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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45年12月,美國前國務卿科德爾·赫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當時他重病纏身,無法出席頒獎儀式,于是寫了一段話以支持在經歷了“有史以來最廣泛、最殘酷的戰爭所帶來的可怕苦難”之后尋求和平。[1]人們都知道赫爾一貫用詞夸張,但他的這一表述十分貼切,無論是在今天還是在當時都一樣。赫爾的那個時代見證了規模大到史無前例的全球戰爭,而在“世界大戰”這個大概念下的眾多戰事則帶來了幾乎無邊無際的痛苦、貧窮和死亡。這樣大規模的戰爭無論之前還是之后都沒有發生過,就連第一次世界大戰也不及。未來也許還會有更多的世界大戰,就像赫爾在1945年時說的能夠“毀滅我們的文明”的那種,但它們迄今都還沒有發生。

如此廣泛而殘酷的戰爭在許多方面給歷史學家帶來了挑戰。自從20世紀40年代以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難以想象這個世界上會有超過1億男人(還有數量少得多的女人)穿上軍裝,下場廝殺,他們手中的武器在“一戰”中得到磨礪,其破壞力在隨后的年月里大幅提升。同樣難以想象的是,世界上主要的大國竟然能令民眾接受把2/3的國家產值投入戰爭之中,接受讓數億人陷于戰爭帶來的貧困和饑餓之中,或者接受讓他們在和平年代辛苦積累的財富被戰爭的無底洞吞噬一空。轟炸、驅逐、強征和掠奪竟會帶來如此大規模的貧窮、匱乏和損失,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還挑戰了現代人的良知,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數十萬人會實施如此眾多的暴行、恐怖行徑和罪行,而這些人通常都是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布朗寧(Christopher Browning)筆下的“普通人”,而不是施虐狂或者瘋子。[2]雖然暴行在今天的內戰和叛亂中也時有發生,但暴力脅迫、關押、折磨、驅逐和大規模種族屠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成了主流,而舉起屠刀的既有穿著軍裝的士兵、安全部隊和警察,也有游擊隊和平民,不分男女。

曾經,人們滿足于將這場戰爭解釋為愛好和平的國家與歐洲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以及東亞的日本軍部這些帝國主義野心家之間的對抗。無論是西方的標準口徑,還是蘇聯的官方戰史,都在著力講述盟國和軸心國之間的軍事交鋒。軍事交鋒的歷史早已被梳理清楚,優秀的相關著作已是汗牛充棟,因此這里就不再贅述了。[3]對戰爭結果的關注固然重要,但也有很多其他疑問有待解決,包括引發戰爭的大危機、各個戰場的性質差異,以及戰爭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背景,最后還有在1945年戰爭正式結束后仍然久久不熄的暴力。最重要的是,傳統的“二戰”歷史觀將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軍部視為危機的原因,但其實他們正是危機造成的結果。若要正確認識戰爭的起源、過程和結果,就需要了解20世紀頭幾十年里導致世界范圍內社會、政治和國際關系連年動蕩,并最終促使軸心國采取領土擴張政策來應對的宏觀歷史潮流。而這些野心家的失敗也反過來為全球的相對穩定和領土帝國主義的最終倒臺漸漸鋪平了道路。

這部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新著將基于四個主要前提。第一,這場戰爭的傳統時間邊界不再適用。戰爭始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中國,并于1945年之后的10年里在中國、東南亞、東歐和中東逐漸平息。1939—1945年的戰事或許能夠成為敘事的中心,但戰爭的歷史至少要追溯到1931年日本侵占中國東北之時,并延續到由大戰導致的起義和內戰最終結束之時,到1945年時這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不僅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戰及其前后的戰事,給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世界帶來了深遠的影響,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觀點,把兩次世界大戰分開看待并無益處。它們可以被視為“第二次三十年戰爭”的不同階段,這一戰爭在帝國主義的危機階段重新構建了世界體系。本書的結構就反映了這一反傳統的視角。關于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內容很多,如果沒有這些內容,就無法合理解釋世界大戰的特點、打法,以及當時人們的理解。

