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山精兵
- 唐路
- 比超皮卡
- 4379字
- 2024-09-05 12:00:00
吐谷渾滅亡后,余部星散,雖然名義上奉吐蕃為共主,但所處地域以及生存壓力各不相同,基本上各行其是,再也沒能凝聚成一股力量。這是吐蕃樂見的情況,卻也成了一把雙刃劍。
有的部落受吐蕃征調,成為忠實的仆從軍;有的部落則陽奉陰違,成為桀驁的嗢末軍。
沙州作為吐蕃安置吐谷渾余部的主要地區之一,這種現象更加明顯。
原本吐蕃嚴格禁止吐谷渾余部越境,只能在劃定的牧場活動,但一百多年風云變幻,誰又能保證所有部落的生存環境一成不變呢。
部民游牧遷徙,居無定所,到了后期,尤其在吐蕃爆發內亂之后,沙州吐谷渾余部越境進入于闐綠洲放牧甚至燒殺搶掠幾乎成為常態
勿薩踵身為于闐邊防的重要將領,就是靠防御吐谷渾余部的侵襲,嶄露頭角,并積累戰功一步步登上如今的地位。
他對付吐谷渾余部的方式是拉一派打一派,這也造成了他最大的仇人是吐谷渾人、他的正妻卻也是吐谷渾人的情況。如若沒有十多年來的制衡之術,只憑他千人規模的部曲,媲摩城早就淪陷被洗劫一空了。
天童是勿薩踵的妻甥,今年才十九歲,生得面如冠玉、狼腰猿臂,若非一身戎裝,直讓人以為是中原漢地哪家名門望族的年少郎君。
“先考原為沙州岸本,生于敦煌阿骨薩部,郡望范陽盧氏。家慈是媲摩城乞利本的姨姊,出自吐谷渾賀真部。先考早亡,在下自幼從母生活,是以雖有漢姓漢名,倒不常用。”
天童一口漢話帶著濃重的隴右河西口音,但十分流利,而且頗通漢地風俗。
聽他自報家門,父親是漢人。
吐蕃治下,將漢人鄉村聚落都部落化,部落設部落使掌事,阿骨薩、悉董薩、悉寧宗便是敦煌的三大漢人部落。岸本,是吐蕃語中的中低級財政官。
“乞利本身負重任,難以親自帶兵協助王子,深感痛心,又憂慮王子無騎兵,恐怕教吐蕃人占了便宜,便讓在下追隨張郎君,盡綿薄之力。”天童雙手抱拳,言辭懇切,“在下所帶二百騎兵,均出自河湟南山之地的吐谷渾部落,個個驍勇善戰,往日為乞利本前驅,保境安民,甚為得力。”
“看上去應該是個繡花枕頭。”解把花暗地里不以為然,“像咱們龍朔軍的弟兄,長年累月風里來雨里去的,肌膚不說黑黃皸裂,哪有人能生得如此白凈。這小郎君一看就沒吃過苦,想必是成日在家耍花棍的小雛兒,靠打熬身板架子唬人罷了。”
“不過這二百騎,確是實打實的。”鮑小禾舔了舔嘴唇。
天童帶來的吐谷渾騎兵,人人皆有兩馬,一匹走馬,一匹戰馬。
走馬體壯腿短,多是適合長途騎乘、耐力出眾的突厥馬;戰馬身形矯健高大,多是爆發力強、擅長短距離沖鋒的西域馬。
騎士頭上戴著樣式各異、插著鳥羽或裹著獸皮的鐵盔,和戰馬周身都披著皮甲,少數重點部分護有鐵片,另外角弓、胡祿、長刀、短矛等兵器一應俱全,總體而言,是很典型的突厥式輕騎兵。不過,就算再“輕”,比起當前單衣蔽體的龍朔軍兵馬,實可謂“重而又重”了。
對張朔、解把花等泥腿子來說,父母都是有頭有臉人物的天童算得上出身貴胄了,不過天童本人倒并無驕矜之色,給張朔行完禮,看到站在后面的解把花、鮑小禾等人,立刻上前交談,一口一個“大兄”、“長兄”,表現熱絡,倒給本來還心里犯嘀咕的這幫老馬賊們搞得有些局促。
“這小子可能有點手段。”解把花對鮑小禾點點頭,“還需觀察。”
張朔整頓龍朔軍,在杰謝待了兩日。
第一日招兵。
有著勿薩踵和袁翼的威望加持,招兵之事進展還算順利,數百安禾莊的莊客加上當日護國寺的數百白衣百姓以及新招的百余名丁壯,林林總總湊到了一千人出頭,這樣的成果遠遠超過張朔的預期。
只能說命運弄人,陰差陽錯,護國寺風波是袁翼的不幸,卻在冥冥中成全了張朔。
這一千人都是年齡處在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的男子,漢人占了六成以上,其余于闐、葛邏祿、突厥、回鶻甚至吐蕃、吐谷渾等族各色各目都有。
呂植比負責初期招募的解把花和鮑小禾心細,對張朔建議進行二次篩選,主要目的是篩查出一些存在隱疾或者性格怪異的人。
如此,最后留下來的兵員大體上便是千人。
至于其他正規軍隊還會重視的比如牙口、出身、職業、籍貫、家庭情況等等條例,一概不查。一來時間不允許,二來照解把花的話說便是:“老弟兄都是殺人越貨的出身,還嫌棄人家當過龜公?”
