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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圣彼得堡的冬宮曾是俄羅斯專制政府的至高建筑象征。19至20世紀初,它逐漸成為圣彼得堡本身的象征。1917年俄國革命之時,俄羅斯的統治者實際上已不在此居住,至于民眾,他們最易進入這一恢宏建筑的地方則是其附屬的皇家艾爾米塔什藝術博物館。這座宮殿的事跡訴說著俄羅斯君主制存續的最后150年間沙皇與都城之間的故事。事實證明,冬宮是君主制的絕妙舞臺,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交鋒的場所。如果我們對冬宮的生活體驗進行細致研究,勢必會對俄羅斯君主制統治民眾的權力范圍和局限有進一步的了解。我們還可以追蹤19世紀末冬宮、艾爾米塔什以及它們的珍寶所吸引的受眾由君主本身轉向都城百姓的漸進過程。這種對這一位于涅瓦河河堤上的建筑群的微妙篡奪,是君主制開始瓦解的眾多線索之一。

君主制給現代世界留下大量遺產。(1)無論是在俄羅斯,還是在其他地方,這一遺產首先包括一個中央集權政體的理念和實施,以及一個文化實踐和相關機構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網絡。俄羅斯君民一起創建國家社稷,構建民族觀念,進行文化傳承,盡管他們并不是平等的合作伙伴。統治者恩威并濟籠絡下屬,但君主專制政體卻是一個雙向道。在這種政府體系中,君主統治著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并“向”及“為”其代表民眾福祉。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君主的第一職能都是政府首腦,并依賴于貴族和由文職人員及軍事部屬組成的軍隊。本書的核心是君主的第二職能,即象征和儀式性地代表其統治的國家和人民。頭戴王冠的統治者在此同樣扮演著主角,在一眾“舞臺工作人員”和“配角”的協助下,向國內觀眾展演著君主制。精彩的表演讓這些看客們看得津津有味。君主雖只有一個,但君主制卻是集體而為。理查德·沃特曼(Richard Wortman)寫了一本關于君主制在圣彼得堡乃至整個帝國的禮儀和儀式的杰出著作。(2)本書在借鑒他的著作的同時,旨在闡明君主與皇室家眷以及首都京城內的“配角”之間的互動。盡管這樣的項目有著諸多困難和局限,但對于羅曼諾夫王朝權力展演的觀眾來說,試著去了解事情可能的面目卻很有必要。

與歐洲其他君主專制國家相比,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覆滅的時間稍晚,但其君主制并非一成不變。直到20世紀初,俄羅斯的統治者還在對憲政和革命進行抵抗,早在17世紀,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就屈從了前者,后者在18世紀則將法國波旁王朝掃進了歷史塵埃。(3)可以確定的是,在俄羅斯專制政體最后的150年間,帝國政府變得越來越嚴密,越來越高壓,越來越高效,助它延續至20世紀。但是君主制的儀式展演效果如何?在漫長的19世紀,統治者要展示什么?向誰展示?他們這方面的觀念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在俄羅斯君主制漫長的收場過程中,這一展示又有何改變?是否有辦法評估這一展演對親身目睹的人們所產生的影響?這些問題的答案有助于理解君主們和他們治下的百姓之間的關系,從而為揭示俄羅斯帝國時期君主制的效用投入一道光芒。

雖然君主和平民身處的世界截然不同,大體上相互分離,但要想對君主制及其在當代俄羅斯的遺留問題有令人滿意的理解,就需關注兩者交匯之處以及連接他們的中介。在18世紀及19世紀的俄羅斯,這些接觸最有可能發生的地方正是首都圣彼得堡,縱觀歐洲實行君主制的國家,圣彼得堡與其統治者之間的關系可謂獨具一格。圣彼得堡并非古都,而是由彼得大帝于1703年創建,唯一目的是規劃俄羅斯的新理念。彼得大帝1709年下旨圣彼得堡此后將代替莫斯科成為俄羅斯首都之時,這座城市便獲得了專為其打造的使命,即成為代表俄羅斯理念的君主政體的中心。每一個前來這一新興城市的人,總是以某種方式,為專制君主效勞,前后幾乎跨越了兩代。(4)

