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谷子
- 許富宏評注
- 10338字
- 2024-08-02 10:41:59
捭闔第一
【題解】
捭,《說文·手部》:“兩手擊也。”本義即兩手橫向對外旁擊。《廣雅·釋詁三》:“捭,開也。”闔,《說文·門部》:“閉也。”捭闔,即開合。開合,在哲學意思上講就是陰陽,“捭”即陽,“闔”即陰。捭闔的涵義不僅包含陰陽,更有變動陰陽之意,是陰陽理論在縱橫家學說中的具體運用。本篇在結構上可細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是對陰陽重要性的認識——陰陽是“存亡之門戶”。作為宇宙萬物分別具有的相互對立而又統一的兩種屬性,陰陽早在西周時期就獲得了用以廣泛解釋自然與社會現象的普遍意義。《易經》中即以陰爻、陽爻象征事物,并以此來表示萬事萬物的變化,并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老子》十分重視陰陽,第四十二章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到了戰國時期,以陰陽為中心的學說更加活躍起來。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將陰陽與刑德聯系起來,鄒衍致力于在陰陽范疇研究自然天道,《鬼谷子》則用陰陽思想來解釋社會人事。本篇云“觀陰陽之開闔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門戶,籌策萬類之終始”,即陰陽是“存亡之門戶”,能夠“籌策萬類之終始”,這是處理社會人事的總規律。捭闔即秉承此前的陰陽理論,并將陰陽思想引進縱橫學領域,是對陰陽思想的新發展,是陰陽思想在縱橫家理論中的具體應用。
第二部分意思是講捭闔就是能指導度權量能,靈活權變。本篇主要還是探討策士如何游說人主。陶弘景注說:“凡與人言之道,或撥動之令有言,示其同也;或閉藏之令自言,示其異也。”捭闔乃是“與人言之道”,所謂“與人言”,這里指縱橫策士的游說。在游說之前,必須對各諸侯國的實際情況、所游說對象等有一定的了解,以便制定相應的對策。這一番度權量能,必須根據陰陽的原則來進行。“審定有無與其實虛,隨其嗜欲以見其志意”,“或開而示之,或闔而閉之”,這樣便可以進退自如。料情之后,便能“為之度數”。因此,捭闔就是變動陰陽,變動陰陽實際上就是說陰陽之間相互轉化,在實際運用中就能做到靈活權變。捭闔的這種屬性影響了策士的世界觀,他們在國際局勢下縱橫捭闔,一切隨形勢變化而變化,或合縱或連橫,選擇有利于自己目的與利益的方式。所以捭闔是縱橫家的立論基礎,為其立身處世、游說諸侯、干主求祿之總原則。
第三部分主要是講捭闔也是“說人之法”。文中不止一次地說捭闔是“道之大化、說之變也”“天地陰陽之道而說人之法也”。捭闔也是指導策士如何運用言語進行游說的理論。縱橫說士主要依靠口舌來游說,口有開有合,口之開合與捭闔相似。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默。“捭”主要是針對對方而言,讓對方“開”而被我所利用;“闔”則是針對己方而言,己方要“合”,要密而自保。如何為之,應伺機而動,因時而應,此即為“說人之法”。
過去研究縱橫家的人,大都認為縱橫家沒有理論,這是片面的看法。本篇實際上就是奠定縱橫家理論的一篇。下文《反應》《內揵》《抵巇》《飛箝》《忤合》等篇的立論即是以此篇為基礎的,皆以陰陽對立而做論述。
粵若稽古[1],圣人之在天地間也[2],為眾生之先[3]。觀陰陽之開闔以名命物[4],知存亡之門戶[5],籌策萬類之終始[6],達人心之理,見變化之朕焉[7],而守司其門戶[8]。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9]。
