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胡蝶的真實年齡無人知曉,大體在四十歲開外,留著像粟特人一樣的連腮長髯,身材壯得像頭水牛,既如突厥男子一般披發結辮,裝扮也一如突厥武士,著對襟翻領長衣,?鞢高靴,腰垂短刀,另還掛有香囊、火石袋、礪石等日用物,迎面走來,盡是草莽之氣。
解把花激動不已,招手高呼:“老大,老大,我在這里!”
楊胡蝶聽到聲音,腳步停滯,繼而當先認出了張朔,表情像見了鬼。
張朔暗暗搖頭,不好假裝不認識,努力擠出點笑,抱拳道:“老大,好久不見。”
楊胡蝶帶著幾個小弟撥開人群,走到牛車邊,盯著張朔看了許久,最后貌似實在找不出任何破綻,輕輕搖頭,連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解把花道:“老大,你還說長生死了,我替你檢查過,沒任何傷口。”
“啊?”楊胡蝶用手摸著下巴,疑云不減,“難道真是長生天的恩惠?”
哥舒真金眉頭緊鎖,沒好氣道:“喂,你是什么人?”
楊胡蝶瞥他一眼,大剌剌道:“我是你阿多。”
在突厥語中,“阿多”是父親的一種叫法。哥舒真金聞言,雙眉倒豎,當場就要拔刀。張朔連忙阻攔,道:“誤會,都是誤會!”
安拂耽延也勸道:“真金,千萬別在這里沖動,你要為處半俟斤部考慮。”
哥舒真金平日里盛氣凌人慣了,可在聽到這句話時,竟然硬生生控制住了怒火,緩緩將已經拔出一半的佩刀重新按回了刀鞘。
“哼,沒教養的唐人。”
他撇下一句話,夾緊馬腹,頭也不回地離去。
“呸,什么玩意兒。”楊胡蝶看著哥舒真金的背影吐了一口濃痰,“要不是老子今日心情好,非給你這小兔崽子一點顏色看看。”
“那位是處半俟斤部的......”
楊胡蝶背后有人幽幽說話,用的是粟特語,很明顯是說給安拂耽延聽的。
安拂耽延不認識他,并不回答。
細看那人,頭戴軟裹幞頭,一身圓領缺骻衫子,腳穿麻練鞋,搭配十分文雅秀氣。再觀其面容,三十出頭年紀,長臉白凈,三綹長須垂胸,豐神俊朗,完全是個漢地書生模樣。
“這秀才面生,之前不是我們一伙兒的,什么時候和楊老大混在一起的。”張朔暗自奇怪,“等等,好像在哪里見過......是了,長生‘死前’見過的,解七說當初劫殺唐朝使者,楊老大留下一個書生帶回了營地,幫忙讀信,應該就是他......”
卻聽解把花打招呼道:“啊,呂軍師,你也來了。”
“軍師?”
解把花撫掌笑道:“對,楊老大說他是劉備,呂軍師就是他的諸葛臥龍。”轉向那書生介紹,“這位是咱們的老伴當,長生。前番出了意外,你恐怕沒見過,實是我們十多年的弟兄了。”
“見過,見過......”那書生躬身執禮,“那時候中了兩刀......”
“呃,是,就是我。”張朔怕他說漏嘴,連忙打斷他的話,偷瞄安拂耽延一眼,好在當下幾人交流用的都是漢話,這個粟特商人正在專心囑咐自己身邊的小廝,并未覺察到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小可呂植,字子茂。長生兄,幸會。”
“哎呀,呂軍師可是曠世奇才,剛一入伙,立刻為老大獻上妙計十條,當場被老大封為軍師。”解把花不住夸贊,唾沫星子亂飛,“長生,我之前對你說的翻身之計,就是呂軍師的主意。”
“原來如此。”張朔心下了然,暗暗擔心,“我就說楊老大怎會突然開竅。這呂植想來也是唐朝使者團的一員,他如果在,事情就麻煩了......”
