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賦異稟的農家子
其實,就岳飛的出身而言,“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的行伍生涯,確實不該是他的人生選項。
不同于吳玠、吳璘、韓世忠、張俊、劉光世、楊存中、劉锜、王彥、楊政、王德、李彥仙等同時期活躍的南宋初年名將,宋崇寧二年(1103)二月十五日出生在河北西路相州(今河南省安陽市)湯陰縣永和鄉孝悌里的岳飛,并非簪纓世家的子弟。他的家庭直到其父岳和這一代,還是安安分分土里刨食的農民,從沒有一個人有過從軍的經歷,當然更沒人考過科舉,擔任過哪怕是州縣小吏的一官半職。而且大約在岳飛十來歲時,岳和主持的這個小家庭從自耕農淪為了佃農,只能租種本地官宦世家“相州韓家”,也就是名臣韓琦子孫的田地過活。
艱辛的生活甚至奪去了岳飛四個哥哥的生命,因此等這個岳和之妻姚氏四十歲上才誕育的、小名按照家庭排行喚作“五郎”的男孩,終于擺脫了夭折的噩運,順利長成十幾歲的英挺少年時,他的父母已經五十多歲、年近花甲,大大超出了當時一般的父母子女年齡差。
迫于生計,岳飛十來歲就成了整日跟隨父母到田間勞作的小佃農;又由于父母年事已高,為了讓父母能夠及時看到自己成家立業,十五歲就成婚娶妻,十六歲便有了長子岳云,當了父親,早早陷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重負中。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岳飛甚至不能像自己后來最重要的部將之一、比他年長十六歲的汝州魯山縣(今河南省魯山縣)人牛皋那樣,到州縣衙門當一個負責本地治安的“弓手”[10]。他既沒法達到弓手一職要求的資產門檻,也負擔不起購買武器的開銷。所以即使岳飛后來也憑武藝到官府當差,也只能當類似現代城管、協警的“游徼”,沒法考有編制的“宋代公安”。
總之,他的人生,原本會一直掙扎在竭盡全力求個溫飽的庸常中,遠離金戈鐵馬、建功揚名的英雄傳奇。所以又是什么時候,是哪些因素,讓他的生活道路最終遠遠偏離了常態路線呢?
首先是出類拔萃的力量,這來自岳飛優異的個人稟賦。在體格上,這個物質生活條件相當一般、日常營養攝入可能都不太夠的農家少年,偏偏天生神力,十幾歲時遵從河北[11]民間風俗,進入鄉間武社[12]學習箭術沒多久,就已經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了。宋制九十二斤半為一石,三百斤合三石還多,這個開弓記錄已經遠遠超過了《宋史》卷一九四《兵志》記載的大宋王牌部隊優等兵——“禁軍班直”需能開弓一石五斗的錄取標準,也超過了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的宋代武士的挽弓強度紀錄。如此驚人的力量,和平日務農勞作的鍛煉當然有關系,但更多的,恐怕還是遠超常人的天資在起作用。
但僅有一膀子好力氣,尚不足以成為日后允文允武的全才,更重要的基礎還是來自智識層面。在智力上,岳飛同樣天賦極高,反應快速、感受力敏銳、記憶力超強都還在其次,最難得的是他的思辨能力發達而早熟,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和深入認知需求很高,綜合表現出來就是學習能力和行動力驚人,小小年紀就已經能夠超越環境限制,去按部就班地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岳飛之孫岳珂曾在匯總整理祖父一生行跡相關記載的史料集《鄂國金佗稡編》中說過,岳飛少時即愛讀《左傳》和《孫子兵法》,甚至夜以繼日、不忍釋卷。這個說法曾被許多宋史專家質疑過,他們認為其中有岳珂夸張美化的成分。因為從岳飛的原生家庭、社會地位和宋代文教水平來看,他小時候至多能在每年農閑時到村學中上幾回課,掃掃盲認點字,但無法也沒有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怎么能接觸到儒家“六經”之一的《左傳》和《孫子兵法》這類對當時的士大夫階層來說都“超綱”的書籍呢?