軍隊草創,有人便是力,一切從簡。
第二日整軍。
利用勿薩踵和袁翼的資給,張朔在杰謝通過粟特商館等途徑,搜羅到了不少獨轅或雙轅的木車,作為運載糧秣錢物的輜車。又購買了一些騾、驢、駱駝、駑馬等,作為馱畜。接著,從千人中挑出大概二百來名力弱之人,作為看管輜重和負責運輸的輔兵,其余八百人列入戰兵。
八百戰兵仿唐軍常見野戰編制分成四個團,每團二百人,所用兵器取自袁翼一早在護國寺準備的庫藏,主要以刀劍等短兵為主,雖然簡單,總比手無寸鐵像樣。
張朔、解把花、鮑小禾、徐懷英各領一個團,加上天童的二百騎也暫編成團,整個龍朔軍總共有了五個戰兵團。
袁翼和呂植不領戰兵,充當參謀,其中袁翼兼管輔兵和后勤。
本來以為整兵過程會比招兵輕松,結果嘗試下來,花費的時間和精力甚至比招兵還多,直到當日深夜,才堪堪完成粗略的框架。
第三日清晨,龍朔軍中擂鼓三陣,離開杰謝。
“古稱名將者,行軍作戰自然第一要義,可是治軍練兵之能,同樣重要。孫子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用兵如水,用奇謀妙策固是勢同決堤放水,能逞一時之強,卻未必做得到常勝不敗。反之,像那春秋田穰苴、西漢周亞夫、東晉謝玄之流,全因練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強兵,才能所向披靡,百戰百勝。譬若滔滔江水,奔流不息,無窮無盡也。”
呂植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白羽團扇,拿在手中有事沒事就會扇一扇風,吹得他須發飄飄,遠遠觀之,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張朔看著眼前絡繹不絕經過的新兵,隔著漫天塵埃,道:“咱們龍朔軍,只能說初見其形,要有精神氣,還有很久的路得走呢。”
袁翼負手在后,沉聲道:“萬事開頭難,邁出這一步,后面的路就好走了。”經過兩日內心中的天人交戰,或許是想明白了,或許是看到龍朔軍的蓬勃之氣,他的情緒平緩了很多。
“主公,請執鞭。”鮑小禾躬身趨步,給張朔獻上馬鞭。
此次從平息護國寺風波、到招兵整軍一系列的事,都是張朔在主持張羅。而且袁翼和天童顯然眼中只認張朔,所以本就有能力服眾的張朔自然而然成為了這支新生龍朔軍的絕對核心,凡事都要他拿主意。
鮑小禾有眼力見,面對張朔,往日的驕矜之態云消霧散,就如同當初侍奉楊胡蝶一樣,鞍前馬后執禮甚恭,完全變了個人也似。因為了解其人,張朔并不感到意外,從容接受了上位者的角色,倒免去了不必要的尷尬。
張朔接過馬鞭,側身跨上身形愈加精干的桃花石。馬鬃飛揚,迎風而立。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呂植撫掌,不斷慨嘆,“良駒配英雄,桃花石如龍,主公名朔,正應龍朔之名。主公,你必然能帶領龍朔軍更上一層樓。”
解把花笑道:“我就說,軍師當日還假托什么高宗年號,果真是有小意私心在里面。”
鮑小禾道:“其實我早就覺察到了,就怕主公為人低調,不愿招搖,因此一直憋在肚子里沒說。現在終于不吐不快......龍朔龍朔,真是......真是好啊!”他有心要奉承張朔幾句,最后本想學呂植吟詩,可惜肚里沒墨水,只能干笑。
解把花譏諷他道:“老鮑,你說起好話來倒讓人肉麻得緊,還是閉嘴吧。長生......主公要的不是小嘴抹蜜的佞臣,而是能夠沖鋒陷陣的猛士。”
鮑小禾把胸脯拍得啪啪直響,道:“這就說到點子上了,主公,我姓鮑的別的不會,賣命的活兒可是在行得很,你就看我表現吧。”
張朔點頭道:“好啊,你先把那日承諾教我陌刀之法的承諾兌現了吧。”
鮑小禾一愣,沒料到張朔還記得這事,隨即趕緊回道:“主公,屬下并未誆你。陌刀之法,我也不會,只是聽一位舊友指點過幾句,現學現賣,好在主公天資聰穎,一點就通,才能使得虎虎生風。要我自己,實在是使不來。”
張朔問道:“你那位朋友現在何處?是否有緣相見?”