那么,圣彼得堡人民是如何參與其統治者君主制展演以及君主制與城市之間的變化關系的呢?本書的目的是研究俄羅斯帝國時期君主制思想的登場以及大眾對其的觀賞,因此重點將是君主制的主要舞臺——圣彼得堡的冬宮以及冬宮廣場。(5)冬宮由彼得大帝之女伊麗莎白及其宮廷建筑師弗朗西斯科·拉斯特雷利(Francesco Rastrelli)于1754年至1762年間所建,在1917年俄國革命之前,一直是羅曼諾夫王朝的主要住所。(6)

圣彼得堡的冬宮是最后一座建在歐洲主要首都中心位置的皇家住宅,而它所處的首都也僅有50年歷史。作為向外賓和朝臣展示財富、權力和優雅的場所,羅曼諾夫王朝的冬宮幾無對手。但事實證明,城市與宮殿的共生關系才是關鍵。歷史學家布魯斯·林肯(Bruce Lincoln)認為:“歐洲眾王,無論男女,其宮殿給人們的氣氛和意義,均與冬宮無法比擬。”如果此言不虛,這些氣氛和意義更多的則是與冬宮與其城市環境的契合方式有關,它的窗戶可以讓統治者與被統治者近距相望。(7)

當然,在支撐朝廷和皇室方面,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冬宮與維也納的霍夫堡皇宮、巴黎的凡爾賽宮以及倫敦的白金漢宮等其他宮殿并無二致。但不同之處卻更為顯著。霍夫堡皇宮建于1279年,是中世紀一個公國的城堡,城市圍其發展而成。相比之下,冬宮則是在圣彼得堡興建半代時間內修建的,它的廣場成為都城的中心,市民的聚集之地。凡爾賽宮完工于1682年,是一座位于城郊的宮殿,歐洲各地有很多這樣的皇家離宮,君主們可以此避開低等小民的審視。俄羅斯統治者也在城郊修建了壯觀的宮殿,但直到19世紀末葉,他們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冬宮,留意他們日常來往的市民可近距離觀察。這一羅曼諾夫王朝宮殿與白金漢宮更是不同,白金漢宮于19世紀從一位貴族手中購得,前有護著宮殿前寬闊庭院的大鐵門。

冬宮在建筑上則是表達了一種更加大膽明顯的政治主張:俄羅斯君主制選擇此地是有意為之,羅曼諾夫家族視圣彼得堡為己有。圣彼得堡城環繞著冬宮,將其圍得嚴嚴實實,人們可以直接站到它的陰影之中,沒有公園、花園或者前院把他們與宮殿的墻壁隔開。居住在此的皇室成員可私下使用一個大型的內院,后來還有一個空中花園。但如果他們想穿過宮門進入城中,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們的這一舉動。

冬宮總是意味著,也確實就是某種相遇的空間,皇家展演的觀眾闖入其中,他們各懷己見地進入皇室居所,帶著軼聞與觀察離開。當彼得大帝把他的朝臣“快樂劇團”安置在一座位于涅瓦河畔的嶄新城市時,他把圣彼得堡變成了一座公司城鎮,照顧和供養朝廷成了這一城市的主要任務。他女兒的冬宮后來成為這一公司的具體中心,成千上萬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跨過了城市和宮殿的邊界。皇宮和城市在此相遇,并在設計繁麗的舞臺上,一起合作上演著一幕幕精心編排的劇情。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在這個舞臺上的互動,揭示了君主制關于其統治的是何種帝國以及居住于此的是何種人群的觀念的變化。同時,在更為有限的程度上,這些互動也可讓我們一窺城中各色人等對君主制展演的反應。與重現差役仆從、富商巨賈、販夫工匠、東正教信徒以及現役士兵等可進入冬宮者的行動相比,重構他們的想法更為不易,更不用說那些聚集在廣場上的廣大市民了。盡管如此,描述君主與民眾的互動,至少可以讓我們了解圣彼得堡人民如何看待君主制。

