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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文尖是少有的在文學研究和語文教育這兩個領域都下過真功夫的學者,而且還是一個少有的理想主義者,而這本《倪文尖語文課》也最鮮明地反映了這一理想主義者的雙重理想。文尖在文本細讀方面一向最有心得,建構一種“閱讀的詩學”一直是他念茲在茲的學術理想;而給學生們上好課,最大限度地盡一個師范大學教師的天職和本分,則始終是他自覺持守的生命理想。

這本書也印證了我多年來的一個感受:倪文尖的文本細讀功夫和經典闡釋能力在現當代文學研究界少有人能出其右,而“閱讀的詩學”的建構自然是以文本細讀和闡釋的具體實踐為前提。文尖長期致力于文學經典解讀與教學,注重文本細讀的方法論自覺,在此基礎上,建構一個以文本為中心,兼及閱讀方法論和歷史解釋框架的“閱讀的詩學”,既是學術野心和使命,也堪稱順流而下水到渠成。

前幾年文尖曾發我一個題為《文學文本的細讀方法》的提綱,按他的寫作習慣,估計目前還沒有正式成文,我不妨獨家披露一部分。在他給出的關于“什么是閱讀”的諸種定義中,我看重的是如下幾條:

1.閱讀是內隱的心理活動、認知行為;

2.閱讀幾乎等于學習,閱讀是發現,是發明,乃至近乎創造性;

3.閱讀有不同的目標、取向、層級、維度;

4.閱讀的文本取向是作者取向、讀者取向等各種閱讀和研究活動的基礎;

5.文本取向的閱讀,其基本宗旨是,在篇章層面實現對文本貫通性的理解,也就是,把閱讀感受(文學文本很可能是最復雜的)合理化,“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而這句話又得罩住全篇,此所謂“讀通”文本。

上述關于“閱讀”的界定,既結合了認知心理學的內容,又立足文學性,將“文本整一性”的把握作為大方向,將“讀通”文本視為指歸,表明了文尖對閱讀理論有自己全面深入的思考,“閱讀的詩學”,其雛形就大約蘊涵其中。文尖也獨異地發明了很多“倪氏”詩學概念和理論范疇,比如“閱讀的文本取向”,“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讀通”文本與“讀透”文本,“讀入”文本與“讀出”文本,“細讀”之外,還要“重(讀去聲)讀”,“內容=形式”的消極修辭觀,以及“形式化地解讀文本,就是在研究創造性”,等等,不一而足。當然文尖對這些概念和范疇也有自己特別的說明,比如何謂“形式化地解讀文本”?就是把文本內容的解讀問題落實在文本形式的探尋乃至發明之中,而這里的形式既包括語言表達字詞句層面的微觀修辭,如核心意象、細節、肌理、語調等,也包括更為內隱的篇章層面的宏觀修辭,如敘述方式、文本結構、文類體式及其變異,等等。這一系列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范疇,既深入,又淺出,也有可操作性,尤其適于課堂教學,這樣就在創立詩學范疇的同時,也瞄著課堂教學,堪稱是探索出了一條把學術創造與教學實踐盡量有效結合的途徑。

有了這些“倪氏術語”,也就意味著倪文尖解讀文本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理論視野。別人也講文本細讀,但有的人讀文本是為了其他目的,是為了更大的理念或宏闊的論題,只是借助文本來舉例。但文尖是真正意義上的以文本為中心和歸宿,傾力于把文本讀通、讀透,從頭到尾,從肌理到結構,從行文脈絡到作家立場,從內部形式到外部語境……徹底地理清楚。這就是他主張的“以文本為本”,也構成了“倪氏”的“文本中心主義”。而“文本中心說”“文本整一性”是其犖犖大者,是其“閱讀的詩學”的核心視野。

每部文學作品其實都有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一書中所謂的一個“中心”。優秀的作家都是既呈現又隱藏這個中心,而把探究這個中心的任務留給讀者,尤其是會心的讀者。當然不同的專業讀者可以從文本中讀出不同的中心,一部作品可能也不僅僅只有一個中心,而且對中心的體認也隨著時代在變化。但是能否在閱讀過程中捕捉到這個中心?如何抵達文本意義世界的核心?如何建構整體性視角?怎樣探知到文本的核心秘密?是否真正觸碰到了文本的靈魂?閱讀的詩學尤其須涵容對作家心靈以及文本靈魂的體悟,也在這個意義上,閱讀的方法不僅僅是一種技藝和技術,而關涉的是如何體貼人心,溝通心靈,抵達靈魂。

而倪文尖追求的一個詩學目標,就是閱讀中的同情與共情效應,或者說在閱讀過程中如何被文本“打動”:

無論是重讀還是初次閱讀,我相信,只要用心地讀了,你都會被打動,而且多半會發自內心地贊嘆:《合歡樹》真是篇情真意切、言近旨遠的好文章。有了這個基礎,我就可以提出我關心的問題了:你、我以及大家,為什么會有如此共通的閱讀感受?

