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焚獅
- 唐路
- 比超皮卡
- 4323字
- 2024-08-20 23:55:31
瓊隆囊嘎沒死,張朔深感遺憾,卻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當前吐蕃軍營地的一角已經出現(xiàn)了極大的混亂,如果能夠再接再厲給谷倉添上一把火,升騰的黑煙必能進一步擴大混亂,無疑對阿阇梨的行動更加有利。
“賊子往谷倉方向去了!”
奮力追趕著吐蕃軍士中有人驚呼。
張朔策馬狂奔,呼呼生風,取出火折子提前準備。吐蕃軍的谷倉很大,而且會利用砂石和熟牛皮將倉室進行隔斷,此外還擁有完備的防火用具和措施,絕不是簡單把火折子丟進去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的。
不過,他這次有備而來,摸了摸緊緊綁在腰間的布囊,里面包著幾個手掌般大小的陶瓷罐頭。
這些罐頭是阿阇梨提前交給他的,據(jù)說是從大食商人那里購入的,產自波斯之地,每一個陶瓷罐頭都灌滿了能夠遇火即燃的“海火”。
張朔曾經打開過其中一個陶瓷罐頭觀察,發(fā)現(xiàn)其主體是黑色的液體,夾雜著不少諸如瀝青、酒石、松香、樹脂等有助燃燒的雜質,加上氣味濃烈,初步判斷是比較原始的石腦油,即輕質石油。
“聽大食商人說,百年之前,大食發(fā)兵攻打大秦,以戰(zhàn)艦將其國都團團圍住,沒想到大秦的守軍用這陶瓷罐頭里的黑水反擊,將大部分戰(zhàn)艦都燒毀了。大食人喪膽之余,從此稱這黑水為‘海火’,意思是能在海洋之上燃燒的烈火,后來發(fā)現(xiàn)波斯之地多產這黑水,就加以研制,收為己用。”
張朔回想起阿阇梨的言語,隨后,呂植的話也猶在耳邊。
“這便是石脂水吧,我大唐隴右之地也多產此物,當?shù)厝藛咀魇帷e看這物事小小的,卻厲害極了。北周時,突厥人犯境攻城,北周軍士就用此物將突厥人的攻城器具付之一炬,突厥人潑水滅火,火還竟越燒越猛哩。”
鮑小禾驚訝非常,拍著大腿道:“本來覺得燒谷倉這事想當然,可若有這海火相助,便大大可行了!”
“呼——”
記憶收束,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重新入耳,張朔深吸一口氣,將手搭上布囊。
谷倉外圍立有柵欄,桃花石一躍而起,矯若驚龍。
看守谷倉的吐蕃軍士驚慌失措,撲倒在地。
張朔縱馬闖進谷倉,放眼看去,是一片極為平坦的露天開闊地,遠離河灘且陽光直射,地上灑滿了細砂,全是為了保持干燥。地面上一個接一個,模仿唐朝的形制,布滿了裝有粟、麥、青稞乃至酪肉的容物。
最多的是形如錐蓋的“庾”,直接將糧秣覆蓋在下面,里面一般是給牛馬等牲畜吃的草料、糙米皮或者豆類。
其次是上如錐傘、下如圓筒的“囷”,糧秣囤積在圓筒中,錐傘遮風擋雨,可以更有效防止糧秣受潮。
另有一些“廩”,類似小屋,用來儲藏乳酪、風干肉以及血腸等珍貴的食物。
吐蕃軍隊慣于行伍,經驗豐富,有意將這些容物隔開放置,中間空闊的孔道既能通行,又能起到隔火的作用。
然而,或許在他們的計劃中,攻打伽師城的軍事行動會很快結束,為了縮減工期和減少成本,所有容物都只用草木結束,并沒有在最外面涂抹可以防范火災和蟲蠹的灰泥。
“如此甚好。”
張朔暗自欣喜,一路不停沖到最里面,彎彎繞繞,找到了相對密集的一處貯藏點。
這里用鵝卵石圍成一個小圈,圈外插著一塊木牌,牌子上歪歪扭扭寫滿吐蕃文字,應當是標明了此點所供給相應部曲的行伍序列。
桃花石剎住步子,張朔立刻跳了下來,解開布囊,將陶瓷罐頭一個接一個砸向圈中的庾、囷、廩等容物。
眨眼功夫,周遭就彌漫起了刺鼻的氣味。
“燒吧!燒吧!”
張朔心中默念,吹燃了火折子,高高拋向遍地黑水,而后頭也不回,再次跨上馬背,繼續(xù)飛馳。
一部分吐蕃軍士正好追到跟前,不期烈焰猛地竄起數(shù)尺,勢大如墻,火舌撲面,燎到他們的胡須和衣袍,頓時一片焦臭。
張朔聽到身后慘叫不絕于耳,忍不住回頭看,只見黑煙如柱,日光都黯淡了不少。這樣的火焰,雖然不可能重創(chuàng)吐蕃軍隊的后勤,但對于制造恐慌的目標來說,絕對夠了。
谷倉外,吐蕃軍士群群成簇,逡巡觀望。一看到張朔出現(xiàn),群情激奮。
瓊隆囊嘎坐在由十余個吐蕃軍士抬著的肩輿上,高舉紅旗長矛,喝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不忘連聲提醒,“要活的,千萬別殺生!”