第二,這場戰爭應當被理解為一場全球性事件,而非軸心國在歐洲被擊敗是重頭戲,太平洋戰爭只是個陪襯。中歐、地中海地區和中東,以及東亞的區域性不穩定都促成了更大范圍的全球穩定性危機,并解釋了戰爭為什么不是僅僅發生于幾大列強之間,而是蔓延到了諸如北太平洋的阿留申群島、南印度洋的馬達加斯加,以及加勒比海的島嶼之類的偏遠之地。亞洲的戰事及其結果對于塑造戰后世界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在歐洲擊敗德國,甚至尤甚。在這方面,與世界大戰同步而來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和殖民帝國的崩潰。

第三,這場戰爭包含了多種不同的戰爭形式,它們應該被區別對待。首要的形態還是人們熟悉的國家之間的戰爭,包括侵略和自衛,因為只有國家才能動員起足夠的資源來支撐大規模的戰爭。然而和主要戰事一同燃起的還有內戰——發生在中國、烏克蘭、意大利和希臘——這種“全民戰爭”可以是對抗占領軍(包括盟軍)的解放戰爭,也可以是民眾自我保護的努力,主要是應對轟炸的影響。有時候這些不同形式的戰爭會與國家之間的戰爭重疊或融合,例如蘇聯的游擊戰爭和法國的抵抗運動——但是游擊戰、內戰和起義大多屬于與大戰同時進行的小型戰事,其主角主要是平民,為的是自衛或者解放。而民眾的動員也使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具有了“總體戰”屬性,這種屬性也在后來發揮了重要作用。

第四,所有這三項——時間、地域以及定義——都基于這一主張:漫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規??涨暗牡蹏鴳馉帯4蟛糠株P于這場戰爭的通史聚焦于“大國”之間的沖突以及意識形態所扮演的角色,但忽略或掩蓋了“領土帝國”在定義這場長期戰爭的性質方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這漫長的戰爭始于1931年,終于1945年之后的亂局。這并非要通過單純的列寧主義視角來觀察這場戰爭,而只是想要承認,將所有不同地域、不同形態的戰爭連接到一起的,正是當時存在的帝國主義全球秩序,這種秩序由英國和法國主導,日本、意大利和德國的野心正是在這種秩序下形成的,其模仿的也正是這種秩序,這些所謂的“無產”國家想要通過征服更多的土地來保障其國家的生存,并表達其民族認同。直到最近,才開始有歷史學家主張,軸心帝國想要的其實是建立自己的全球“關系”以仿效那些它們想要取代的老牌帝國。[4]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甚至是之前的帝國主義架構和危機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因和過程設定了框架,而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則宣告了500年來殖民主義的終結并支持了民族國家的形成。[5]歐洲幾個世紀以來的無情擴張讓位于收縮。在1945年之后的幾十年里,殘存的舊殖民規則迅速崩塌,而兩個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則主導了全球新秩序的建立。

后文的敘述將圍繞這四條主軸展開。本書包括5個綜述章節(序章、第一至三章、第十一章)和7個專題章節。頭幾個章節將探討導致20世紀30年代危機和戰爭爆發的長期因素,這些因素根源于19世紀后期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帝國競爭與國家競爭。第二次世界大戰原本并非不可避免,但是20世紀20年代全球貿易和經濟體系的崩潰剛好遇到帝國主義世界體系越發不穩定,加之民族主義在民眾中的興起,這就導致了國際關系的緊張,并產生了難以通過國際合作來解決的野心。極端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經濟危機和機緣巧合,三者相結合,促使日本、意大利和德國開始尋求帝國主義“新秩序”,老牌帝國——英國、法國、荷蘭,甚至還有比利時——則在1940—1942年那一連串令人猝不及防的敗退后遭遇了巨大的災難。雖然這些“新秩序”國家原本是想搞自己的區域霸權而不是去招惹蘇聯和美國,但它們發現若不能打敗或壓制這兩支力量,它們的野心便無法最終實現,結果便是“巴巴羅薩行動”和太平洋戰爭的爆發。針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戰爭也是一個特例,希特勒政權說是這些人密謀發動了全球戰爭,并挫敗了德國人的民族自信。這一部分內容描述了一個國際關系和政治都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在這樣的環境下,新帝國似乎有望在美國和蘇聯的潛在力量被動員起來之前贏得勝利。