面對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俄羅斯統治者確實在不停地修改自己的統治方案。僅是表現風格的變化,并不能解釋專制“獨裁”(autocratic)的羅曼諾夫王朝國祚綿長的原因,但這種變化的確承認了正在進行的文化民主化,甚至讓人意識到俄羅斯政府的政治基礎正沿著社會階梯下移。(8)面臨這樣的挑戰,俄羅斯的君主們慢慢地將他們的皇室和國家展演的對象從朝臣和外國政要轉向了國內民眾。這一調整并不包括憲政或分權。相反,羅曼諾夫王朝的沙皇們試圖將自己重塑為一個忠誠、順從和神圣的民族的代表,對愿意接受他們統治的人民施以仁政的君主。

仔細研究冬宮的生活體驗,我們還可以看出,俄羅斯君主制在這一個半世紀間吸引著一群可被稱為擁躉的人。我們在這里需要小心求證,因為農奴制、征兵制以及政治不自由給許多在冬宮服役和參觀的人施加了強烈的脅迫因素。然而,在這些限制條件下,人們明顯想要從與皇室和朝廷互動中謀求就業保障、教育培訓、子孫差事、社會流動及利益好處等。依附于冬宮并從中多少獲利的人中,有建筑工、承包商、設計師、城市商人、辦事員、來自俄羅斯西北地區的季節工、仆役、廚師、浣衣女工、富商及其妻女、退伍軍人、藝術愛好者、藝術專家、文物保護者以及在冬宮河堤和廣場上欣賞皇家恢弘展演的市民人群。

1754年至1917年間,俄羅斯和整個世界都發生了很多變化,這些變化很難被簡化或概括為對圣彼得堡冬宮的生活和時代的研究。俄羅斯在歐洲的地位、圣彼得堡人口的膨脹速度、工業化的挑戰、受過教育并有參與感的市民的崛起,以及很多人對憲政和政治現代化愿望的受挫,構成了俄羅斯君主制的大背景,冬宮的生活在其中展開。所有這些問題都引起了一代又一代能人學者應有的關注,他們的努力在此不再贅述。這些研究清楚地表明,俄羅斯帝國晚期的政府呈現出一幅改革與鎮壓并存的圖畫。然而,我們對該政府的展演生活和親身目睹的觀眾思考得較少。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在冬宮這一象征性舞臺上的接觸進行仔細研究,還可以得出俄羅斯君主制國祚綿長以及最終消亡的一些線索:這一在慘敗之前長盛不衰的代議執政制度的靈活性和耐久性。

本書通過對皇家冬宮與圍其而建的城市之間關系的研究,得出了四個重要結論:首先,很明顯,正如最初設想的那樣,這座建筑對朝廷君主制的展現比俄羅斯統治者到當時為止所能做到的更加宏偉壯麗。這座宮殿的構思和設計是為了給外國全權大使和本國達官貴人留下印象。18世紀中期,這兩股勢力聯合起來可以將倒霉的統治者拉下王座。縱觀歐洲大陸,皇家建筑的目的普遍如此,但伊麗莎白女皇將自己的宏偉宮殿建在都城中心而非郊區的決定顯得不那么典型。通過此舉,她和她的建筑師弗朗西斯科·拉斯特雷利最終為這座年輕的城市留下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中心。女皇和她的建筑師當時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但冬宮最終確實成了新的城市中心,君主與民眾在此面對面相遇。葉卡捷琳娜大帝和她的繼任者們對冬宮廣場進行了美化,將以朝廷為中心的展演和偶爾向聚集在邊緣觀看表演的市民點頭示意融合在了一起。

其次,在歐洲革命時期,俄羅斯的君主們逐漸意識到君主制展演的主要觀眾已發生了變化。因此,他們的統治展演不再專門面向俄羅斯高級朝臣以及外國使節,且更加有意地將普通士兵和首都居民作為了觀眾。他們做出了更大的努力,來教化在宮中服務的人們,并向整個城市樹立模范家庭的形象。事實證明,冬宮和廣場非常適合這一新用途。