雙方數(shù)量過于懸殊,吐蕃軍士們顧忌八關齋戒,怕失手給張朔和桃花石打死,所以連烏朵投石都不再使用,層層疊疊逼近,只求活俘。
數(shù)十張方形大盾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不留半分空隙。
張朔和桃花石原地躊躇,遲遲找不到突圍的機會,想要后退,但谷倉內陣陣熱浪撲出,返回去更無逃生可能。
“難道今日就此了結?阿阇梨應該已經入城了吧......”
張朔能替阿阇梨接下這最最兇險的任務,內心其實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當絕望來臨之際,仍然萬般不甘。
他的視線從人墻之上掠過,看到灰頭土臉的瓊隆囊嘎兀自坐在肩輿上狂叫不休,當下把心一橫,抽出匕首,輕撫桃花石道:“大丈夫絕不能束手就擒,桃花石,且隨我再試一次!”打定主意,哪怕吐蕃軍隊密不透風,也要盡全力沖向瓊隆囊嘎。
“哇啊,不好,城里的叛賊殺出來了!”
張朔正待決死,突然聽見有吐蕃軍士大叫,原本如墻堵進的吐蕃軍陣列中登時發(fā)生騷亂。視線中,伽師城方向驟起煙塵,將城池籠成灰蒙蒙的。
“是伽師城的義軍!”
張朔驚喜交加,沒太多時間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迅速抓住吐蕃軍士們瞻前顧后的時機,用力夾緊馬腹。
桃花石似通人意,四蹄翻動風馳電掣,找準一個空當奮力沖突。吐蕃軍士們遮攔不住,立刻被帶倒好幾個,陣型門戶洞開。
瓊隆囊嘎向后看看,又向張朔看看,嘴巴張著,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震驚、憤慨、慌亂、痛苦等諸多表情居然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了他的臉上。
“兵分兩路,你等繼續(xù)追擊這縱火賊,其余人等隨我走!”
瓊隆囊嘎不住高呼,紛繁的吐蕃亂軍中,獅子旗揮動此起彼伏。
“嗚——嗚嗚——”
吐蕃軍的中營傳來綿長的號角聲,象征著最高軍權的獅頭大纛升到最高。毫無疑問,吐蕃軍的大營的確遭到了成規(guī)模的襲擊。
“縱火賊,敢留下姓名嗎?”
大局為重,瓊隆囊嘎不得不放棄親自追捕張朔報仇雪恨的想法,但是離開前仍然心有不平,于是厲聲高呼。周邊的吐蕃軍士們也都跟著齊呼——
“縱火賊,敢留下姓名嗎?”
張朔單槍匹馬,眼望不斷朝著自己攢動的萬千吐蕃軍士,不禁熱血沸騰,大吼回應:“焚獅者,唐人張朔也!”一連怒吼幾遍,仿佛誓要將自己的名字永遠烙印于在場的每一個吐蕃人心底。
“焚獅者,唐人張朔......唐人?”
瓊隆囊嘎當即震怒,陡然間變得異常狂暴,奮臂揮舞。
張朔逃離前最后掃了一眼,但見這位身寬體胖如同小山的吐蕃武士由于太過激動,竟是從肩輿上翻了下去,消失在了吐蕃軍的茫茫赤紅之中。
吐蕃軍分出了大約十余騎繼續(xù)追擊張朔,這些吐蕃騎士基本都是輕騎兵,是以能夠對輕裝上陣的張朔緊追不舍。
張朔毫不放松,沿途分辨方位,馬不停蹄徑向東北。
不多時,伽師城慢慢渺遠,四周也不再有吐蕃軍隊的氈帳,荒涼的戈壁灘上,一座孤零零的寺院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靠近了看,重檐黑瓦下,三扇朱漆山門兩矮一高,左右還有兩堵深黃的照風墻,上面各有字,都是用漢文寫就的隸書,左邊是“法云嚴布”、右邊是“慧日金光”,赫然醒目。
難以想象,在遠離大唐數(shù)千里的風沙之地,竟還有形制如此近似漢地的佛寺。
吐蕃追兵距離自己尚有數(shù)百步,張朔下馬拾階而上,到得正門外抬頭一看,牌匾上果然是“莫爾寺”三個金字。
這三個字,這便是他此行敢于孤身犯險的底氣。
山門緊閉,張朔伸手扣動門環(huán)。扣了一下,沒有動靜。又扣兩下,不一會兒,朱漆大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探出半個光溜溜的腦袋來。
“小師父。”
張朔對著稚氣未脫的小沙彌雙手合十。
“你是何人?”