鮑小禾回道:“他年逾古稀,與屬下是忘年交,一直隱居在龜茲。哪日若得閑暇,必為主公引薦。”
“龜茲......”
張朔沉吟片刻,勒緊韁繩,“總有一日,我龍朔軍會踏上龜茲的土地。你的那位朋友,今后或許對咱們還大有助力呢。”
鮑小禾不明就里,點頭如搗蒜,唯唯而已。
根據之前與袁翼、呂植等人的商議,張朔告別勿薩踵后,決定先率軍從杰謝南下,沿著圖倫磧的邊緣行軍。
這條路線沿途多是綠洲,不僅能在村莊城鎮招募新兵,還方便補充水草,唯一可慮的是,要在接近于闐王城的警戒范圍之前,改變行軍方向,拐回圖倫磧,接著連續反穿白玉河、墨玉河,原路回到神山堡。
這條行軍路線十分復雜,而且地勢多變,時而山地崎嶇、時而古道狹窄、時而沼澤密布、時而荒原遼闊,還要擔心不期而至的沙塵暴,張朔估計對行伍秩序的要求會前所未有的高。
奪取于闐王城之戰意義重大,回想起帶著馬賊新老弟兄從疏勒南下神山堡折損過半的窘態,這一次張朔并不愿意重蹈覆轍,經歷了“軍令如山”以及確立自身在龍朔軍的主導地位這兩件事后,他有更足的底氣發號施令。
天童的騎兵隊被授予監隊的職責,專門負責約束隊伍,并且有權處死故意脫離隊伍的新兵,哪怕新兵路上內急解手,也要及時跟上隊列,否則在每一階段的清點中不見人影,必將受到嚴懲。
千人隊伍,迤邐而行,踩著砂石遍地的土路,頂著圖倫磧腹地刮來的陣陣風沙,從朝至暮,終于走出了茫茫沙海,到達綠洲的邊緣。
一路上,張朔都帶著幾騎位作為哨探,脫出隊伍數里,行在前方。歸程路上黑夜深沉,抬眼看滿天星斗,銀河浩瀚。
回到隊伍,袁翼正居中布置輔兵們聚攏形如長蛇的輜車隊伍,解把花、鮑小禾、徐懷英則揮舞著刀劍,聲嘶力竭地指揮戰兵按照一團之下一旅、一隊乃至一火的各級單位,清點人數,并且及時到達劃定的駐扎地點。哪怕有天童的騎兵來回馳騁,幫助維持紀律,整支軍隊還是亂哄哄的不成體統。
“紀律如此渙散,倘若敵人趁機來襲,必然一潰千里。”張朔苦笑嘆氣。
呂植搖著扇道:“但是清點人數,上千人數十里路行來,不過損失了幾人,相較從前,可謂進步神速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主公只需耐心。”
張朔點了點頭,沒說話。
呂植熟讀兵書,按照書上所說,讓袁翼派遣輔兵將聚攏起來的輜車圍繞成圈,猶如低矮的圍欄,屏障營地。
而后,解把花等人帶著一些戰兵,來幫助輔兵從輜車上取下立帳用的氈布木樁,又著急忙慌分一撥人去取糧食,但被袁翼以越職為理由攔住了。
解把花等人餓得要死,不同意,強行要取糧,袁翼卻強調先要立好營帳,再由他支配輔兵埋鍋造飯。
雙方爭執不下,吵架演變成推搡,還是張朔適時介入,才避免矛盾升級。
總之此類種種意想不到問題接連出現,按下葫蘆起了瓢,喧喧嚷嚷直鬧到后半夜,才大致上立好營帳,升起道道炊煙。
張朔好不容易解決了一些棘手之事,抹了鬢角的汗珠,自思:“曾經以為,作為一軍統帥,只需揮斥方遒,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即可,沒想到身歷其境,本質上更像處理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雜務。負責千人的吃喝拉撒睡就已如此令人焦頭爛額,想想那些能夠統率萬人乃至十萬、數十萬規模大軍的將帥,放在任何時代,都必然是第一流的人物。”
尚在汗顏,斜側里天童忽然湊近耳語:“主公,屬下布置在西南方向警備的斥候發現有人在暗中窺視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