我當年讀史鐵生,最感動的是《合歡樹》,至今依然能回憶起自己被觸動的心情。但是何以被打動?讀了文尖的分析,才有了一種通透的快感。他充分尊重了普通讀者的共感機制和同理心,進而把閱讀心理學加入審美體驗過程中,對理解何為文學的情感力量也具有一種啟示意義。

文尖所謂的“以文本為本”,既是文本詩學,也是歷史詩學,尤其表現在對文本的語境化閱讀的思考。在《文學文本的細讀方法》這份提綱中,有一則討論的是“語境”議題:“文本的語境沒有界限,但是,文本自身構成其第一語境?!北緯械摹度送诵?,心同此理——細讀〈合歡樹〉》一文也從理解“語篇”的角度表達了同樣的想法:

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曾經指出,語篇的理解離不開語境,語篇內的上下文語境之外,語篇發生的環境即所謂“情景語境”(context of situation)及其背后更大的“文化語境”(context of culture)都是至關重要的。語境并不設限,理解從而可以是無限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語境因此既是文本自身的內化情境,由上下文構成,同時也至大無外,勾連著“情景語境”及“文化語境”。在2021年《文學評論》上發表的文章《文本、語境與社會史視野》中,文尖借助《哦,香雪》及其解讀的再解讀,把歷史視野帶入了文本語境中:

比如鐵凝的小說《哦,香雪》,在1982年的歷史情境中誕生時,“塑料鉛筆盒”對于香雪的吸引力及其象征性,在作家和她所期待的讀者心目中,都是毋庸多言的;而這也決定了當時對這篇小說的基本理解。時過境遷,“塑料鉛筆盒”象征的“現代化”意味,對于后來的讀者來說不再不證自明,甚至在其光環脫落后,“塑料鉛筆盒”還面臨與鳳嬌們的“發卡”如何區隔、與父親制作的“小木盒”孰輕孰重等方面的質疑;這樣的重讀,既以對1980年代社會史圖景的總體把握為基礎,又因文本關鍵點的驅動而實現了史料的“二度激活”;而事實上,這“二度激活”的“社會史視野”,因其深深地嵌入在文本之中,所以才具有了更強的生產性。也因此,我們才能欣喜地看到,對以上重讀的重讀也已經正在發生:《哦,香雪》里有個重要的名詞,“公社”,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這是比“塑料鉛筆盒”及其象征更難吃透的,因為這背后,有香雪們更深厚的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而在小說文本里,“公社”既推動了主人公踏上“火車”去拿雞蛋換鉛筆盒的英雄主義行為,又同樣決定了英雄主角最后的回歸,尤其是作家對這回歸的最高級贊美??傊?,在這樣的視野里,《哦,香雪》既講出了一個“現代”主體誕生的啟蒙故事,又講(好?還是沒好?)了一個“社會主義新人”在新時期凱旋的故事……

請問,這樣的視野,是“社會史視野”還是“以文本為本”?顯然我的建議是,不妨反問一句:這種二者必居其一的選擇,是從哪兒來?

我之所以大段引用上面的文字,是因為其中凝聚的是倪文尖磨礪多年的文本細讀功力,尤其善于從小說的核心意象和關鍵情節中洞察文本的秘密,進而把文本語境與歷史語境相疊合,最終映射出文本的整體性和歷史性。從他對《哦,香雪》的反復閱讀中可以見出,歷史語境(或者具體地說是“社會史視野”)與文本語境是內在統一于一個文本的整體性框架中的,既是歷史情境的文本化,也是文本解讀的歷史化,正像他在同一篇文章中所說:“‘社會史視野’不是外在的,更不是外來的,而其實是,‘以文本為本’必然內生的需求、也必然發生的行動。”也啟發讀者把嵌入文本中的歷史理解為一種歷史的“行動”,由此文本內的歷史就具有了未來性的視野,也才經得起一再被重讀,而真正的經典正是在“重讀的重讀”中才能體現其歷史性和未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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