隨后的章節描述了一場世界范圍的戰爭,這場戰爭將新帝國的領土野心打翻在地,也為建立一個不同的、更加穩定的世界秩序創造了條件,這一新秩序以民族原則為基礎,以帝國主義的消亡和20世紀30年代崩潰的全球貿易與經濟體系的重建為前提。蘇聯和美國的經濟和軍事力量解釋了這樣的轉變。值得一提的是,基于共產主義或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兩國都對傳統殖民帝國的存續持敵對態度——事實上,另一個主要盟友中國也是如此——它們在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塑造了一個以民族國家為主的新世界,在許多情況下,這個世界為冷戰中的超級大國所主導,而非被領土帝國統治。德國和日本由于擔心自己的國家滅亡而選擇了死戰到底,但也在國內的帝國主義勢力被打敗后重獲新生。在這一部分,新帝國的失敗顯而易見,卻也并非完全命中注定。參戰各方在戰爭的最后兩年里付出了最大的人員犧牲和資源耗費的代價,才最終決出了勝負。1945年之后,隨著戰爭中殘留的政治和意識形態沖突在帝國和超級大國的野心消退的背景下逐漸被解決——雖然不是全部解決——后續戰爭的規模便小了很多。這就是本書最后一章的主題,傳統帝國最終崩塌,由民族國家組成的今日世界橫空出世。

“帝國戰爭”這一理念為一些專題章節提供了框架,以在更大范圍內探討戰爭經歷中的關鍵問題,這些問題既涉及數以百萬計的參戰軍人,也涉及承受著總體戰的平民社會。[6]一個國家怎樣才能動員起所需要的巨量人力和物力資源?結果如何?參戰軍隊如何組織并利用這些資源?效果如何?國家、政黨和個人如何證明他們所參與的戰爭是正當的?怎樣承受那些被迫卷入甚至要面對失敗的代價高昂、常常非常殘酷的戰役?與主戰場平行的那些全民戰爭或內戰是如何發展的,且帶來了什么樣的社會和政治影響?最后,還有一些章節討論了戰爭給所有身陷其中的人帶來的傷害?!皯馉幹腥藗兊男睦?、精神和情緒”試圖發掘戰爭給所有被迫卷入者帶來的情感和精神上的影響,尤其是對超過1億被動員參戰的男男女女的影響。戰爭改變了人們的行為和期望,這是由人類的多種不同情感驅動的:一方面是恐懼、仇恨、埋怨或憤怒,另一方面則是勇氣、自我犧牲、焦慮與熱忱。這正是一項很難從歷史角度描述,卻又是解釋戰爭對個人的影響時不可或缺的戰爭經歷,無論是否身處戰場,這些人都會發現自己承受著戰時特殊環境的持續壓力。最后一個主題旨在探討戰爭帶來的過度暴力和罪行,它們導致了廣泛的暴行和數千萬人的死亡,死者中很大一部分是平民。這里會有兩個核心問題:為什么軍人和平民的死亡人數都如此之多——大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的5倍,以及為什么所有戰區的作惡者愿意實施而且能夠醉心于各種堪稱殘忍的暴行?這兩個問題顯然相互關聯,但并不相同;死亡形式多樣,原因不同,無情地與戰爭相伴產生。