這種敏感的高潮出現在眾所周知的專制統治鼎盛時期。19世紀中葉,尼古拉一世努力重塑俄羅斯君主政體,使之建立在神圣的天意和民眾自愿服從的雙重基礎之上,但結果卻喜憂參半。他沒有推行打心底就排斥的現代憲政,而是努力將正統、專制和民族的統治模式融入了自己的君主統治實踐之中。他竭力統御宮廷內眷,并通過冬宮與廣場上的視覺呈現將沙皇和軍隊的關系具像化。

第三,尼古拉一世做出的重要決定于1852年初取得成果,他對外開放了皇家艾爾米塔什藝術博物館,邀請城市民眾的“先行部隊”到他的地盤上欣賞皇家藝術收藏綻放的奪目光彩。在這一點上,同樣,俄羅斯君主做了其他國家君主也在做的事情——向民眾開放自己的藝術收藏,但卻有一個重大的不同之處。新博物館坐落在城市中心,毗鄰皇家宮苑,是統治者做出的待客姿態,好像是要邀請人們進入自己的家中一樣。這一姿態顯示了皇宮與城市之間關系留下的最大遺產。在19世紀剩下的歲月里,越來越多的美術專家和能工巧匠逐漸成為這批由葉卡捷琳娜大帝開始的歐洲藝術收藏的主人。越來越多的市民涌向與冬宮毗鄰的博物館建筑。他們參觀博物館之時,已跨越皇家和公共空間界限,經過圣彼得堡文化主管部門的認真經營,這一界限慢慢變得模糊不清。(9)

最后,俄羅斯君主制這場大戲的高潮在冬宮和冬宮廣場上演,表明冬宮在君主制時代已成為圣彼得堡市民生活的焦點。19世紀下半葉,冬宮是君主制主要舞臺的事實,讓其成為政權敵人的靶子。亞歷山大二世遇刺后,他的繼任者搬出冬宮,宮殿廣場的皇家大戲就此落幕。但隨著沙皇的退出,民眾占據了這一城市中心的空間。這一空間至此開始具有雙重的中心地位,其象征意義受到質疑。冬宮和冬宮廣場不再只是君主制展演的重要舞臺,還成了上演帝國民眾生活的關鍵場地。彼得格勒的人民最終摒棄君主制,但之后也沒能接受1917年在冬宮取而代之的臨時政府,他們堅定地認為,冬宮及其藏品,以及廣場,均具有公共性。這一趨勢分析跨越時間之長,足以說明冬宮和廣場所附著的公民意義正逐漸變多,政治合法性從君主制向民眾逐步轉移也因此得以證明。到了20世紀,這一中心空間不再是君主制的象征,它代表的是公民國家。

中心的政治角色

闡明俄羅斯政治史的工作促生了很多方法。近年來,學者們對俄羅斯帝國進行了很早就該做的研究。由于位于廣袤無垠的歐亞平原的西部邊緣,俄羅斯君主的建國方案里,勢必要涉及征服極其復雜、說著不同語言的異教民族群體。在俄羅斯,國家的概念和帝國的概念基本上同時出現,從而形成了帝國國家的形象。一個俄羅斯內核在合并自己的同時,也確立了其對其他從屬核心的優先地位。挖掘被以圣彼得堡為中心的政治實體正式吞并的歐亞大陸各民族、國家和地區之間相互關聯的歷史的研究方興未艾,但已有碩果。從某種稍微不同的角度來看,也出現了一批研究俄羅斯地區的重要著作。(10)

本研究涉及的是一個不同但相關的問題:俄羅斯帝國如何在首都內部投放力量,而非從其向外部署?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因為,隨著俄羅斯君主治理大國的欲望不斷膨脹,維護國家核心權力的必要性勢必日益增強。可以說,俄羅斯政府統治如此廣袤領土的主要戰略是加強中央的“技術”,包括帝國都城居民的政治忠誠。18世紀至19世紀,俄羅斯君主統御的政府日益強化。一排排嶄新的辦公建筑在他們正式的城中住所周圍拔地而起,政府規模的增長速度驚人。

