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蘭城人口稠密,沿主街行走,不但行人往來熙攘,牛、馬、騾、驢、羊乃至駱駝等牲畜也絡繹不絕,使得街道更為吵鬧擁擠。
還好昨夜下了大雨,地面潮濕,不至于塵土飛揚,但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糞便泔水等依然隨處可見。乞丐坐在污穢之間與蟲鼠為伍,娼妓厚粉俗妝用手撓著疥癩。滿街惡臭撲鼻,飛蠅滿天,但所有人對此都司空見慣了,畢竟這已經是碎葉城以西葛邏祿境內管理最完善的城鎮之一。
楊胡蝶心事重重,給張朔下完軍令狀后便即帶著其他伴當離去,形同陌路,其人之刻薄寡恩由此可見一斑。
張朔不以為意,倒是對跟隨自己的鮑小禾和呂植感到頭痛。
三人互相不熟悉,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別扭。最后還是張朔打破僵局,提議暫時找一家旅店歇腳。
俱蘭城雖然以粟特人為主,但仿造唐人制度,規劃出了東、西兩市,專門負責商貿交易。張朔等人就近走到西市,找了一家粟特人開的旅店投宿。
負責登記店簿的粟特小廝抬眼看了看,疑道:“三個唐人?”
“正是。”張朔回道。
粟特小廝沒多說什么,之后領著三人上到二層,開了一間三人共住的客房。
房里有兩張睡床,一張臥榻。
張朔和鮑小禾久在西域,睡得慣高腳的睡床,怕來自中原的呂植不適,便主動將臥榻讓給了他。
“那是何物?”
張朔正將隨身攜帶的物事擺放在靠近自己睡床的胡床邊,鮑小禾盯著張朔手中的長條形布包好生疑惑。
“路上撿到的一把陌刀。”
張朔也不掩飾,解開布包的麻繩。
“陌刀還能撿?”鮑小禾莫名其妙。
呂植見刀,靠近了看刀上刻的銘文,嘖嘖稱奇:“‘貞元十六年弩坊署乾之造萬年’,這把刀竟是快一個甲子前的老古董了。沒想到除了鋒刃處有幾分銹蝕、刀柄的鮫革略有蛀蝕外,一切完好。”
“你不會使這陌刀。”
鮑小禾從張朔拿刀的手法一眼看出他不懂行。
“老鮑,你會使?”張朔想起他的身世,“我聽七郎說過,你祖上曾在西域為戰兵,是逢戰必登先的勇士。”
“不會。”鮑小禾搖了搖頭,“他戰死在了怛羅斯,連同陪伴他大半生的陌刀也遺失了。我的阿翁、阿耶都只不過是守堡軍,沒得再配陌刀。到了我這里,頂多耍一耍橫刀罷了。”
張朔嘆了一口氣,略顯遺憾。
“不過......”鮑小禾欲言又止。
“如何?”
“沒事。”鮑小禾眼神飄忽,“這里是葛邏祿人的地界,這把刀太過招搖,還是藏著比較好。”
張朔想到進城時葛邏祿軍士以及登記店簿時粟特小廝的表現,暗自思忖:“本想著抽空去找家鐵匠鋪子打磨這把陌刀,如今看來,城內暗流涌動,的確不是好的時機。今晚暫且安生休息,再找機會吧。”
鮑小禾說了幾句話,出去解手,張朔趁機問斜靠在臥榻上閉目養神的呂植道:“軍師,你既是使團一員,怎么就落草了?”
呂植睜開眼,轉過身,似笑非笑道:“落草或人頭落地,換你怎么選?”
張朔半開玩笑道:“楊老大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讓你心甘情愿為他出謀劃策。我記得往日擄掠到良人,他們可都是想方設法要逃走的。”
呂植訕笑著道:“哪有什么把柄,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楊老大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能不為他赴湯蹈火。”
張朔心想:“我信你個措大的鬼話。”知道呂植此人圓滑,表面好說話,實則心防極重,也就不再理會。
等鮑小禾回來,三人略作休息,下到一層尋覓吃食。
張朔風餐露宿兩三日,十分饑餓,吃了幾碗湯餅不夠,又轉到外面市集,用身體原主人搶來的錢,在西市的鋪子里吃了幾斤牛羊肉,直到飽得走路都打跌,才心滿意足地回到旅店。
鮑小禾自己不吃,全程陪同,寸步不離。
張朔酒足飯飽,在房中與鮑小禾和呂植閑聊幾句,多日疲乏的身體松懈,困意頓時濃濃襲來,躺在睡床上很快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卻被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
一睜眼,房內烏漆麻黑,只聽到有人連連痛呼。
“啊呦,啊呦......”
張朔一個激靈,吹燃火折子,點亮了胡床上的羊油燈,借著燈光,見到鮑小禾正揪著一個人,那人痛得直流眼淚,可不就是那負責登記店簿的粟特小廝。
“半夜三更,偷偷摸到房里想干什么?”鮑小禾厲聲質問,寒光一閃,貼身的壓衣刀已經頂在了粟特小廝的咽喉。
“壯士誤會了,壯士誤會了,我、我是拂耽延薩寶的人!”粟特小廝直叫喚,“情況有變,薩寶讓我來通知你們!”
“拂耽延?”鮑小禾看向張朔。
張朔上前扶起那粟特小廝,問道:“阿郎,你且說來。”
粟特小廝擤了鼻涕,連珠炮也似說道:“壯士們快走吧,踏實力部的人馬半夜滿城搜殺,要將薩寶一行商隊的人全部捉拿。你的朋友,那個右腿受傷的壯士,薩寶已經將他藏了起來,不需要擔心!”
張朔聞言,側耳傾聽,果然隱隱聽到城中傳來喊殺之聲。呂植推開木窗,隔著夜幕,可以看到遠遠有火光照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張朔急問。
“不、不清楚,小人聽說,傍晚時分,忽然有一隊葛邏祿的軍士到神廟搜查,看到了驢車,突然就要捉捕所有人!”
粟特人大多信奉拜火教,在各地以供奉圣火的神廟為中心,比鄰而居。張朔和哥舒真金不是拜火教徒,所以當時安拂耽延并未邀請他們同去神廟。
粟特小廝繼續道:“神廟建有暗道,薩寶等一眾重要人物都從暗道走了,他讓小的來通知壯士們,趕快出城,在城東南五十里的黑雉驛會合!”
說話之際,窗下街道窸窣作響,似乎有人來了。
“事不宜遲,走!”
張朔本來就和衣而眠,抄起裹有陌刀的布包就走。就在此時,從窗外射進來兩支箭,落在睡床上。箭上有火,當即點燃被褥。
“快!咱們要成甕中鱉了!”
張朔大叫一聲,推門而出。當是時,站在二層扶欄低頭看,眾多手執火把的葛邏祿軍士正從旅店正門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