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從民工到清華生
- 劉憲華
- 4903字
- 2024-09-06 07:15:22
王小芳走后,劉東來看到西邊教師辦公樓上,一間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知道那是他的班主任楊老師還在看書。楊老師是北大哲學系畢業的高才生。看到這個身影,劉東來就像打了一針強心劑,又埋頭看起書來。書看著看著就入迷了,便蟲擾不知,蚊咬不曉了。他緊緊地盯著書本,貪婪地喝著知識的泉水,舒展開了每一根伸向未來的神經,打開了所有涌向未來的閘門。一陣涼風,從鐵門外鉆進來,繞過胸前,拂面而去。愜意之情,溢于眉間。月亮鉆進云彩里,很快就跑到西邊,露出那張雪白的臉兒了。劉東來起身,扭頭,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塵土在燈光下,像金沙一樣,閃著亮光,飄飄灑落,像一片片神奇的幽靈,飛舞著,跳躍著,似乎有一種超凡的美。他抱起書本,看著門衛室前的玻璃窗,看著窗前金子一樣發黃的燈光,踏著朦朧的月色,戀戀不舍地走向宿舍。
推門入室,門上意外地掉下一堆堆細土、一堆堆碎石子,一片片巧妙地包裹石子的紙。土,落到頭頂上,流進頭發里,鉆進脖子里,迷進眼里。石子,砸在身上,打在臉上。劉東來慌忙往前邁了一步,門前的凳子,拌了一腳,一個跟頭摔倒了,鼻子、嘴和砌磚的地面,“親“了一下。他憤怒地爬起來,感覺到:血腥腥黏糊糊的東西,從鼻子里流到嘴里。床鋪上傳來一個人哧哧的笑聲。劉東來知道,這是一個不好惹的同學。平時睡覺,有人說話,他常爬起來,拿一個銅鑼,呲牙咧嘴,大聲地叫:叫你們不睡,叫你們胡扯,我敲死你們!哐哐哐!哐哐哐!銅鑼和錘子舉到胸前,一下比一下敲得猛,一聲比一聲敲得響。他會一直敲得所有的人都不再做聲。劉東來知道,這一定是這個小子搞的鬼,也知道,這是自己回來太晚了,影響了同學的休息,而得到的應有的懲罰,便吐出嘴里的鼻血,捂住鼻子,沒有吭聲,摸著黑,爬到油漬的,臭味濃濃的鋪上,像個啞巴一樣,默默地掉了兩滴淚,鼻子抽囊了一下,沒有出聲。他擦著濕濕的眼睛,想起了一直在他內心里編織的那個美好的夢。
這個夢,是虎子給的。
這虎子和劉東來是一個老爺爺的重孫子,比劉東來小一歲。虎子從一出生,就是有故事的人。因為姓劉,大人們都叫他劉虎子。他長著一頭像豬鬃一樣粗黑的頭發,像小老虎一樣壯實,一樣活潑,一樣可愛。他一生下來,就斷了氣。他的爸爸就把他放進一個破舊的糞筐里。那糞筐是荊條編的,有一個n字型筐架,是手提或背起來用的。糞婁有點像簸箕。他爸爸常背著它拾糞。拾的糞倒不干凈,那筐里還常掛著一些大糞。他爸爸不是把虎子抱進糞筐的。那黑黑的長滿皴的大手,像個糞叉子,一搗,虎子就像一攤牛糞一樣,滾進糞筐里。他爸爸瞅也不瞅他一眼,一撅屁股,背起筐頭,就要去野地里埋。他的娘,向著那個筐頭,伸著手,哭著說:別走,你讓我再看他一眼啊。他爸爸就退回來,把糞筐放到炕邊上了,又把虎子像一攤牛糞一樣,用力一抖,就把他抖在炕上了。她的娘,矮小的身子,有一雙裹過的很小的腳,那雙善良的慈祥的眼睛,總是瞇著的。她從炕上坐起來,哭叫著,爬到虎子的身邊,抱住虎子的頭,淚汪汪地親著虎子的臉,跪在炕上,面向掛在墻上的活菩薩,磕開了頭。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她的頭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磕起來。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虎子的嘴突然動了一下。活過來了,活過來了!他的姐姐大叫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他的小腿小手能動了,身子也能動了。你說神不神,又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哇哇地哭開了。哭聲還震得墻上貼的畫紙,嘩嘩啦啦地響,隨后那張畫紙,從墻上掉了下來。他娘說:俺給菩薩磕頭,真的見到菩薩了。他姐說:菩薩是什么樣的?他娘說:像神仙一樣美。他姐說:神仙是什么樣的?他娘說:傻閨女,俺知道,就是說不出來。俺只是看到,她是從天上飛過來的,身上有一個大大的翅膀,腳下還踩著一塊云。他姐說:她是怎么飛到屋里的?他娘說:從窗子進來的。他姐說:窗子關著了,能進來嗎?他娘說:是從窗縫里進來的。他姐說:窗縫能進來嗎?他娘說:菩薩是神,身子能變大,也能變小,能進來呀。俺真的看到了,她飛到俺兒的身邊,親俺兒的額,摸俺兒的臉,抱著俺兒玩。俺兒一哭,她就騰云駕霧飛走了。閨女,你快看,菩薩還在天上飛呀,俺隔著窗縫就看到了。他姐就大笑。