其實,《左傳》和《孫子兵法》固然“高大上”,可如果聯系岳飛另一個在當時并不那么“高大上”的愛好,也許就順理成章了:不管是岳珂的家族傳承記憶,還是岳飛同時代人如邵緝等留下的文字資料都證實,岳飛是個如假包換的“三國迷”,尤其崇拜蜀漢大將關羽、張飛的萬夫不當之勇和忠烈俠義精神。而作為確實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的農家子,他的這份三國情結,最初只能來自宋代風行民間的“說話”(評書表演),可能還有“諸宮調”等初具戲曲雛形的說唱藝術。
在北宋時期,漢末三國時期的英雄故事正是這些民間主流娛樂形式最愛演繹的“爆款IP”之一。包括關羽好讀《春秋》的細節,也是在這時就已經被采入話本,成為當時婦孺皆知的“名場面”了。所以岳飛之所以少年時期就好讀《左傳》,最初可能和《左傳》的具體內容、經典地位無關,而是更類似現代的“粉絲文化”,“愛豆”的一切都恨不得拿著放大鏡反復研究,還要在行動上也跟風仿效,cosplay(角色扮演)一把才算踏實。落到關羽這里,就是關羽到底為什么這么喜歡看這本書,總得自己也翻一下、讀一讀才能安心。
至于《孫子兵法》,則是因為曹操曾為《孫子兵法》作注。到北宋時期,類似《十一家注孫子兵法》這樣的名家注釋集成讀本,已經刊行了不少種[13]。岳飛很可能是在和人爭論三國歷史時——或者再大膽一點猜測,是在和其他三國愛好者“掐”諸葛亮、劉備和曹操相比,誰的才華更高,誰本來更有望一統天下時——聽其他人說到了曹操這則事跡,順帶著知道了這本書,才千方百計找來看的。
根據岳飛與其日后的部下之一、前太史局令[14]李廷珪的相識經過來看,岳飛的求知欲旺盛程度十分驚人,以至于任何來到相州的、稍有些名氣的讀書人,或者其他看起來像是身負絕學異能的奇特人士,他聽說以后都會想辦法見上一面,搭訕兩句,請教一二。[15]所以通過和別人攀談,知道些評書曲藝之外的歷史掌故,以及記載著這些歷史掌故的典籍著作,再想辦法搞到典籍著作的實體書閱讀自學,對當時的岳飛而言,雖然困難重重,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辦到的事。
不過,小粉絲追星的心態只是起點,絕非終點。當《左傳》和歷代名家注《孫子兵法》中提及的諸多戰例在少年岳飛眼前逐一展開時,他對政治和軍事的興趣,以及學習中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的能力,也逐漸被激發出來了。
到十幾歲上,岳飛不但通過反復讀《左傳》和名家注本《孫子兵法》,在政治、軍事、歷史知識上有了遠超平民和一般讀書人的積累,還很可能順著各家注釋,發展成了晚唐著名詩人杜牧的粉絲——生前以“知兵”著稱的“小杜”杜牧也注過《孫子兵法》,并且被后人公認為質量較高的一份注解。所以北宋時的各種《孫子兵法》注本不管收注幾家,一般都必有杜牧注。而杜牧在注釋中舉戰例時,又特別喜歡舉三國時期的戰役。“同好”的好感加成,再加上杜牧詩文在宋時的普及度也較高,使岳飛很可能以杜牧注《孫子兵法》為起點,又把閱讀范圍拓展到了杜牧的文集。因此才能在幾年后對著上司張所分析天下大勢時,直接引用杜牧《戰論》一文中的名句:“河北視天下猶珠璣也,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甚至他日后寫作詩詞時的風格情調,特別是描寫自然風景的幾首五律和七絕,如“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輕陰弄晴日,秀色隱空山。島樹蕭疏外,征帆杳靄間”“上下街連五里遙,青簾酒肆接花橋。十年爭戰風光別,滿地芊芊草色嬌”[16]等,也與杜牧詩的“能于拗折峭健之中,具有風華流美之致……既氣勢豪宕而情韻纏綿”“含思悲凄,流情感慨”[17],頗有幾分相似,以至被明末清初文學家褚人獲在《堅瓠集》中稱贊為“不減唐人”。詩人詩風的異代而同調,固然主要與審美追求甚至性格氣質中某些成分的相似有關[18],但無疑也折射出岳飛少時的閱讀史與愛好的青澀光影。
當然,這個水平的文化素養,比起書香世家出身的讀書人肯定還是不夠看。而且據岳珂的記敘,岳飛少時讀書的習慣是“于書不泥章句,一見得要領,輒棄之”[19],顯然對書面知識是以領會其主旨要義和論證邏輯為主,而不是處處都要仔細研讀,甚至追根溯源辨析演繹一番的學術研究路線。所以岳飛早期閱讀史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并不是他涉獵的書目,也不是他最終達到的水平,而是他在自學過程中表現出的超強主動性。不難想見,憑這份個性和能力,一旦岳飛有機會進入更高層次的環境,接觸到更豐富、更優質的資源,他的成長速度將不可限量。
何況,除了知識的積累,還有一種更深刻的變化,也在岳飛讀書的過程中悄然發生了:從三國英雄的慷慨任事、扶危定傾,到《左傳》中記載的先秦古義士之風與老成謀國之略;從名家注《孫子兵法》中論及的廟算征伐、興衰浮沉,再到杜牧詩文中念茲在茲的國家安危、山河險要,岳飛的所思所想、眼界胸襟,都不再僅僅局限于一身一地、一衣一飯,而是與更宏大也更遙遠的一些事物聯系了起來,同時對自己的人生,也朦朦朧朧有了些超出日常生活環境和經驗的想法:此時的他或許還不知道儒家關于凡人如何“不朽”的討論,也不知道“立德,立功,立言”的解決方案與衡量標準;但他一定曾在接觸各種英雄故事時,深深地感到有能力幫助、保護他人,有魄力踐行理想讓天下人生活得更好,同時也能彰顯自己的才華和價值、在時間長河里留下些許痕跡的人生,才是值得過的。甚至,他還可能不止一次地暗中比較過自己的能力與品格,與關云長、張翼德這樣的“超級英雄”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差距。如果要像他們那樣做一番鋤強扶弱、為國為民的大事業,還需要補哪些功課。……
這種樸素、自覺的對人生更高意義的追求,是如此純粹真摯,又如此熱烈,以至于其光熱貫穿了岳飛的整個人生,到年近而立時與人談起,他也依然能心潮涌動如初:
“要使后世書策中知有岳飛之名,與關、張輩功烈相仿佛耳!”[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