俄羅斯地方經常被描述為受政府控制,但圣彼得堡從未被這樣說過。在圣彼得堡,權力高度集中。君主權力有效地集中在中央,并在地方復制,至少足以滿足當時的需要。地方政府的權力實際上來自首都,他們有義務訪問首都,而且可能還會在冬宮接受君主的親自接見。邀請地方官員、顯貴以及商人入宮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得到熏陶,他們會在宮里親眼看到有關財富、品位、體貼周到的服務、家庭秩序以及自信威望等的眾多事例,就好像短暫接近權力的中心,就能讓他們在回到自己城市和崗位時得到提升。冬宮里的觀眾傳遞出的權威是中央集權君主制的權威,威嚴之強,即使在鐵路和照片出現之前,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得到。(11)

雖然俄羅斯統治者在地方復制中央權威的過程中開發了這種技能,但在1789年后,更為緊要的技能是羅曼諾夫王朝在中央維持秩序的能力。路易十六令人震驚的命運顯然影響了沙皇的想象,保羅皇帝以及他的兩個上臺執政的兒子都對路易的錯誤進行了思考。(12)他們得出結論,巴黎的人群中到處都是無業游民,以及不明智地被迫離開對人有益的牧區的人們。他們為人臣民和父母的責任因此而松懈。(13)對此,尼古拉一世采取了一個充滿活力的方案:在冬宮正面,甚至冬宮長廊內,為市民樹立并展示模范家庭的榜樣。

如果冬宮沒有吸引市民的注意,它就不會被證明是一個有用的投射經驗教訓的舞臺。冬宮以及最終在其南側形成的冬宮廣場,一步步成為圣彼得堡市民生活的中心。統治者們在管理這一空間上的努力遭遇挑戰,廣場偶爾會成為民眾抗議的場地。但更多的時候,這里上演的是季節性的慶祝活動和特別的表演。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是圣彼得堡人民個人還是共同的經歷,都強化了廣場在城市生活中的意義,并創造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可能會就其意義和用途相互抗爭的可能性。

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社會塑造公共空間,以支持其經濟運行和社會關系再生產。(14)他強調有意義空間的物質性,這種強調可以有效地用于俄羅斯帝國的君主中心。像圣彼得堡這樣以宮廷為中心的大都城,逐漸吸取了各種地方資源,就像火焰吸引飛蛾一樣。然而,許多遷居至這些中心的人,并不是崇拜火焰,而是為了享受它的溫暖。這些人發現自己每天都在人們口中的冬宮的影子下忙碌。圣彼得堡人往往都有著多少與朝廷有關的工作,或者說他們也希望如此。鑲飾在冬宮之上的層層懷戀、記憶和意義,根植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經歷,他們有人在宮中工作,有人在宮中交易,也有人是去參觀,還有人是因為日常生活需求,不得不經過宮墻,穿過廣場,偶爾也會帶著公民意愿聚集于此。

俄羅斯帝國時期冬宮的故事講述的是“國家級演員”和不斷擴張的城市之間發生變化的關系的故事,“國家級演員”控制著冬宮,城市包圍并滲透著冬宮。俄國的君主們在抵制政治現代化的過程中,聲稱專制君主制的古老結構在現代仍能發揮作用。為了推進這一主張,他們努力將君主權力的儀式化展演從朝臣轉向城市民眾。他們對冬宮大舞臺進行了改造,上演了文化民主化和軍事紀念的壯舉。在冬宮廣場上,他們紀念沙皇、軍隊和人民之間的紐帶,統治者在此為城市民眾舉行公民儀式。在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或取得勝利時,市民會聚集在冬宮前,祈盼君主現身陽臺。俄羅斯19世紀的統治者和圣彼得堡的民眾成功將冬宮及其廣場打造成了該城市的市民空間中心。但羅曼諾夫家族不可能永遠抑制住參政的需求。當革命者加入這場戰斗時,皇室成為他們的目標,而所在地眾所周知,長達數十年的爭奪戰就此開啟,以爭奪這唯一可以體現俄羅斯主權的舞臺的控制權。這一個圣彼得堡人民搭建、打理并參與的舞臺,最后,被他們所繼承。