四五歲,劉東來就離不開虎子了,不光是白天一起玩,晚上也要一起睡到虎子家小東棚子的土炕上。那個小東棚子,是兩間房,外間是放柴禾的。亂七八糟的柴草和木頭,堆滿了半個屋。里間屋有一個小炕,土坯壘的,炕面上鋪著一個草席。席上的褥子黑黑的,有一層土,一拍打,這土就會飛得滿屋子都是。劉東來和虎子經常睡在這個土炕上。睡前,虎子時常淘氣地光著身子,悄悄地從被窩里爬出來,在劉東來的頭前,叉開兩腿,半蹲著身子,圓圓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那小屁股上,掛著拉屎時,擦不干凈的屎點子,丁零當啷地碰到劉東來的嘴上。再一用力,嘣的一聲,放出一個又響又臭的大屁。熏得劉東來捂著鼻子噢噢叫。虎子卻鉆進被子里,哈哈大笑著,把被子踹起老高。半夜里,他們兩個常常一同起來小便,兩個小光腚,爬上窗臺,像一對沒有毛的猴子一樣,摟著抱著,臉蛋子挨著臉蛋子,腚蛋子挨著腚蛋子,喘著粗氣,嘩嘩地一陣掃射,然后再手拉著手,跳下窗臺,哈哈大笑著,一起撤進被窩里,美美地睡去。
長大后,虎子是比劉東來還愛讀書的人。高中畢業,下地干活,劉東來也總和他走在一起。在坑洼不平,滿是塵土的小路上,虎子踩著路邊的野草,望著藍藍的天空,望著天上飛的小鳥,能把《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里的故事,像說評書一樣,講給劉東來聽。講得高興了,就手舞足蹈,仰臉大笑,放屁賽羅。那一日他和劉東來一起耪地,玉米從土里鉆出來,伸展開枝葉,纏住他們的腰身。他們肩并肩,鋤頭平插土里,鋤把握在手里,屁股撅著,一步步,向后退著。犁開的土,在他們眼前翻著花。虎子又給劉東來講起《水滸》的故事,虎子講得吐沫星子滿天飛。劉東來看他時,吐沫星子又像雨點一樣,噴了劉東來一臉。講著講著,虎子突然停下來,說:哥,你能一氣說出《水滸》一百零八個好漢的名字嗎?劉東來說:不能,這么多名字,誰能記得住?虎子說:哥,我說著,你數著。他就把《水滸》中一百零八個好漢的名字一一說出來。最后他竟然一個不少的都說全了。每一個人的綽號,星座全都說出來。劉東來好奇地看著他,說:兄弟呀,你咋這么好的記憶力?虎子就仰臉哈哈大笑。那笑聲叫滿地的玉米,都彎下了腰,叫樹上的小鳥,都向他點頭。
虎子還善于交往,有很多的朋友。在他們從小一起住過的小東棚子里,中午和晚上,這些朋友常出現在這個小屋里。他們天天到這個土炕上滾。外村的同學,也有人到這個小黑屋里,找他玩。說是玩,真的沒有好玩的,也說不多少話,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躺在他的小土炕上,隨意地,放松地,伸開腿,伸開手,眼睛盯著房頂的破檁條,似想非想,似睡非睡地躺著。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樣。虎子把每個人都當做親兄弟,每個人也都把他當作親兄弟。有人說餓了,他說,去,北屋,我家籃子里,有窩窩頭,自己拿。人家就會自己拿。那籃子掛在他家北屋外間屋的房梁上,一伸手就能夠到。拿過來,就吃。就跟吃自己家的窩窩頭一樣。這些人,躺著躺著,高興了,就摟著抱著,像公雞壓蛋似的壓起來。你壓會我,我壓會你。壓著壓著就掉淚,掉著掉著淚又笑。
這個年代,很難借到一本書。虎子朋友多,能借到很多書。他第一次借到的是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自己先看了,送給劉東來時,還講了一遍。他把這個保爾·柯察金的故事,講得劉東來淚流滿面。后來,每次借到書,他都拿給劉東來看,常喘著粗氣跑過來:哥,我又借到一本,還沒有看,你先看吧。他仰著那張善良的,純真的,黑黑的臉,伸出那雙滿是泥土的胳膊,雙手捧著書,遞到劉東來的懷里來:哥,又借到一本,《紅旗譜》,哥,又借到一本,《牛虻》,哥,又借到一本,《西游記》,哥,又借到一本,《青春之歌》,哥,又借到一本,《高玉寶》,哥,又借到一本,《苦菜花》,哥,又借到一本,《野火春風斗古城》,哥,又借到一本,《烈火金鋼》,哥,又借到一本,《艷陽天》,哥,又借到一本,《海島女民兵》,哥,又借到一本,《紅樓夢》。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讓劉東來這個把“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作為人生坐標的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歡了方塊文字。確切地說,是虎子讓劉東來喜歡上了文學。勞動的空閑里,劉東來讀書、創作,還寫了一個長篇。他趴在家里寫,把那個桌子都趴黑了,寫的一堆堆的東西,扔得滿柜都是。