【注釋】
[1]粵若:發語詞,無義。稽:考。
[2]圣人:《鬼谷子》理想中徹底掌握縱橫學術的人。
[3]眾生:指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道產生圣人,圣人產生萬物,故圣人為“眾生之先”。
[4]陰陽:中國古代的哲學概念,代表對立統一的兩種屬性。《老子》第四十二章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萬物皆由陰陽二者聯合而創生,非獨陽或獨陰能生成萬物者。開闔:即“開合”,這里指陰陽相動而創造萬物。以名命物:即命物以名,給萬事萬物命名。
[5]門戶:樞紐,關鍵。
[6]籌策:原指古代計算用具,這里引申為謀劃。萬類:萬物。
[7]朕:行跡,預兆。
[8]守司:掌握。
[9]其道:圣人的道。
【譯文】
考察古代的歷史,圣人是天地間蕓蕓眾生的主宰。圣人能夠根據陰陽開合的變化來創造萬物,并給萬物命名。圣人知道萬物生死存亡的關鍵,謀劃自然萬物從產生到死亡的全過程,并能深入人的內心,看見人內心的細微變化,掌握人內在心理活動的規律。所以,圣人在天下,從古到今,他的道是恒一不變的。
變化無窮,各有所歸[1]。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弛或張[2]。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門戶,審察其所先后[3],度權量能[4],校其伎巧短長[5]。
【注釋】
[1]歸:歸宿。
[2]弛:松開。張:拉緊。或陰、陽,或柔、剛,或開、閉,或弛、張,亦皆屬于捭闔之日常表現。
[3]此句意謂圣人根據實際情況,或先陽而后陰,或先陰而后陽,進退擇機,應景而動。
[4]度:量長短。權:稱重。量:衡量。能:才能。
[5]校(jiào):比。伎:《說文》作“技”。伎巧:意即工巧。短長:優劣。
【譯文】
萬事萬物的變化雖然是無窮無盡的,但是都有它們的歸宿。有的歸于陰,有的歸于陽;有的歸于柔,有的歸于剛;有的歸于開,有的歸于閉;有的歸于弛,有的歸于張。因此,圣人掌握了陰陽兩種樞紐,就能審察萬事萬物的先后,度量萬物的才能,比較萬物各自的短長。
夫賢不肖、智愚、勇怯有差[1],乃可捭[2],乃可闔,乃可進,乃可退,乃可賤,乃可貴,無為以牧之[3]。審定有無與其實虛[4],隨其嗜欲以見其志意[5]。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6],以求其實,貴得其指[7];闔而捭之,以求其利[8]。
【注釋】
[1]賢:賢人,德才兼備的人。不肖:即不肖之人。這里與賢人相對,意為無德無才的人。差:次第,等級。
[2]捭:開。
[3]無為:道家的哲學概念,意即順應自然。牧:駕馭。此處“無為以牧之”,即根據對象之陰陽,順其自然,即能成功。
[4]審定:仔細考究而斷定。這里的“有”與“無”、“實”與“虛”皆是相對概念,由陰陽而生發。
[5]嗜:愛好。欲:欲望。
[6]微:暗中,不被對方察覺。排:排查。
[7]指:通“旨”。貴得其旨:意即貴在得到對方真實意圖。
[8]闔而捭之:實情得悉之后,將發問收起來,開始采取行動。發問結束為“闔”,行動開始為“捭”。這樣就能收獲到利益。
【譯文】
人的稟性是有差等的:有的是德才兼備的賢人,有的是無德無才的不肖之人;有的人睿智,有的人愚蠢;有的人勇敢,有的人怯懦。根據每個人的稟性,分別采用或捭或闔、或進或退、或賤或貴的方法和手段,順應每個人的特點來駕馭他。如果要弄清對方是有還是無,搞清對方的實際情況,一般情況下,方法是順著他的愛好和欲望來推測出對方心里的真實意圖。也可以從對方的言辭中來推知,辦法是己方先采用“闔”的辦法,暗中排查對方所說的話,找到缺陷之處,然后采用“捭”的方式故意地反問過去,等對方做出回答的反應后,就能夠得到對方的實情,了解到他的旨意。先“闔”后“捭”,從中得到利益。
