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從民工到清華生
- 劉憲華
- 3070字
- 2024-09-06 07:24:31
一進教室,劉東來又做起了當作家的夢。他要寫一本讓人感動的書,而且這書要能成為千秋萬代的杰作,把親人的關愛,把他們這代人的激情、理想和信念,寫進書里。所以在師范上課,劉東來只聽哲學、政治經濟學這些新知識,其它都不再聽了。那些學過的東西,不聽也會。老師在上面講,他就在下面看大書,寫稿子,搞創作。這個時候,劉東來真的像王小芳說的那樣,是有“野心”的,他想過,有一天,他要成為魯迅,成為郭沫若,成為茅盾,成為巴金,成為老舍,成為趙樹理。
這天,劉東來又寫成了一個長篇小說,親自去了省城,把稿子交給文學出版社的老社長,老社長是衡水人,一看劉東來是他的小老鄉,熱心地把稿子收下了。走出出版社,太陽已經隱藏在遠處那座高高的大樓的下面了。當夜回不了學校,他想找個地方住下。可是摸摸兜,沒有住宿的錢,就在街上溜達。街上一輛汽車停在路邊。司機正在車上睡覺。他走過去,敲了敲車門,說:師傅好,能借個光嗎?讓我也在車上休息一下。師傅沒有開車門,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敢讓你上車。劉東來說:師傅行行好,我不是壞人。師傅說:你的頭上又沒有寫著,誰知道你是不是壞人。說罷,他腳踩油門,轉了下方向盤,車就開走了。可他只是挪了一個位置,車又停在一個不遠的地方。劉東來知道人家是躲避自己,就又胡亂地往前溜達。溜達來,溜達去,到了一個穿過馬路的地下橋。
大橋下,有一個人,鋪著一個麻袋片在睡覺,睡得很香,打著呼嚕。劉東來就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脫下一件上衣,鋪在地下,學著這個人的樣子躺下。可是這個人的呼嚕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叫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已經是深秋,地很涼,夜很冷。劉東來渾身打著哆嗦,就坐了起來,向四面不停地瞅著。他分不清橋是東西的,還是南北的,但看到橋的一面,有一個小門,半米寬,半人高,卸開一點縫,就走過去,輕輕打開。里面有一個長椅,很寬,挨著里面側墻的一邊。正墻下面的地上,發著亮光,還有滋啦啦的響聲。劉東來知道是變壓器,并沒有意識到有多大危險性,只是覺得這里很暖。他在這個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頭向著變壓器,半圈著腿,側身半躺下來,后背靠在長椅子的背面上,很快就呼呼地睡著了。他睡得很死。就在這個時候,變壓器發出一串串火花,嘩啦啦地響。劉東來沒有聽到,卻在做著一個美美的夢。他夢到,自己寫的書,出版了,還得了大獎,國家作協主席親自給他戴上了大紅花。他喜得咧嘴笑,就這樣笑醒了。睜開眼,突然看到這嚇人的火花,急忙推開這個小門,跑了出來。這時,天已經大亮。他走出這個有可能一瞬間就把他燒成一把灰的地方,奔向車站,還一直在想著那個變壓器是不是爆炸了。
回到學校,他卻因為寫的爛東西太多,叫買紙的錢難住了,就給爸爸寫信,要一點點錢。爸爸很快在信封里郵來五元六角錢。這錢,一張兩元的,三張一元的,一張五角的,還有一張一角的。爸爸把零錢都給了他。看著爸爸的信,看著爸爸郵來的錢,摸著這信紙,摸著這紙幣,劉東來眼淚汪汪的,罵了自己一句:娘的,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憑啥要爸爸娘的錢啊!