小沙彌神情警覺,盯著張朔看看,又盯向了他身后的吐蕃追兵。
這時候,十余名吐蕃輕騎兵都到了距離寺廟山門的三十步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都靜靜停在原地,沒人再往前跨哪怕一步。
“主持吩咐過,最近寺外風沙大,要閉好門戶。”
小沙彌表情不耐煩,說著話就要將山門關掩。
“哎哎哎,小師父別急。”張朔伸手阻攔。
小沙彌一下子漲紅了臉,道:“施主,再不撒手我便叫人了!”
張朔見此情形,暗想:“聽說這莫爾寺是漢代便建成的古剎,瓊隆囊嘎極為崇佛,對此等佛教寶地自然不敢有半分僭越,一定特別吩咐過他手下的軍士,不能侵擾佛寺。如若讓這小沙彌把門關上,我背后的吐蕃人便再無顧慮......今日要逃過一劫,必須進寺。”
思及此處,便照著安拂耽延說過的那樣,道:“小師父,我是七河之地來的唐人張朔,求見貴寺主持,還請?zhí)嫖乙]。”
小沙彌打量著他的光頭,問道:“你是要上門掛單?可有你寺主持的薦信嗎?”
“看來安拂耽延沒料到吐蕃人會在近期圍困伽師城,他的‘粟特兄弟’沒能把話提前送到,這可麻煩了,如今看來只能碰碰運氣......”
張朔心里有些焦急,嘴上說道:“沒有,但我的朋友粟特商人安拂耽延說過,貴寺住持是他生平摯友,會替他幫助我的。”
“安拂耽延......哦,拂耽延......”小沙彌表情一變,“是那位弓月城的貴客......你是他的朋友?快快進來吧。”
“弓月城......”
張朔又一次聽到這個地名,不過當下無暇細思,側身擠進山門。
莫爾寺香火數(shù)百年,歷代修繕,至今占地甚廣,頗具規(guī)模。
進寺打眼便見兩座用土坯砌成的圓頂寶塔矗立在東南側,其余佛殿和僧舍鱗次櫛比。佛殿形制均為中原漢地的梁木結構,僧舍等則大多由土石壘砌而成,風格獨特。
張朔在正殿前的大香爐旁遇見了一名瘦高中年僧人,高鼻深目、白須濃密,便是這莫爾寺的主持高云難陀,漢稱法喜。
小沙彌把張朔和寺外情況講明,法喜問了張朔幾個問題,見張朔對答如流,不再懷疑,嘆了口氣道:“瓊隆囊嘎少年時曾跟著老衲學習佛法,頗通佛門精義,不想一朝著相,心猿難破,以至于走火入魔。”他年輕時游學中原各大禪院十余年,因此漢話極為流利。
張朔說道:“瓊隆囊嘎自稱法王,癲狂已極,如果放任他攻下疏勒,恐怕他會一邊念經,一邊大肆屠戮,完全玷污了佛法。”
法喜搖頭不迭,道:“實不相瞞,我亦懼他,施主有所不知,他嚴令軍士不許踏入莫爾寺,并非敬重老衲或是這座寺廟,而是想著日后將這寺廟改成他的府邸,生怕有所損壞罷了。”
張朔肅道:“吐蕃內亂,瓊隆囊嘎斷絕交通,野心昭然若揭。等到他攻下疏勒,這數(shù)千里土地必將遭受浩劫。好在疏勒義軍揭竿而起,將他暫時拖住。可是孤城難守,成千上萬的吐蕃軍日夜猛攻,城池如何能長久守住。為今之計,只有趁他后方空虛,邀那于闐王攻其不備,才有阻止他的機會。”
誰知這句話出口,法喜嘴角抽動,神色變得極為古怪。
張朔心下奇怪,試探著說道:“我來寺里,一來尋求庇護躲避吐蕃人的追殺,二來希望主持提供方便,好讓我能夠見到于闐王。我聽聞禪師是西域德高望重的高僧,深受于闐王族的敬愛,與其私交匪淺。禪師慈悲為懷,還請看在故友的情誼和疏勒、于闐等地軍民百姓的生死存亡上,務必幫我一把!”
“見于闐王?”法喜眼神飄忽,明顯心不在焉。
張朔點頭道:“正是,我早聽說于闐王族對吐蕃人不滿,暗中招徠四方英豪,擇機起事。可是眼下形勢萬分危急,連疏勒義軍都高舉義旗,于闐王族卻仍作壁上觀,只怕大好良機稍縱即逝,瓊隆囊嘎難以壓制!”
“容老衲再想想,容老衲再想想......”
法喜縮了縮身子,任憑張朔慷慨陳詞,依然不置可否。
“這老僧有鬼。”
張朔猛然覺得不對,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法喜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