或開而示之,或闔而閉之。開而示之者,同其情也;闔而閉之者,異其誠也[1]。可與不可,審明其計謀,以原其同異[2]。離合有守[3],先從其志。即欲捭之貴周,即欲闔之貴密。周密之貴微[4],而與道相追[5]。
【注釋】
[1]誠:實。
[2]原:察,探究。
[3]守:待,等待。
[4]微:隱蔽。
[5]道:先秦道家認為道是宇宙的本原。道的狀態是混沌、無名,《老子》第二十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里借用道家之道,意在說明隱秘工作做得像道一樣歸于無形。這是隱蔽的最高境界。
【譯文】
或公開自己的真實情況顯示給對方,或不公開自己的真實情況而將它隱藏起來,不讓對方知道。當己方的實際情況或目的等與對方完全相同的時候,就可以公開己方,顯示給對方看;當己方的實際情況或目的等與對方不同的時候,就不能公開。上述辦法可用還是不可用,首先是要搞清楚對方的考慮和謀劃,來探究己方與對方是同還是異。是離是合須等待時機,先順從對方的意愿來盡量滿足他,然后適時而動。如果要用“捭”的方式,一定要做到周到;如果要用“闔”的方式,一定要做到嚴密。周到、嚴密還要注意隱蔽,隱蔽的最佳效果就是像道一樣微而不顯。
捭之者,料其情也;闔之者,結其誠也[1]。皆見其權衡輕重[2],乃為之度數[3],圣人因而為之慮。其不中權衡度數,圣人因而自為之慮[4]。
【注釋】
[1]料:忖度,估量。這里指了解。結:系,固結。誠:實。
[2]權:秤錘。衡:秤桿。
[3]度數:秤桿上的刻度。
[4]自為之慮:即為之自慮。尹桐陽注:“亂世而退隱不仕是圣人之自為慮者。”俞棪說:“自行者,自為之慮也;為人者,因而為之慮也。”縱橫家處世靈活,處處想好退路,在陰陽捭闔之間尋找生存之機。
【譯文】
“捭”就是估量外界的各種情況,隨時做應變的準備;“闔”就是固結己方實在的東西,不讓己方受到損失。圣人都是根據對方實際需要的輕重緩急來揣度對方所想,然后再順其所想而為對方做出謀劃。如果不合對方的心意或其實際所需,圣人即因勢而替自己做謀劃,留好退路。
故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內之[1];闔者,或闔而取之,或闔而去之[2]。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3],四時開閉,以化萬物[4]。縱橫反出[5],反覆反忤[6],必由此矣。
【注釋】
[1]內:通“納”,接納。
[2]去:離去,離開。
[3]變動陰陽:使陰陽發生變化。
[4]化萬物:化育萬物。
[5]縱橫反出:縱與橫、返與出。皆是對立的事物,是陰陽的表現形式。反:同“返”。尹桐陽曰:“合縱曰闔,連橫反之則曰捭。故云縱橫之反出。”
[6]反覆:翻過來,覆過去。忤:相背。
【譯文】
所以用“捭”或能使對方開而真實情況暴露出來,或能讓對方開而使己方的觀點被接納;用“闔”或能使己方有所獲取,或能使己方順利地躲過禍患。捭闔,就是天地間的道。捭闔,能夠使陰陽發生變動,陰陽變動產生四季,四季更替而化育萬物。縱或橫、返與出、翻與覆、反與背,都是由捭闔而生的。
捭闔者,道之大化、說之變也[1]。必豫審其變化[2],吉兇大命系焉[3]。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4]。志意、喜欲、思慮、智謀,皆由門戶出入[5]。故關之捭闔[6],制之以出入。
【注釋】
[1]道之化:陰陽之道的變化。說之變:游說的應變。道之大化,意即捭闔乃大道變化最重要的表現形式。說之變,意即游說中變化擒縱,都依于捭闔之理。所以如果要游說成功,必先掌握捭闔之術。
[2]豫:通“預”,事先有所準備。
[3]大命:生命,這里指生死。
[4]主:住,這里引申為住所。尹桐陽注:“主,住也。”古人認為心為思維器官,思慮由心產生,而心中所想又皆由口出。人的精神住宿在心,所以說心為“神之主”。