暑假,劉東來就留在市里打工,自己掙稿紙的錢。他找的活是拉木料。拉一車木料,跑三四十里路,能掙到一元錢。烈日炎炎的中午,毒熱的太陽,像個大火球,把它全部的熱量傾向大地,地球在這一刻已經成了烤熟的地瓜。街上的柏油路曬化了,亮亮地閃著光,像水一樣流動著。車子在上面軋過去,發出唰唰啦啦的響聲。地下沒有一絲風,柳樹的綠葉子垂頭喪氣地打著蔫。劉東來穿著挎肩膀的粘滿泥土的白背心,穿著被汗水濕透的藍褲衩,穿著親娘做的黑色的方口粗布鞋,彎著腰,兩手駕著車轅,雙臂和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地跳起來,寸頭的黑發,根根直立地向著前方,冒火的眼睛,盯著地面,目光就像兩根長長的鐵釘,扎進地面,扎進硬硬的柏油路,雙腳蹬在滾熱的地上,肩膀上挎著一根手指粗的麻繩,用力地拉著雙輪車。不小心,腳下一滑,一個跟頭摔倒在馬路上,身子前撲,雙腿跪地,膝蓋和硬硬的柏油路碰了一下,兩塊肉就都爆開來。車上的木頭也一根根滾下來,黑黃的又粗又重的木頭,滾到地上,砸到了他的身上,發出木頭和木頭、木頭和地面相互撞擊的聲音。他的腿壓在了木頭下邊,抻不出來。他想找個人幫忙,便求救似的向四周張望著。只是這馬路上連個人毛都不見。能見的,只有城里被太陽曬得發著白光的房子,路邊塌在地上的草葉子,還有散發著臭味的池塘里的綠色。小草都要曬死了,可它還用力地挺起堅硬的梗,撐著屬于它自己的,被太陽曬得發黃的,似乎在冒著騰騰熱氣的葉子。整個池塘像是一鍋燒開的水。蛤蟆趴在爛泥里,鼓著肚子,一聲聲地叫著,詛咒著這個可惡的熱天。他們好像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覺得比劉東來強很多,都在嘲笑地看著劉東來。
“俺的天啊,東來,你這是怎么了?”隨著一個女孩子的叫聲,王小芳就站在了他的跟前。這個暑假,王小芳也沒有回家,這會兒,她是到街上買東西,正好路過這兒。
劉東來有點尷尬,說:“王小芳,快,幫幫忙,把木頭抬起來,我的腿壓在下面,出不來。”
王小芳彎下身子,抱一下木頭。木頭太粗太重了。她的臉和胸都貼在木頭上,用盡渾身的力氣,屁股撅了幾次,弄出一身汗,這木頭一動也不動。她站起來,向路人大聲喊叫:“過來幫忙呀!”
呼啦過來幾個人,一起彎下身,有人大聲說:“一起用力,聽我喊,一二!”
木頭抬起來。劉東來的腿就出來了。他想動一動,可他還是動不了,口里又渴得難受。他說:“小芳,你再幫個忙,在這坑子里給俺弄一點水吧。”
王小芳說:“這是臭水,喝不得。”
他說:“沒事,俺喝一點就行。”
王小芳就順著坡,慢慢走到水坑的邊上,掐下一個蓖麻的葉子,在水邊上兜了一點水,說:“可能有味,試試,不行就別喝了。”
劉東來渴得難受,竟然一口喝下去了。喝完了,才知道,確實太臭了。水臭,但是很管用,劉東來竟然能慢慢站起來了。
王小芳說:“沒有事吧。”
劉東來摸一摸砸疼的身子,看一看流血的膝蓋:血,已經從膝蓋,流到了腳腕,腿上的兩道血印,已經成了掛在上面的兩個紅布條,格外醒目耀眼。劉東來說:“沒有事,謝謝你。”
王小芳說:“謝什么謝,跟姐還說謝?姐不是外人,咱們不光是師范的同學,一個年級,一個班,還是一個縣的老鄉。不光是一個縣的老鄉,俺村和你村都在縣城的北面,俺村挨著景阜大公路,你村也挨著景阜大公路。雖不是一個公社,比一個公社的距離還近。”
劉東來說:“你是哪個村?”
王小芳說:“王小莊。”
劉東來說:“不好意思,叫老鄉笑話了。”
王小芳說:“笑話什么呀,我是你姐。我聽說,你比我小一歲。你得叫我姐。今天不能白幫你,你現在就得叫,你叫。”說這話時,她的臉紅了,就像一朵情竇初開,熱情奔放的玫瑰花。
劉東來就叫了她一聲姐。
王小芳響亮地答應一聲,又叫了他一聲兄弟,然后咯咯地笑著跑去了。
劉東來看著她跑去的身影,挺了挺身子,岔開兩腿,在陽光下,形成一個大大的“人”字,掐著腰,向著太陽的方向,站了一會兒,彎下身子,張著嘴,咬著牙,把一根根木頭,扛到車上,擦一把臉上的汗,再一次低下頭,彎下腰,拉著車,邁開步子,踩著亮亮的,光閃閃的,像水一樣流動,又像火山爆發時噴出的巖漿一樣,通向遠方的柏油路,拼命地跑起來。
這個署假,劉東來掙夠了買稿紙的錢。可是寫了那么多,給出版社郵了那么多,竟然一次也沒有成功。每次不成功的稿子,都會退回。退稿都寫著槍斃兩個字。看到這兩個字,劉東來的心就拔涼拔涼的,他聽到了那子彈叭叭的響聲,他看到那子彈從他的頭上飛過,他看到,他塑造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物,都在呼嘯的子彈下面,一個個倒下了,那血從他們的身上流出來,也從他的心里流出來。
劉東來也讀遍了師范圖書館所有的文學書,他人生的希望竟然沒有看到一點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