劉東來把自己寫得不成氣的東西,拿給虎子,說:你給我抄!虎子的字,寫得很好。很小的時候,他就在他們睡覺的土炕上,趴在那個黑黑的小方桌上,練習寫毛筆字。他雙膝跪在土炕上,頂著那頭烏黑的頭發,舞動著那雙長滿皴的,滿是泥土的,黑黑的手,寫的那些名言、警句、詩詞龍飛鳳舞,貼滿了他們的小屋子,貼滿了四面的小土墻。長大了,下地干活,閑下來,虎子也總是蹲在地頭上,隨手拾起地下的一個小干棒,不停地在地上寫,在細土上畫。他頂著一頭高粱花子的黑發,不停地挪動著腿,瞇縫著雙眼,盯著地上的土,讓那些字從心里流出來,流到手上,流到地上。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會飛,都會笑,都會說話,引來好多人湊到跟前觀看。有人說:哇,真帥。虎子來勁了,屁股一撅一撅地動起來,胳膊一伸一縮地舞起來,小干棒一提一勾地甩開來,甩出的字,像小鳥一樣動人。可是虎子叫劉東來寫的一堆東西嚇住了。他拿著劉東來的稿子,說:哥呀,太多了,我不干。劉東來說:不干不行。抄!虎子說:哥,你想累死俺呀?劉東來說:累不死你,累死也得抄。虎子就老老實實地黑天白日地給他抄了。
虎子抄好的稿子,劉東來不自量力地拿到縣文化館,讓文化館的老師看。那個老師還沒有看他寫的內容,就夸獎:這字寫得太棒了。劉東來說:字是俺兄弟寫的。老師說:有點書法家的味道。劉東來說:俺兄弟應該是書法家了。老師看了劉東來寫的東西,說:還行。你還是有生活的,好好寫下去吧。劉東來說:老師,寫東西,太費紙了,俺沒有錢買紙。這個老師好大方,給手下的一個小兄弟說:給他拿點紙。那個小兄弟,給了一打。老師的眼睛立起來,批評說:紙又不是你家的,干么這么摳,多給點。小兄弟就實在起來,屁顛顛地跑到庫里,拿來一大羅紙,足足的有一領,啪的一聲,放在劉東來跟前。劉東來看到圖書館里有很多書,問老師:這書俺能看嗎?老師就對圖書管理員說:給他一個借書證,這里的書,隨便讓他看。這個老師可能是館長吧。那個圖書管理員,那么聽話,當時就給劉東來辦了一個借書證,那證沒有照片,只寫了劉東來的名字和編號,蓋上一個景縣文化館的公章。劉東來抱著那羅紙,拿著那個證,喜得嘴一下子咧到后腦勺上了。
回到家,劉東來向爸爸顯擺,把這一摞紙放在柜上,把借書證擺在桌上,仰著臉說:爸爸,這是文化館的老師給的。爸爸眼睛睜得老大,用一種吃驚的眼神看著他。劉東來說:爸爸,你兒子將來會到縣文化館去上班。爸爸摸了下他的頭,說:沒有發燒吧,縣文化館的人,是公家人,端的公家的飯碗子,和咱莊稼人相比,人家是天上的神仙,你就是一個莊稼小子的命,別做夢了。
想著這些,劉東來就像個死人似的,沉沉地睡著了。
天還沒有亮,同學們還在睡夢中,劉東來又爬起來,輕輕下床,摸到娘親手給他做的粗布鞋,輕輕提上,貓著腰,踮著腳,走到門前,抓著門的拉手,輕輕向上抬起,拉開,扯動著大腦里的每一根神經線,不讓門發出聲音。他輕輕開門,輕輕關門,邁著輕輕的腳步,走到院子里的水管旁,蹲下身子,擰開水管,捧著清涼的水,在臉上洗了幾把。洗去他的疲勞,洗去昨夜還留在臉上、嘴上、鼻孔里的烏血,洗去他的屈辱。他瞇著眼,張著嘴,涼水在臉上輕柔地滑過,在眼簾和鼻子上輕輕地流過,在頭發上嘩啦啦地掃過。這涼水就像神靈一般,讓他的眼睛亮了,面色潤滑閃光。這光,照亮他腳下的路。于是這清涼的水,就形成了一股神奇的,萬能的,沖天的豪氣,通過臉上的毛孔,注入到他的心胸,注入到他的血液里。頃刻間,神清氣爽,志高氣揚,原來的自信自強和清高,重新寫在臉上。熱血重新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涌動起來,在血管里奔騰起來。就像小河里激蕩的水,吼叫著,高歌著,奔放著,向著前方,一瀉千里。渾身更是充滿了無盡的活力,有了豹子的雄膽,老虎的勇猛,獅子的瘋狂。他挺起身子,望著東方露出的魚肚白,望著白光中那即將托出的太陽,邁開大步,充滿激情地走向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