[5]志意、喜欲、思慮、智謀:這些個性心理活動皆源于心,而從口說出。
[6]關:原意指門閂,這里指控制。
【譯文】
捭闔既是陰陽之道的無限變化,同時也是游說時應變的關鍵。游說前一定要對各種變化事先有所準備,吉兇生死的關鍵全系于捭闔。口是心意出入的門戶,心是精神的居所。心所產生的志意、喜欲、思慮、智謀等,皆由口說出來。所以用捭闔來控制口的講話,掌控好口開啟閉合的時機,控制口中言語的出入。
捭之者,開也,言也,陽也;闔之者,閉也,默也[1],陰也。陰陽其和[2],終始其義[3]。故言長生、安樂、富貴、尊榮、顯名[4]、愛好、財利、得意、喜欲,為“陽”,曰始[5];故言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誅罰,為“陰”,曰終[6]。諸言法陽之類者,皆曰始,言善以始其事;諸言法陰之類者,皆曰終,言惡以終其謀[7]。
【注釋】
[1]默:沉默不語。
[2]和:調和。
[3]義:理。終始其義:意即從開始到結束都以捭闔行之。
[4]尊榮:地位高而榮耀。顯名:名聲顯赫。
[5]始:起點。長生、安樂、富貴、尊榮、顯名、愛好、財利、得意、喜欲,這些使人能夠生存下去,代表積極、進步的趨向,為“陽”。這也是人奮斗的動力和起點。
[6]終:停止。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誅罰,這些使人的生存受到損害,代表倒退與死亡,為“陰”。凡是遇到類似情況,都要竭力避免。
[7]法:效法。善:言對方的優點或優勢的一面。惡:言對方缺點或劣勢的一面。
【譯文】
捭就是開,就是說,就是陽;闔就是閉,就是默而不說,就是陰。陰陽相互調和,從開始到結束,都要符合捭闔之理。所以說,凡是長生、安樂、富貴、尊榮、顯名、愛好、財利、得意、喜欲的,都視作“陽”,稱為“始”;凡是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誅罰的,都視作“陰”,稱為“終”。那些在言談時采用“陽”一類的事情來立說的,我們都可以稱之為“始”,因為他們從事情好的一面來進行游說,勸誘對方開始行動,促成游說得到成功;那些在言談時采用“陰”一類的事情來立說的,我們都可以稱之為“終”,因為他們從事情惡的一面來進行游說,阻止對方的謀略策劃實施,使它終止行動。
捭闔之道,以陰陽試之[1]。故與陽言者,依崇高;與陰言者,依卑小[2]。以下求小,以高求大[3]。由此言之,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4]。可以說人,可以說家,可以說國,可以說天下[5]。為小無內,為大無外[6]。益損、去就、倍反[7],皆以陰陽御其事[8]。
【注釋】
[1]試:嘗試使用。以陰陽試之:意即從陰陽兩方面來試探用之。尹桐陽注:“道,言也。試,用也。”
[2]陽:指具有積極的人生態度,積極進取、做事果斷、品行高尚等特質的人。陰:指具有消極的人生態度,消極畏懼、做事優柔寡斷、品行低賤等特質的人。
[3]求:適應、順應。此句是說要順應人性之特點而去游說。
[4]無所不可: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
[5]人:普通人。家:有封地的大夫。國:諸侯國的國君。天下:這里指周朝統治下的天下共主——周天子。對不同的人按其人性特點去游說,就可以游說大夫、諸侯甚至天子。
[6]無:不論。
[7]倍:通“背”。
[8]御:駕馭。
【譯文】
捭闔之道,就是反復地使用陰陽。所以與“陽”性的人言說,就要說崇高之事;與“陰”性的人言說,就要說卑小之事。下與小,均為陰,故可以用低下的東西去求合志向渺小的人;高與大,均為陽,故可以用高尚的東西去求合志趣高遠、志向遠大的人。照這樣去言說,可出可入,沒有什么地方是不可以的。用捭闔之術,可以游說他人,可以游說大夫,可以游說諸侯國的國君,可以游說周天子。處理小的事情,不能僅從事物的內部著眼,處理大的事情,也不能光看事物的外部,要用辯證的觀點來對待。益損、去就、背反,都是用陰陽開合之道來駕馭。