關于資料來源的說明

專家們已經懷疑進行這項研究的主要困難。當我們試圖理解強者和弱者之間的關系時,情況總是如此:就算是回顧過去,強者也是處于主要地位,因為他們的文獻遺產可謂有著壓倒性的優勢。本卷的長篇書目并沒有開始全面列舉俄羅斯皇帝和女皇們龐大宮廷記錄以及關于他們的檔案和會議資料。為了在各角色之間尋求平衡,我把重點放在了闡明公開展演時刻的君臣的資料上。其中包括冬宮官方在我們這個時期保存的《宮廷儀式日志》(Kamer-fur’erskie tseremonial’nye zhurnaly)、保存在俄羅斯國家歷史檔案館的冬宮內務和工作人員的記錄、法律、某些政府報告以及皇室及其親信的回憶錄和信件。令人失望的是,現存的伊麗莎白女皇和弗朗西斯科·拉斯特雷利之間的信件非常匱乏,但我在波蘭國家圖書館看到了拉斯特雷利檔案。

地位低下的勞工、包工頭、仆役以及城市旅客等如何與君主互動的故事,則更難以捉摸。為此,我翻閱了18世紀和19世紀半官方報紙《圣彼得堡公報》、(15)記錄在內務檔案里的宮廷仆人的小傳,以及由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出版的類似各級宮廷人員的傳記。事實上,如果沒有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不斷努力將其豐富的歷史公之于眾,這項研究不可能完成。較為知名的人物留下了回憶錄。最好的金塊有些或多或少是靠運氣挖掘出來的——我不僅參考了P. A.扎伊翁契科夫斯基在其有關革命前俄羅斯絕無僅有的書目所編纂的個人記憶庫,還借鑒了學者同行們的發現。(16)

失衡狀況非常明顯。上層社會的文化人士告訴我們他們的所思所感,他們解釋,或者至少是描繪,他們的意圖和印象。勞動階層的人們——幾乎沒有閑暇,大多沒有文化,且無論如何都會發誓絕對保密且謹慎行事——肯定不會留下任何這樣的記錄。這是一個至少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就一直困擾歷史學家的老問題。那個時候,第一批歷史學家正試圖背棄精英階層。在某種程度上,我使用了當時的技術:如果我們不能引用工人回憶錄的話,就讓我們試著重現他或她如何度過一天,他或她住在哪里,有多少錢可花。根據這類材料對他或她的思想進行推斷,不一定穩妥,但未必比斷定女皇或皇后們寫進日記和書信里的都是實話差多少。

今天,舊的社會歷史策略就算不幼稚,也顯得有些古怪,而且我已轉向(和其他遵循文化分析的人一樣)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的符號、語言和標志,只要這些可以被發掘出來。這種項目讓我開始關注繪畫的內容、畫廊的裝飾、精美家居的供應商、制服的設計以及紀念碑的結構。我不太確定用這種材料推斷是否安全得多,但像這樣的東西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們同時被上流人士和底層人民看過。

這一分析的結果是,我們希望了解更多宮廷仆人和城市居民對君主和冬宮的看法。但是,將現有的這些硬性數據與我們能找到的個人印象結合起來,就會使我們盡可能地接近離我們遙遠的生活。最后,我希望人們能像我曾在卡羅來納海岸漫步時看到的著名墓志銘那樣來看這本書:“她盡了她所能。”


(1) 君主制在歐洲九個國家存續至今,這些國家均為憲政國家。在今天的亞洲和非洲,也有幾個君主制國家,有些已實行憲政,有些仍是專制國家。然而,幾乎所有現代的民族國家都有著一段君主制的歷史。

(2) Richard S. Wortman, Scenarios of Power: Myth and Ceremony in Russian Monarchy, vol. 1, From Peter the Great to the Death of Nicholas I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Richard S. Wortman, Scenarios of Power: Myth and Ceremony in Russian Monarchy, vol. 2, From Alexander II to the Abdication of Nicholas II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and the combined, abridged edition, Richard S. Wortman, Scenarios of Power: Myth and Ceremony in Russian Monarchy, from Peter the Great to the Abdication of Nicholas II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6).若無特別注釋,以下引用均指合并版。