“七郎過譽。楊老大不世梟雄,其實胸中早有韜略,小可只不過替他說了出來。”呂植臉不紅心不跳,大拍馬屁,看來官場功力不俗。
楊胡蝶左眉一挑,問道:“解七,你把咱們那些計劃都說給長生了?”
“正是,老大你放心吧,不用你再多費口舌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楊胡蝶輕輕點頭,末了,話鋒一轉,“長生,你真沒受傷啊?”
“其實是受了點傷,不過位置隱蔽,七郎沒看到,不礙事。”
張朔覺察到楊胡蝶有些心不在焉,心下提防,故意換種說法。
楊胡蝶沉默良久,望向解把花纏著白紗的左胸和右腿,轉移話題道:“嚯,你是真受傷了。怎么樣,還能動彈嗎?”
解把花道:“謝老大關心,動是動不了啦,好在長生找了他的粟特朋友,要將我運去找大夫治傷。這便要走了,你恰好就來了。”
“粟特朋友......”楊胡蝶掃了兩眼安拂耽延,“長生,從來沒聽說過你還有粟特朋友,這是咋回事啊?”
“說來話長,等有機會再向老大說明。如今還是先送七郎過去為好。”
張朔繼續打馬虎眼。
楊胡蝶略微沉吟,道:“好。”
“兄弟們,明日再見了。對了,城東市有家粟特人開的鋪子,賣的葡萄酒是上上品,有空務必幫我打一壺來。西市還有家黨項夫婦賣蒸餅,以干棗、胡核瓤為心,恁是好吃,也得幫我帶一些......”
張朔對駕牛車的粟特小廝點頭致意,粟特小廝掩上車廂帷紗,解開韁繩。車廂里解把花慢慢躺了下去,口中兀自念叨不停。
安拂耽延看到楊胡蝶等人,自覺地不來打擾,只對張朔笑了笑,而后引著驢車和牛車走了。
楊胡蝶扭頭問呂植:“軍師,你剛才提到處半俟斤部,何事?”
呂植道:“那少年或許在處半俟斤部有點地位。”
“處半俟斤部是突厥人,得罪他不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吧?”
“應當沒有大礙,處半俟斤部實力不強,且與謀落部親近。”
楊胡蝶釋然,道:“謀落部?那便沒問題了。”隨即露出狡黠的笑容,“聽說踏實力部和謀落部談崩了。說是踏實力部首領庫露真的兒子突遭不明人士的襲擊,庫露真懷疑是謀落部下黑手,雙方在席間爆發沖突,謀落部首領闕律啜一怒之下帶兵離城,要回牙帳準備,和庫露真徹底翻臉呢。”
呂植附和道:“楊老大英明,葛邏祿人內部越亂,對咱們越有利。”
楊胡蝶說到這里,瞇起雙眼道:“長生,解七把咱們翻身的計劃都說給你了,你覺得如何?”
張朔奉承道:“不愧是軍師之計,小弟佩服。”
話音剛落,聽得鈴鐺亂響,解把花所在的牛車不知為何又折返了回來。
“幾位壯士,車上的壯士忽然記起來有話要與你們說,非要小人掉頭,驚擾了幾位壯士,實在抱歉。”駕牛車的粟特小廝哭喪著臉,安拂耽延倒是不在左右。
楊胡蝶不耐煩,朝車廂里喊道:“解七,別婆婆媽媽的,你要的東西,我們有空自會給你買。”
“老大,不是這個事。”解把花在車廂里揮手,“我想起來,當時軍師曾說,要冒充使者身份,還差一塊銅牌是不是?”
“糟了。”
張朔心中咯噔一響。
“那塊銅牌,好像在長生那里,我看他拿出來過。”解把花邊想邊說,“長生,你把銅牌拿出來看看,是不是軍師要的那一塊?”
一言既出,楊胡蝶看向張朔的眼神立馬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