陽動而行,陰止而藏;陽動而出,陰隱而入;陽還終陰,陰極反陽[1]。以陽動者,德相生也;以陰靜者,形相成也[2]。以陽求陰,苞以德也[3];以陰結陽,施以力也。陰陽相求[4],由捭闔也。此天地陰陽之道而說人之法也[5]。為萬事之先,是謂圓方之門戶[6]。
【注釋】
[1]陽還終陰,陰極反陽:言陰陽之間相互轉化。
[2]形:形體。德為神為精,形即物之形體。《鬼谷子》認為:萬物皆有形體與精神。陽動,道邁開生成萬物第一步,此時德已經生成精神;陰靜,萬物的形體生成。精神與形體合一,物乃生成。
[3]苞:通“包”,包容。
[4]相求:相互追求。
[5]說:游說。
[6]圓方:圓指未成形,方指已有形。《反應》篇曰:“未見形,圓以道之;既見形,方以事之。”
【譯文】
陽動了就前進,陰止了就潛藏起來;陽活動外出,陰隱藏入內;陽返還停止于陰,陰走到極點又還回為陽。陽動,道德就生成了;陰靜,形體就產生了。從陽的方面去追求陰,要以道德包容對方;從陰的方面去追求陽,就要走出暗處,實際去做。陰陽之間相互依賴,這是由捭闔之道決定的。這是天地陰陽的大道和游說他人的根本法則。捭闔是處理萬事之本,是圓方的門戶。
【評析】
自然界廣泛存在著天地、日月、晝夜、男女等現象。人們通過觀察自然現象,概括出任何事物或現象都包含著既相互依存又互相對立的兩個方面,即陰陽。陰陽也成為了蘊藏在自然規律背后,推動自然發生、發展、變化的規律。中國人的陰陽觀念,起源是相當早的。相傳伏羲畫八卦,八卦的爻就是由陰爻與陽爻組成的。《莊子·天下》篇中說“《易》以道陰陽”,就是指出這個事實。《尚書》中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詩經·大雅·公劉》中有“相其陰陽,觀其流泉”等句,《國語》中伯陽甫有“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的評論。《易·系辭傳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這是中國哲學史中關于對立統一原理的最早表述之一。《易·系辭傳下》:“乾坤,其《易》之門耶?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乾坤、陰陽、剛柔都是對立統一的。陰陽之間還可以相互轉化。《老子》對陰陽之間相互轉化有頗多論述,如第五十八章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二十二章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都是說陰陽之間可以相互轉化。但是老子總體上是偏重“陰”的,尚陰柔是老子哲學的一個特色。《老子》第八章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四十三章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七十六章直接說出了“柔弱處上”。到了戰國時期,陰陽思想已經普遍被人們所接受,并成為人們認識自然規律與處理社會生活事件的指導思想。馬王堆帛書《稱》篇有云:“凡論必以陰陽明大義。天陽地陰,春陽秋陰,夏陽冬陰,晝陽夜陰。大國陽,小國陰;重國陽,輕國陰。有事陽而無事陰。信者陽而屈者陰。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這就把陰陽從自然界推廣到社會生活中,并且與《易傳》一樣有濃厚的“陽尊陰卑”的觀念。這與老子尚陰柔不同,而是側重尚陽剛的一派。當然,戰國時期也并不都是尚陽剛的,也有既不偏重陽剛,也不偏重陰柔,陰柔與陽剛并重而“和”的思想。《荀子·禮論》中說:“天地和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早于荀子的鬼谷子就崇尚陰陽并重的思想,這種思想就集中體現在《捭闔》一篇中,并通過《捭闔》篇給全書定了基調。
