹽。肚子有了點食，不那么餓了，也有了點精神。走了一段路，又覺得渴，渴得好難受，嗓子發干，就像一團火從里面往外冒。
這才想起。這一天，只是在招生辦喝過那一碗水，那點水，早就化作汗水排出去了。再加上剛才喝的那些咸的醬油，自然會口渴得更難受呀。水，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啊。還好，前幾天才下過的雨，道溝里還有好多積水-----發黃的，還散發著淡淡的腥臭氣味的水。他放下車子，踉踉蹌蹌地走下公路，趴到道溝里，兩手伸進爛泥里，撐起上半身，把“烏龜”一樣的頭伸進水里，嘴在水面上，輕輕地搖擺了兩下，撥開浮在水面上的爛柴禾、爛草葉。額頭和臉貼著水面，嘴扎進水里，就像一頭渴壞的老牛似的，沒命地喝起來。
這雨水都是從地里、路上流過來的，什么臟東西都有：刺鼻的，趴著屎殼郎的牛糞，黃呀呀的，令人作嘔的人糞，黑黑的，才從豬屁股里拉出來的豬屎，白中帶黃，發著腥臭的馬尿，還有肉眼看不到的，奇形怪狀、張牙舞爪的病菌，可是喝進肚子里倒是挺舒服。臟水喝夠了，肚子鼓鼓的，嘴里一個勁地打著嗝，這才拼命地往前奔著。
劉東來就這樣，向著前方，奔走著，高高地昂起了頭，向著亮亮的北斗星，向著北斗星下那塊親熱的土地，向著他們村子里那個親愛的家，大聲地唱起來：
我的爹娘，我的親人，
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
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少坎坷和荊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棵小草，
任憑風吹雨打，
我都不會彎腰，
我都不會低頭！
我的爹娘，我的親人，
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
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少坎坷和荊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只小鳥，
盡管翅膀被折斷，
我也不會停留，
我也不會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