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來剛上初中時，辛老師是他的班主任。

有一天下大雨，他拿了把傘，踏著泥濘的路去上學。那日，雨大，風也大，那破傘一點作用也沒有。到了學校，教室里就辛老師和幾個學生。辛老師看到他的衣服和書包都淋濕了，就幫他把書包里的書，一本本拿出來，涼到桌上，拉著他的手，摸著他的頭，說：跟我來。劉東來跟著辛老師到了他的宿舍。辛老師用毛巾擦了擦劉東來濕漉漉的頭發，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說：換上吧。劉東來就把濕衣服脫下來，放在他的凳子上，穿上他的衣服。那衣服好長，好大，好肥。上衣簡直就是一個長長的大衣，也很厚，黑色的，呢絨的，那絨毛還有點閃光發亮。褲子長得能把劉東來整個人裝進去。辛老師彎下腰，幫劉東來把褲子挽起來，笑了笑說：就這樣吧，暖和就行。然后就把劉東來的濕衣服涼屋里的衣架上，這只溫暖的大手，在劉東來的頭頂上，撫摸了一下，拉起劉東來的手，走向教室。劉東來長得很矮小，他的頭剛剛夠到辛老師的胸。他穿著這樣一身衣服，走進教室，就像唱大戲似的了。那幾個學生，就全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上午最后一節課，雨停了，同學們也都來到學校，劉東來才換上自己的衣服，辛老師又領著他們參加課外勞動。干完活，休息時，學校門前的大柳樹下，地邊的小溝里，長滿青草的地下，坐滿了土里土氣又意氣風發的學生。辛老師說：劉東來，給大家讀一段報紙。他就捧著報紙，站在那里大聲地讀。這一刻，辛老師坐在道溝邊的黑土上，兩只腳踏在綠草上，一雙手放在膝蓋上，挺著有力的胸，微笑地看著他的臉，眼睛甜甜地瞇著，放著熱熱的，期望的光，眼神里寫滿了關愛。同學們團團地把劉東來圍在中間。小風輕輕地吹著，樹葉嘩啦啦地響著，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射在他的臉上，地下的小鳥在他的身邊跳著，他抑揚頓挫的聲音，便回蕩在空中。

到了中午，吃飯，他們要吃自己帶的干糧。這干糧，用一個手絹或者一塊麻布包起來，一個個放到籠屜里，學生們要輪流值班燒火去熥。學生的伙房，在學校東面的一個小土房里，小土房有個門洞，沒有門。里面有一個大灶，灶上是一個大黑鍋。鍋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籠屜，里面放滿了他們熥好的干糧。學生們一層層地圍著籠屜，瞪著大眼，伸著胳膊，張著嘴，去認領自己的干糧。干糧沒有記號，也沒有名字，只是靠手絹的顏色，或包的布的顏色，來辨認。找到了，抓起來，又喊又叫地往外跑。有人會高興地把自己手里的干糧，輕輕地拋向頭頂前方的空中。干糧在空中，像個球一樣，飛起來，又落下來。手接著，再扔起。想喝籠鍋水的，就挨個湊到那口大鍋前，伸出掉了許多瓷的破茶缸，去舀籠鍋水喝。這籠鍋水，不是菜湯，沒有一個蔥花，也沒有一滴油，就是純熥干糧的水。他們吃飯，也從來沒有人帶咸菜，吃飯時，學生們常會望著學校大門外的一片綠地出神，那里是學校種的好大好大的一片大蔥。那蔥，嫩嫩的，綠的葉，白的莖，旺盛地生長，鋪滿了學校門前的那塊地，那濃濃的蔥花的香味，叫人不由地想起大蔥卷大餅吃的快感，引得學生們口水欲滴，但沒有一個人偷吃過一棵。

劉東來拿著自己的紅高梁餅子，端著一茶缸籠鍋水，往教室里走。辛老師站在教師伙房前，大聲喊他：劉東來，劉東來！劉東來就屁顛顛地跑到辛老師跟前去。辛老師親切地撫摸著他禿驢子一樣的頭，說：我看看你帶的什么干糧啊？劉東來仰臉看著辛老師笑瞇瞇的眼，說：紅高糧餅子。辛老師說：這個好吃嗎？劉東來說：好吃。辛老師說：我沒有吃過這東西，嘗嘗，可以嗎？劉東來說：老師，您可吃不下，很硬的。辛老師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頭，說：就讓我嘗嘗吧，看著這又紅又黑亮的顏色，就饞得慌，今天咱倆換著吃。

原來，這天中午，老師們改善伙食，他們蒸的熱包子。劉東來看到，辛老師手里的熱包子，冒著熱氣，光光的白白的面皮上，冒出星星點點發亮的油，這油，流到辛老師的手上，都要滴下來了，還散發著撲鼻的香味。這香味，像是一個神奇的東西，把劉東來的胃吊起來了。他的嘴就饞得要流口水。他在心里說：口水啊，可別流出來，流出來，丟人，老師會把俺笑話死的。可是那口水竟然滴滴答答地從嘴里流出來了。

這個時候，劉東來要是一只狗，早就會高高地跳起來，身子騰向空中，尾巴也翹向空中，一口把辛老師的熱包子叼在嘴里，夾著尾巴跑了。辛老師還竟然說，要和他換著吃。天下還有這樣美的事，還有這樣傻的人。

辛老師不等他答應，就把他的熱包子，放到劉東來的手里，然后把劉東來的紅高粱餅子，拿過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辛老師真的吃得很香，可能吃得太急了，噎了一口，拿過劉東來的籠鍋水喝了起來。喝完了籠鍋水，辛老師到教師的伙房里，舀了一茶缸香香的菜湯，遞給他。

劉東來好奇怪：不知道辛老師為什么喜歡吃紅高糧餅子，就高興地把他的熱包子，很快塞進嘴里了。這熱包子，韭菜餡的，不光有很多的油，還有那么多的豬肉。這豬肉，白白的，肥肥的，切成碎碎的方塊，和韭菜裹在一起。劉東來第一次吃這么香的包子，吃得滿嘴流油，吃得狼吞虎咽。他這吃紅高粱餅子的胃口，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寵愛，把消化能力一下子就發揮到了極點。這熱包子，在他的胃里只是打了一個滾，就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辛老師看出了他的窘態，笑著又從伙房拿了兩個熱包子，塞到他的手里。他竟然又幾口吞下去。辛老師問：還吃嗎？他想說：吃。可是那起碼的尊嚴告訴他，不能說。他說：老師，可不吃了，太飽了。其實，再給他四個包子，他也能吃得下。可是他不能再吃辛老師的包子了。這已經吃得夠丟人的了。

過了很長時間，劉東來才明白：這是辛老師想讓他吃他的包子，故意騙他的。劉東來也真傻，這么大個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