《捭闔》篇就是以陰陽來立論,標舉“捭闔之道,以陰陽試之”,說:“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縱橫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又說:“捭之者,開也,言也,陽也;闔之者,閉也,默也,陰也。陰陽其和,終始其義。”“捭”就是“陽”,“闔”就是“陰”,強調各有所用,也強調二者之“和”。但是最關鍵的是,鬼谷子注意到人們的言說,說,口就要張開,不說,口就閉住,這也是一種陰陽。這就將陰陽學說引入到游說之中,此“天地陰陽之道而說人之法也”。捭闔是陰陽理論在戰國時期的新發展。
鬼谷子將陰陽理論發展為捭闔,是由當時的現實環境決定的。戰國時期,各國為了生存,彼此攻殺,或互相救援。大國為了實現稱霸目的,不斷吞并小國,小國為了自保不得不聯合他國一起抵抗。縱橫家一開始是小國為了自保而產生的。這些小國聯合他國,必須要依靠外交人士游走在諸侯國之間。你讓他國救你,人家就來救?這之間有利益交換。如何陳說這些利益交換?如何分析國與國之間相處的利弊?需要專門的人員。《戰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章:“是故兵勝于外,義強于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意思就是說,現在的這個世界就是叢林法則,生存就是爭奪,必須依靠武力,槍桿子里面找活路,故人人爭相“逞干戈,尚游說”。一種專門的職業外交人員——縱橫策士應運而生了。這些縱橫策士如何進行游說?如何進行策謀?這些都需要系統的理論來指導。《鬼谷子》就是系統探討游說與策謀的理論基礎與實踐方法。
戰國時期系統記載縱橫策士游說與策謀實踐的書就是《戰國策》,《鬼谷子》書中諸多理論與方法,在《戰國策》中幾乎都能找到運用的案例。比如《東周策》“秦假道于周以伐韓”章:“秦假道于周以伐韓,周恐假之而惡于韓,不假而惡于秦。史黡謂周君曰:‘君何不令人謂韓公叔曰:“秦敢絕塞而伐韓者,信東周也。公何不與周地,發重使使之楚?秦必疑,不信周,是韓不伐也。”又謂秦王曰:“韓強與周地,將以疑周于秦,寡人不敢弗受。”秦必無辭而令周弗受,是得地于韓而聽于秦也。’”秦國想攻打韓國,東周夾在秦國與韓國之間,秦國向東周借道。很明顯,秦也想滅東周,一旦借了道,東周也不保。東周作為一個小國,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如何生存?必須依靠智謀。《孟子·公孫丑上》:“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把“智”看作是“四端”之一。“智”是生存的主要因素,追求“智慧”在戰國時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東周企圖聯絡當時另一個大國楚國來制衡秦國,以達到自保的目的。實施各種計謀的,是一些游說之士。《戰國策·東周策》“右行秦謂大梁造”章:“右行秦謂大梁造曰:‘欲決霸王之名,不如備兩周辯知之士。’謂周君曰:‘君不如令辯知之士,為君爭于秦。’”當時辯士所起的作用甚至比將軍還要重要。這里右行秦就注意到“辯知之士”的重要作用。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等著名的縱橫策士,無不善于言說。《戰國策·秦策一》“陳軫去楚之秦”章即為一例:
陳軫去楚之秦。張儀謂秦王曰:“陳軫為王臣,常以國情輸楚。儀不能與從事,愿王逐之。即復之楚,愿王殺之。”王曰:“軫安敢之楚也!”
