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來就這樣來到衡水師范的大門前。這是一個鐵柵欄門。柵欄門上方，一支支匕首一樣的東西，刺向空中，就像一個個無畏的戰士緊緊地握著上滿子彈的機槍。鑲嵌著柵欄門的兩個門垛子上的每一塊磚，都透著堅強不屈和挺拔向上的風骨。校園里一棵棵高大的垂柳，舞動著綠綠的枝條，在微風中不停地搖曳著，展示著無窮的活力和生機。對著大門的一道墻上，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每一根爬山虎的臉上，都張揚著無窮無盡的奮進和激情。

“我來了！”劉東來從內心里叫了一聲，一步跨進了這個大門。

夏天的夜來了，晚自習息燈鈴聲震耳地響了。笑聲，吵嚷聲，從教室里涌出來，像洶涌呼嘯的潮水，灌滿了整個校園。潮水過后，整個校園又像退潮的沙灘，死一般的寂靜啊。滿天的星燈滅了，月亮的眼睛閉了，門衛室窗前的電燈，還在徹夜不停地亮著。劉東來不想過早地回去休息，就坐在這個窗前的石階上看書。這石階，堅硬的，平滑的，像有超級引力的吸鐵石一樣，緊緊地吸著劉東來的屁股。蚊子嗡嗡地飛，不停地叫，撞到他噙著汗水的臉上，撲到他挽起背心而裸露的胸膛上，伸出長長的毒針，刺進他黑黑的大腿，扎進他散發著汗味的脊背，把他的血，吸到圓圓的肚子里。劉東來伸開手掌，揮起胳膊，又快又狠又猛地，向發癢的脊背、大腿，奮力拍去，這家伙就變成一攤鮮紅的血。再伸開手掌，低頭聞了聞，有點腥臭，他呸了一口吐沫，雙手用力搓了搓，這蚊子和血就變成了泥土，再搓，就成了一個泥卷。兩只手相互撲拉一下，泥卷就沒有了，手又像原來一樣干凈了。

這時候，一個女生坐在了他的旁邊。她穿著天藍色的長褲和短袖上衣，留著男孩子一樣的學生頭。只是這短發比一般的男孩子要黑得多，也亮得多，透著女孩子獨有的魅力和芳香。黑黑的眼珠，透著善解人意的，也讓男孩子都感到極大誘惑力的，親切的溫暖的，亮亮的光。稍圓的粉紅色的臉蛋，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美麗。她叫王小芳，是劉東來的班長。

前兩天，王小芳為他做的一件事，一直在劉東來的心里翻來覆去。那天午飯時分，劉東來和同學們從教室里出來，拿著飯盆，涌向餐廳，再從餐廳里走出來，飯盆里，就盛滿，香香的，焦黃的，發著油光的悶面條了，里面放著很多的肉，香味撲鼻。這獨具特色的悶面條，誘惑力太大了。還沒有往嘴里放，就饞得直個勁地咽吐沫。他幾口就吞了下去，吧嗒吧嗒嘴，還流哈喇子，就又去餐廳打了一份。這時候，學校吃飯，都是公家拿錢，掏不著自己腰包的一分錢。飯票是按份發的。每頓只有一個餐券。分為早餐券、午餐券、晚餐券，但餐券沒有具體的日期。也就可以一頓用兩個餐券。多用了一個，就會有一頓飯餓肚子了。第二天，為省下一個午餐券，劉東來沒有吃午飯，到了下午，早早就頂不住了，肚子咕咕叫，眼里冒金星，腸子直打滾。有個同學說：伙房前面的缸里，有剛剛腌的蘿卜，也不咸，拿兩個，生吃就行。劉東來就到伙房前面的缸里拿蘿卜。一個蘿卜剛剛裝進塑料袋里，就讓伙房的師傅發現了。師傅叫一聲：有賊！伙房的幾個師傅，一起跑出來，擰住劉東來的胳膊，推推搡搡，把他關進一個小黑屋里。王小芳聽說這事，帶著全班同學跑過來，呼啦啦地涌進伙房，對司務長大聲喊：請你們放人！王小芳這一喊，同學們也都跟著喊起來：放人！放人！這一鬧，其它班的學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全都跑過來湊熱鬧，把整個餐廳擠得滿滿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司務長臉都黃了，抹著額頭上的汗，對王小芳說：你們要鬧事嗎？王小芳說：我叫王小芳，是班長。我讓他做的。你放他回去，有事我一個人擔著。司務長非常生氣，瞪著眼問她：你不怕開除？王小芳說：不怕。錯是我犯下的，學校要開除我，也沒有辦法。司務長就把劉東來放了，對她說：那你就等著開除吧！這真的不是嚇唬她。按學校規定，私拿蘿卜，就是盜竊。有盜竊行為，是要開除的。指揮盜竊，罪加一等，更應該開除。可是司務長和他們班主任不錯，覺得報告學校，對班主任不好。只是把這事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在班上批評了王小芳。這事就不了了之了。要是報告學校，王小芳真的會開除。劉東來是沾了王小芳把所有的責任都承擔下來的光。王小芳是沾了他們班主任的光。