(3) 研究歐洲君主制的史學著作汗牛充棟,豐富有趣。最具代表性的包括較為基礎的Ernst Kantorowicz, 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 Paul Kléber Monod, The Power of Kings: Monarchy and Religion in Europe, 1589—1715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Jeroen Deploige and Gita Deneckere, eds., Mystifying the Monarch. Studies on Discourse, Power and Histor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06)。涉及現代君主制儀式和禮儀的作用的開創性著作是David Cannadine,“The Context, Performance and Meaning of Ritual: The British Monarchy and the‘Invention of Tradition,’c. 1820—1977,”in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ed. E. J.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101—164; Lynn Hunt, The Family Romance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2); John Plunkett, Queen Victoria: First Media Monarc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Simon Schama,“The Domestication of Majesty: Royal Family Portraiture, 1500—1850,”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17, no. 1 (Summer 1986) : 155—183; Sean Wilentz, ed., Rites of Power: Symbolism, Ritual, and Politics since the Middle Age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5)。

(4) 朝廷是君主制龐大的中介機構,也可以說是環環相扣的機構網絡。它也有大量的文獻資料,下面我們在討論俄羅斯朝廷本身時,將會引用到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5) 通過重要建筑的事跡來研究歷史的想法并非沒有先例。最近的一些例子包括Catherine Merridale的Red Fortress: History and Illusion in the Kremlin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2013);以及由Konstantin Akinsha等人所寫的有關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及遺址的輝煌歷史的著作The Holy Place: Architecture, Ideology, and History in Russi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再一個與此相關的想法就是研究卓越的公共藝術,比如Alexander M. Schenker, The Bronze Horseman: Falconet's Monument to Peter the Grea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6) 關于冬宮的建筑歷史及其主要居住者生活的文獻十分豐富,語種眾多。其中大部分由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制作,并配有精美插圖。后面的章節及參考書目引用了許多這些著作,主要作品包括V. I. Piliavskii, Zimnii dvorets (Leningrad: Gosud. Izd. Lit. po stroitel'stvu, 1960);V. I. Piliavskii and V. F. Levinson-Lessing, eds., Ermitazh. Istoriia i arkhitektura zdanii (Leningrad: Izd. Avrora, 1974); M. B. Piotrovskii et al., Ermitazh: Istoriia zdanii i kollektsii (St. Petersburg: Gosud. Ermitazh, 2001); Igor’Zimin, Zimnii dvorets. Liudi i steny. Istoriia imperatorskoi rezidentsii, 1762—1917(Moscow: Tsentrpoligraf, 2012); Gosudarstvennyi Ermitazh, Zimnii dvorets: ocherki zhizni imperatorskoi rezidentsii, vol. 1 (St. Petersburg: Liki Rossii, 2000); N. Iu. Guseva,“Zimnii dvorets.”Tri veka Sankt-Peterburga. Entsiklopediia v trekh tomakh (St. Petersburg: St. 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 2003),1: 379—381; Emmanuel Ducamp, ed., The Winter Palace, St. Petersburg (St. Petersburg: State Hermitage Museum, 1995)。

(7) W. Bruce Lincoln, Sunlight at Midnight: St. Petersburg and the Rise of Modern Russia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2), 81.