王召陳軫告之曰:“吾能聽子言,子欲何之?請為子車約。”對曰:“臣愿之楚。”王曰:“儀以子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軫曰:“臣出,必故之楚,以順王與儀之策,而明臣之楚與不也。楚人有兩妻者。人誂其長者,長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許之。居無幾何,有兩妻者死。客謂誂者曰:‘汝取長者乎?少者乎?’‘取長者。’客曰:‘長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為取長者?’曰:‘居彼人之所,則欲其許我也;今為我妻,則欲其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陽,賢相也。軫為人臣,而常以國情輸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陽將不與臣從事矣。以此明臣之楚與不。”
軫出,張儀入,問王曰:“陳軫果安之?”王曰:“夫軫,天下之辯士也,孰視寡人曰:‘軫必之楚。’寡人遂無奈何也。寡人因問曰:‘子必之楚也,則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之言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昔者子胥忠其君,天下皆欲以為臣;孝己愛其親,天下皆欲以為子。故賣仆妾不出里巷而取者,良仆妾也;出婦嫁于鄉里者,善婦也。臣不忠于王,楚何以軫為?忠尚見棄,軫不之楚,而何之乎?’”王以為然,遂善待之。
這段文字是張儀與陳軫之間的內斗。張儀想謀害陳軫,在秦王面前指控陳軫是楚國的間諜,說陳軫常常將秦國的秘密偷偷告訴楚國人,讓秦王殺了陳軫。面對這個困境,陳軫在辯解時打了個比方,說:楚國人有個娶了兩個妻子的人。有人調戲那個年紀較大的,受到責罵;調戲那個年紀較小的,她就答應了。不久,兩個妻子的丈夫死了。旁人對調戲的那個人說:“你娶年紀大的呢?還是年紀小的?”調戲的人說:“娶年紀大的。”原因就是那個年紀大的人能夠維護丈夫的權益,如果嫁給了我,在別人調戲她的時候,她會罵人,讓別人不敢輕舉妄動。陳軫的意思是:如果秦國重用我,我把秦國的國情透露給楚國的話,楚國人必定認為我是不忠的人。一旦我到楚國去謀職,楚人肯定會殺了我。所以,我不會去楚國的,更不可能將秦國的秘密透露給楚國。結果秦王相信了他,張儀的計謀未能得逞,陳軫也成功自保。由此可見,陳軫是十分善于言說的人。他善于譬喻,邏輯合理,以日常生活中的常見事例進行說理,通俗易懂,且貼切自然。
《鬼谷子》特別善于吸收《易經》中的“變易”思想,將其運用于縱橫理論的構建之中。《易·系辭傳上》:“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孔穎達釋《易》之名說:“《易》者變易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然變化運行,在陰陽二氣。故圣人初畫八卦,設剛柔兩畫,象二氣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謂之為易,取變化之義。”在游說過程中,“故言長生、安樂、富貴、尊榮、顯名、愛好、財利、得意、喜欲,為‘陽’,曰始;故言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誅罰,為‘陰’,曰終”,可根據對象的不同,變換不同的話題,轉換不同的內容。在《反應》篇中,強調“反以觀往,覆以驗來;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也是追求不斷變化。《內揵》篇主張“或結以道德,或結以黨友,或結以財貨,或結以采色”,強調針對不同對象的喜好去結交等。
在游說或策謀時,要“審定有無與其實虛”,“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實”。《孟子·梁惠王下》:“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這些都能說明“審其虛實”“捭反之”的道理。
《捭闔》以陰陽立論,而陰陽之間是相互轉化的,將這種認識運用于縱橫理論,縱橫家即主張人君要善于轉禍為福,轉危為安。《戰國策·燕策一》“燕文公時”章中載蘇秦說齊王曰:“圣人之制事也,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故桓公負婦人而名益尊,韓獻開罪而交愈固,此皆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者也。”齊桓公休了蔡姬而侵蔡,后伐楚,一舉而成為霸主,不因為背負負心之名,反而成就霸主的名聲。韓獻子(韓厥)處罰了趙盾的下屬,幫助趙盾贏得了人心,反而獲得了趙盾的深交。這些都是陰陽轉化的案例。“因其強而強之,乃可折也;因其廣而廣之,乃可缺也”,是說物極必反的道理。這也是捭闔所闡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