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文尖語文課
- 倪文尖
- 2344字
- 2024-08-06 17:12:00
二
這本書的下編“字里行間”部分,是關于文學經典作品的旁批,也是倪文尖對其閱讀詩學的具體實踐和檢驗。旁批,包括注解、評點和啟發性提問等,在他這里由此也構成了文學閱讀門徑的書面化呈現,或許還是其最重要的方式。他曾經有個夫子自道:“要把旁批提升為重要的體式,起碼是對我的重讀來說——有時甚至比論文還要直觀。”之所以比論文直觀,是因為旁批要以具體而簡明的批評語言直擊文本的關節與樞紐,既是細讀的基礎,也是細讀的歸宿,更是細讀的本身。文尖所精心編著的《新課標語文學本》,則是以教科書般的熱忱對旁批方法的更飽滿實踐與體現,也對細讀的功力有著非同一般的要求。我曾被他拉著參與了《學本》幾個單元的編選和旁批工作,一度有上了賊船之感,但也只能暗暗叫苦,發現這種編撰方式,按他的說法,的確比在核心期刊發表文章更難,因為這實在來不得多少虛的。而一旦認真做起來,便又發覺旁批式解讀,確實是實踐文本細讀理念的極佳方案。
細讀和精讀的核心之一就是落實到對文本字里行間的體會,而又在此基礎上進行總體概括和提升。文學研究的初學者往往容易在文本解讀過程中陷入過度闡釋的陷阱,而在文尖看來,“過度闡釋都是沒有經過認真的細讀,尤其沒有經過對自己細讀的反思”。細讀和評點的關鍵就是在關鍵的語句、細節這些“文本關鍵點”上做文章,繼而深入肌理和結構內部,揭示文學文本的深層奧秘。倪文尖通過對文本癥候性的捕捉,往往洞察到的是文本沒有說出來的部分,以及隱藏在深處的秘密。譬如他對《哦,香雪》持續多年的重讀,無論是當年對“塑料鉛筆盒”,還是近年對“公社”的洞見,揭示的都恰是一個時代的歷史性癥候。文學細節之中蘊涵著可以照亮一個時代的燈盞。但是這種細節之燈有時是隱藏在文本故事的外殼背面的,僅從文本的縫隙中隱隱透露出些微光亮,需要通過有洞察力的細讀去捕獲。“字里行間”的細讀與旁批,就是在解“縫隙”、讀癥候,從而才能洞幽燭微,覺察到“隱藏在文本深處”的真精神或無意識。
這種庖丁式的技藝早在文尖分析《圍城》的文章《女人“圍”的城與圍女人的“城”——從小說到電視劇》中,就已經顯露端倪。如果說從錢鍾書上帝般高高在上的姿態中,體會到《圍城》“清晰地生成了文本的男性中心性質”,是普通讀者就可以覺識的小說命題,而文尖在文本中既捕捉到對男權的一種“顛覆性閱讀”(不管這種對男權的顛覆是否是錢鍾書的自覺)的“縫隙”,同時更洞察到“‘男權’意識形態太強大了,它不僅使自覺探究兩性關系的小說成為一個女性‘不在場’的文本,而且能在一個女性導演的‘復制’品(指黃蜀琴導演的電視劇版《圍城》——筆者按)中仍然‘固若金湯’,甚至更鮮明地曝光”,則同時撬動的是,即使在女性作者(導演)那里依然不自覺的意識形態縫隙。
更重要的是,寫文章你盡可以避開文本中讀不通的關節,但做旁批就無法繞過文本的難點和緊要處。文尖恰恰習慣于與文本的這些“關鍵點”正面對決,因此,很多文本的命門才能被他獨到地揣摩出來,進而成為通達他所謂“細讀”“重讀”的康莊大道。按照文尖的另一粉絲——我的博士生劉東的評價:“倪老師帶有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魄。研究者要直面文本,遇到政治我們要談政治,遇到人情我們要談人情,最后要把一個東西抓到手里。”這個被“抓到手里”的東西就是文尖喜歡說的“文本肌理”“文本整一性”。只有通過與文本正面對決,才能最終抵達這種整體性、文學性。文尖最讓我佩服的正是這種直面文本、正面突擊的氣魄。
文尖與文本的正面對決有時也難免頗費周折,要付出許多艱辛,甚至也會殃及他的諸多友人。晚近一次“池魚之殃”,來自他對讀通《荷塘月色》的執著。從去年秋天長達半個月時間里文尖發送給我的堪稱海量的微信聊天截圖來看,他的諸多朋友都被他“摧殘”過。文尖在B站講課發現了“煤屑路”的互文,進而為社會政治方面的讀解給出了文本依據和史實線索之后,又再度反思、重新追問一些看似常識的問題:《荷塘月色》開頭的“頗不安靜”在全文中起怎樣的結構性作用?朱自清寫到后面,這種“不寧靜”是否得到了緩解?《荷塘月色》的寫景抒情之間是否有割裂感?這些問題在文學界及語文界看似老早就搞清楚了,但經文尖一刨根究底,似乎都重新變得無解。而他對文學經典的新一輪解讀,也就這樣重新開始,最終結晶為本書下編中對《荷塘月色》的精彩旁批。但我懷疑他還未必會就此罷休。
文尖這輪重讀的結論之一,是朱自清寫了一篇形式大于內容的美文,而以往普遍對《荷塘月色》開頭的“頗不寧靜”過于看重,甚至包括他本人都曾去探究這“不寧靜”的緣由,并進而有了“社會政治”“家庭”及“愛欲”等假說,這些其實都是對文本內涵過度闡釋的結果。文尖則傾向于認為“頗不寧靜”是作者寫作的一個緣由和引子,難以詮釋出微言大義。至少朱自清為何“頗不寧靜”,文本中并沒有提供任何解答的依據。文尖利用微信廣泛征求各路友人的看法,確也逼出了些相當有創意的新解,譬如臺灣東海大學的趙剛先生就貢獻了一個在我看來頗感意外的解讀(可惜目前大概只能塵封在文尖的手機微信里),也因為他以前沒有讀過這篇散文,對《荷塘月色》的閱讀體驗里就有種人生初見的新鮮感。我本人對文尖的顛覆性重讀一度力挺,但拜讀了趙剛的新解之后,朱自清的“頗不寧靜”就使我無法徹底“寧靜”了,又開始認為這種“不寧靜”中依然蘊涵著關聯文本的某種整體性。而《荷塘月色》固有的抒情性因此也可能并非無所皈依,同樣要歸咎于作者乃至文本內的整體性心境。
文尖的執著,由此也激發我進一步思考對經典閱讀而言具有本體論意義的一些問題。比如:經典的重釋是無止境的嗎?新的闡釋框架能否覆蓋既往的模式?整體性視野是從每篇文本中都可以獲得的嗎?對經典的“超保護”原則是否也帶來神話和迷信?我也相信這些問題都會涵容在文尖“閱讀的詩學”的未來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