(8) “autocratic”(譯者注:俄語羅馬化寫法是samoderzhavnyii)一詞通常用于俄羅斯的專制主義。該詞最早用于莫斯科時期(譯者注:原文用詞Muscovite,在西方歷史學中,俄羅斯歷史有Muscovite period,時間跨度為15世紀至17世紀,也就是在彼得大帝遷都之前,國內通常所說的沙俄時期即伊凡四世成為首位沙皇至彼得大帝升格為皇帝這段時期,包含在這一時期內。但也有人認為沙俄時期也包括俄羅斯帝國時期,因為俄羅斯雖正式成為帝國,但他們一般沿用沙皇、沙皇俄國作為俄羅斯帝國君主和國家的稱呼。此處譯者按照原文說法,將這段時間直譯為莫斯科時期,也就是彼得大帝遷都之前的俄羅斯時期)的俄羅斯,主要指沙皇宣稱君權源于自我權威,而非受命于教會等外部機構。在俄羅斯帝國時期,這一詞語仍然存在,但含義卻發生了些微變化,以強調俄羅斯皇帝(彼得大帝將其添置到包括“沙皇”在內的一串頭銜之中,成為使用這一稱號的第一人)不再受制于行會、城市之類的獨立團體或階層的獨立性。這一詞語恰如其分地強調了俄羅斯帝國統治者政治權力的高度集中,但到了18世紀,它卻將這種與歐洲其他君主專制在功能上并無二致的政府制度弄得異國情調化了。因此,除相關的例外情況外,本作將使用“absolutism”(譯者注:本譯本根據情況將其譯作“專制制度”或“專制政體”)一詞。

(9) 歐洲所有偉大的皇家藝術收藏品最終都成為公共財產,其中一些目前仍陳列在皇家宮殿里。腓力二世(1556年—1598年在位)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實為一座圍著鄉下修道院的宮殿建筑群,里面珍藏了一批繪畫名作,雖然這些名作幾百年間并未向民眾開放。弗朗西斯一世(1515年—1547年在位)為了重新控制巴黎,定居在老舊的盧浮宮。他開始往盧浮宮里收藏杰作,把這座宮殿打造成了法國學院派藝術和宮廷藝術的殿堂,即使是路易斯十四遷居凡爾賽宮之時,依然如此。路易十六的王室建筑總管安琪維勒(Argiviller)伯爵曾計劃在盧浮宮大畫廊里創建一座公共博物館,但直到法國大革命之前都沒能實現。皇家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則很獨特,它位于俄羅斯最大城市的中心,毗鄰該國君主的主要正式住所。

(10) 這些方法的例子分別包括Jane Burbank et al., Russian Empire: Space, People, Power, 1700—1930(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7); Olga Maiorova, From the Shadow of Empire: Defining the Russian Nation through Cultural Mythology, 1855—1870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10);Catherine Evtuhov, Portrait of a Russian Province: Economy, Society, Civiliz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Nizhnii Novgorod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1)。Francis W. Wcislo, Tales of Imperial Russia: The Life and Times of Sergei Witte, 1849—191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11) 在對17世紀至18世紀的農民起義的研究中,保羅·阿維里奇指出,1607年至1774年間,每一次連續爆發民起義,叛軍被拿下的地點都會離中央更遠,這表明君主有效控制的區域在穩步擴大。參見Paul Avrich, Russian Rebels, 1600—1800 (New York: Norton, 1976)。

(12) 法國國王遭到處決的場景對亞力山大一世的影響程度在其于1814年的一場祈禱中可見一斑,參見Wortman, Scenarios of Power, 113。

(13) 西歐城市中危險的流浪現象在兩位沙皇顧問的分析報告中經常被提及,可謂比比皆是。比如參見Nikolai S. Mordvinov,“Osvobozhenie ot zavisimosti,”Arkhiv Grafov Mordvinovykh, ed. V. A. Bil’basov (St. Petersburg, 1901—1903), 5: 145。

(14) 正如在緒論中他用最簡潔的語言所說:“(社會)空間是一種(社會)產品。”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1), 30.德洛麗絲·海登對列斐伏爾關于“空間生產”如何將“地點感”與“政治經濟的內部運行”聯系起來的概念的意義進行了充實。參見Delores Hayden, The Power of Place: Urban Landscapes as Public History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5), 18—19。

(15) 原文為俄語拉丁化寫法Sankt-Peterburgskie vedomosti,此處根據英文釋義翻譯。——譯者注

(16) Istoriia dorevoliutsionnoi Rossii v dnevnikakh i vospominaniiakh, 5 vols. in 13, ed. and intro. P. A. Zaionchkovskii (Moscow: Kniga, 1976—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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