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娘坐在炕上，用紡線車子紡著線，喊劉東來起來吃飯。
他來到娘屋里：“娘，我走了，不吃飯了。”
娘說：“不吃飯怎么行？”
劉東來說：“再吃就晚了。考試，八點半就正式答題了。娘，你看墻上的表，都快七點了，現在王小芳應該在半路上等著我了。”
娘從炕頭上摸出個錢包說：“小子，這是十元錢，昨天晚上，你爸就給你準備好的，拿著吧。”
劉東來從娘手里接過錢，慢慢裝進衣兜，又深情地看著娘，看著娘臉上的皺紋，看著娘花白的頭發，想起一個個夜晚，娘守著這架紡線車子紡線的身影：
娘右手搖動手把，帶動右邊有點像風車似的大輪轉動，大輪再帶動左軸的錠桿高速旋轉。棉花條就在娘的左手下，神奇地抽出粗細均勻的線條，娘的右手將輪子反轉，左手高高抬起，線就上在錠桿上。一次次地抽，一次次地上，線穗子就跟著一層層加大，最后形成了白色的比桃子還要大的圓錐體。娘就會從錠桿上取下來，再豎著上下纏兩圈，讓線不會散。這就是一個完整的線穗子了。劉東來躺下了，妹妹躺下了，爸爸躺下了。娘坐在炕頭上，墻角旁，面對墻壁，捏著棉花條，就著月光，輕輕搖著紡車。搖動的車輪，旋轉的錠桿，隨著娘的手，不停地發出嗡嗡、嚶嚶的聲音。這嗡嗡、嚶嚶的聲音，有點像蜜蜂發出的振翅聲。小時候，娘紡線，也常常讓劉東來坐在她的大腿上，一根粗粗的布條，把劉東來綁在她的腰里，捆在她的懷中。劉東來經常聽著這嗡嗡、嚶嚶的聲音，享受著娘那老母雞抱小雞一樣的溫暖，感覺著娘的心跳，進入甜蜜的夢鄉。大哥、二哥、小妹也是在娘的懷里，這樣慢慢長大的。吱嚀嚀，吱嚀嚀，一個線穗子紡好了，娘再把它拿下來，放到懷前。娘高興了，就像在果樹上摘到甜美的果子，獨自哼著小曲。劉東來聽不清娘哼的是什么，但從娘的調子中，能聽出娘面對困苦生活的堅強和不屈，能聽出娘面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劉東來睡著了，妹妹睡著了，爸爸睡著了。娘又一個線穗子紡好了，再拿下來，放到懷前，不知不覺，紡了一大堆。吱嚀嚀的紡車聲停了，娘累了，困了，打了一個盹，頭碰到紡線車子的搖把上，娘醒了，睜開眼，又接著紡。紡啊紡，娘的頭低到懷里了。這次娘沒有醒，不知不覺睡著了。娘右手指還按著那個紡線車的搖把洞，左手還捏著那團棉花條。娘就那樣坐著睡著了。月光透過白白的窗紙，撒在娘身上。一絲涼風，從窗紙縫里鉆進來，娘的頭發輕輕飄起來。雞叫了，天明了，娘醒了，娘還要接著紡。紡啊紡，紡了幾十年啊，娘還在紡。
這天，娘又在紡線，二嫂的爸爸，那個慈眉善目的大爺來到劉東來的家。劉東來向娘說：娘，別紡了，大爺很少到咱家來，炒幾個菜吧。娘點點頭，說：家里沒有菜，我去借。吃飯時，娘要劉東來一個人陪大爺吃，可是劉東來發現這鍋里就一碗雞肉，沒有別的菜，更讓劉東來惱頭的是：他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到一滴酒。這飯讓他怎么陪大爺吃呀。可是大爺吃得很香，有說有笑。大爺說：你爸爸好，你娘好，你們一家人善良。劉東來說：大爺來了，沒有菜，更沒有酒，還好什么呀。大爺說：你娘把雞都端上來了。這是咱莊稼人，一輩子也難享受到的呀。可是大爺走后，劉東來像野狗熊一樣，向娘瞪著滾圓的眼珠子，啪啪地砸著桌子，地下的凳子也踢飛到墻上。他向娘大呼大叫起來：娘啊，沒有菜，你答應的好好的，去村子里借，可是借的什么呀？借的什么呀？！！娘啊，你不該這樣過日子，不該這樣丟臉！！！娘啊，大爺是尊貴的客人，多少年來不一次，吃飯沒有菜也沒有酒，丟了八輩子人了！！！劉東來給娘嚷夠了，炕上一躺，擺起肉頭陣。娘哭了。劉東來還沒見娘那樣哭過，還沒見娘那么傷心過。可是娘還是勸他說：好小子，不是娘不愿作臉，咱家沒有買酒買菜的錢。娘跑了半個村子，也沒有借到菜呀。你想想，這個時候，不是過年過節，誰家里會放著菜。你大爺來了，理應一家人都陪著，可是沒有菜，更不用說酒，這才讓你一個人陪著吃。那碗雞肉，也是娘狠著心，抓到咱的那只老母雞，悄悄地在你二大娘家，讓你三哥幫著宰的。
娘的話扎到劉東來的心窩上。劉東來何嘗不知道家里沒有錢，何嘗不知道哇。娘自己平時連干糧都舍不得吃，只是抱著個大碗喝粥，娘瘦弱的身子坐在桌前，昏花的目光望著孩子們，長滿老繭又黑又皴的手，端著一碗稀粥，默默地喝著，右手的筷子，夾著一塊淡黃的老蘿卜咸菜。逢年過節，吃餃子，孩子們吃了一碗又一碗。娘碗里的餃子總是下不去，娘筷子夾著餃子，慢慢地送到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細細地嚼，一個餃子要吃很長時間。直到最后，大家都吃飽了，娘才會把碗里的餃子吃下去。一年又一年，娘都是這樣。
那一刻，可能是老天爺也不高興了，天上竟然響起一陣陣沉悶的雷聲，接著就是連天連地的大雨。大雨中，一只辛苦覓食的老鷹，在空中，奮飛著，撲向自己的巢穴。巢穴里，小鷹喳喳地叫著，鉆到她的羽毛下。風狂了，雨暴了，老鷹在自己的巢穴里，站立雙腳，挺起脊梁，張開翅膀，護著自己的孩子，兩眼望著遠方，任憑風吹雨打，永遠也不屈服。可是她的孩子們，在她的羽毛下，還在不停地啄著她的毛，不滿意地喳喳叫。劉東來出神地看著這只老鷹，覺得這老鷹，越看越像自己的娘。他竟然眼淚汪汪地，向著老鷹，叫了一聲娘。
現在，想著這些，劉東來在心里輕輕地說：親娘啊，兒子對不住您啊。他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塊沉重的東西，心里覺得酸酸的，用力抽了一口氣，抑制住眼里的淚，不讓它流出來，然后突然轉身向外走去了。
娘、妹妹一直把他送到村頭。
劉東來拼命地向娘和妹妹擺著手，含著激動的熱淚，迎著初升的太陽，和全國六百一十萬考生一起，踏上去考場的征程，奔赴那個令他憧憬，給他希望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