現在，劉東來看王小芳和他挨得這么近，臉有點紅，心有點跳。

王小芳卻又向他靠近了一點，大大方方地和他說話了：“你看的什么書？”聲音溫溫柔柔的。

劉東來隨口應了一聲：“魯迅的書。”

她說：“魯迅的書好。我也喜歡魯迅的書。字字句句都透著他的獠牙和硬骨。”說這話時，王小芳盯著劉東來的臉，甜甜地微笑著。

劉東來叫她盯得不好意思，臉有點發熱，嗯了一聲。

王小芳說：“這幾天，我看你老是抱著魯迅的書看。你應該把《魯迅全集》都讀完了吧？”

劉東來又嗯了一聲，說：“差不多吧。”

王小芳說：“你真行。聽說，你讀書很用功。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劉東來說：“我不喜歡玩。”

王小芳說：“一個人坐在教室里，不寂寞嗎？”

劉東來說：“不寂寞。”

王小芳說：“你喜歡逛商場嗎？”

劉東來說：“不喜歡？”

王小芳說：“你喜歡看電影嗎？”

劉東來說：“不喜歡？”

王小芳說：“你喜歡逛公園嗎？”

劉東來說：“不喜歡。”

王小芳說：“你喜歡什么？”

劉東來說：“就喜歡看書。”

王小芳說：“光看書，有意思嗎？”

劉東來說：“有意思呀。書里有很多有趣的東西。”

王小芳說：“你這么喜歡書，不光是自己找樂吧。”

劉東來說：“就是找樂。看著玩的。”

王小芳說：“你騙人吧。我看你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

劉東來說：“怎么不一樣？”

王小芳說：“你這么拼命讀書，為了什么？”

劉東來說：“不為什么，就是玩。”

王小芳說：“瞎說，有這么拼命玩的嗎？”

劉東來說：“真的，就是一種興趣。”

王小芳說：“不用隱瞞。你這么拼命讀書，是想讓爹娘過上好日子，是想追求個人更好的生活。很可能還有更大的野心吧。”

劉東來笑了：“我就是個毛毛蟲，在書里爬著玩的。”

王小芳說：“你很會說笑話。你怎么不問問我看的什么書？”

劉東來的心被牽過來了，說：“什么書哇？”

王小芳說：“你湊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又吃不了你。”

劉東來又哦了一聲，往她的那邊靠了靠，說：“是《紅樓夢》吧。”

王小芳說：“你看過這本書嗎？”

劉東來說：“看過三遍。”

王小芳說：“哇，都看了三遍了？你喜歡賈寶玉嗎？”

劉東來說：“還可以。”

王小芳說：“賈寶玉那么喜歡女孩子，你喜歡女孩子嗎？”王小芳說著，也往他這邊靠了靠。

兩個人離得太近。劉東來覺得，一股熱浪，直撲他的懷。他第一次這樣接觸女孩子，臉漲得通紅。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生走過來，一把拉起王小芳說：“班長，走吧，該去睡覺了。”

王小芳向這個女生說了聲：討厭，就向劉東來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看她走遠了，劉東來覺得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東西，涌上心頭。過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