現如今,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史料已經足以讓任何新的史學作品對這一切做出公正判斷了。40年前,當我第一次提筆撰寫關于這場戰爭的文字時,讀完大部分關于這場戰爭的言之有物的作品還是有可能的。在過去的40年里,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其前后年月方方面面的歷史著作在全世界范圍內呈爆炸式增加。這讓我只能汲取現有文獻的一小部分,因此,我只專注于能夠支持本書核心論點的史料,而不打算寫一本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想在單卷本里寫出權威的“二戰”史是不可能的了,多卷本也不行。新近出版的《劍橋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寫了三大本,即便如此也沒法包羅萬象。我遵循的大致原則是,使用過去幾年里新出版的材料,因為它們通常都包含了某一領域內的大部分既有知識,雖然許多關鍵性研究是在很久之前進行的,而我也盡量不去忽略它們。我十分幸運,尤其獲益于大量關于帝國主義和亞洲戰爭史的新研究,它們都是在歷史學研究中被長期忽略的方向。我會使用一切能拿到的與我研究領域密切相關的檔案論據。歷史學家們現在可以獲得豐富的個人收藏,這些收藏以書本或口述檔案的形式出現,它們能夠解釋,有時是反駁歷史學家關于戰爭經歷的描述,我也會用到這些材料,雖然用得比近期許多關于這場戰爭的歷史敘述要少。讀者們將會發現,許多內容不可避免地被放棄或者被草草簡述;他們還將發現,有些熟悉的話題會被拆散放到不同的專題章節中——明顯的例子是轟炸、大屠殺、戰斗力——但是我相信戰爭的歷史意義的核心已經足夠清楚,無須贅言。本書旨在通過探討戰爭年代的重大問題,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當時人們被迫卷入的框架,從而讓讀者對個人的經歷更加感同身受。這還是一部關于死亡、恐懼、毀滅和貧困的歷史,也是科德爾·赫爾所言的“可怕苦難”的歷史。鮮血與廢墟正是它的痛苦代價。

理查德·奧弗里,2020年11月

[1] Frederick Haberman (ed.), Nobel Lectures: Peace, 19261950 (Amsterdam, 1972),318.

[2] Christopher Browning, Ordinary Men: Reserve Police Battalion 101 and the Final Solution in Poland (London, 1992). See too Richard Overy, ‘“Ordinary men”,extraordinary circumstances: historians, social psychology, and the Holocaust’,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70 (2014), 515–30.

[3] See recently Gordon Corrigan, The Second World War: A Military History (London,2010), Antony Beevor, The Second World War (London, 2013), Max Hastings, All Hell Let Loose: The World at War 19391945 (London, 2011) and Andrew Roberts,The Storm of War: A New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London, 2009).那些不太關注軍事的著作中最好的有Gerhard Weinberg, A World at Arms: A Global History of World War II (Cambridge, 1994), Evan Mawdsley, World War Two: A New History(Cambridge, 2012),以及Gordon Wright的經典作品,The Ordeal of Total War, 19391945 (New York, 1968);更新近的作品有Andrew Buchanan,World War II in Global Perspective: A Short History (Hoboken, NJ, 2019),以及Victor Hanson,The Second World Wars: How the First Great Global Conflict was Fought and Won (New York, 2019)。關于戰斗結果的爭議,還有一本頗具啟發性的著作:Phillips O’Brien, How the War was Won (Cambridge, 2015)。

[4] Reto Hofmann and Daniel Hedinger, ‘Axis Empires: towards a global history of fascist imperialism’, 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 12 (2017), 161–5. See too Daniel Hedinger, ‘The imperial nexus: the Second World War and the Axis in global perspective’, ibid., 185–205.

[5] 關于世界大戰及其對帝國的影響,見Robert Gerwarth and Erez Manela, ‘The Great War as a global war’, Diplomatic History, 38 (2014), 786–800; Jane Burbank and Frederick Cooper, ‘Empires after 1919: old, new, transformed’, International Afairs,95 (2019), 81–100。

[6] 關于“軍事史”的局限性,可參見Stig F?rster的頗具啟發性的講話,‘The Battlefield: Towards a Modern History of War’,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London, 2007 Annual Lecture,以及Jeremy Black, Rethinking World War Two: The Conflict and its Legacy (Londo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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