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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士紳社會”到“知識人社會”

傳統的中國社會,是一個以士大夫為中心的“四民社會”。“四民社會”如梁漱溟先生所說,乃是一個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4)士農工商這四大階級,形成了以儒家價值觀為核心的社會分層。與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社會不同,“四民社會”的等級分層,是上下之間有流動的社會分層,作為社會中心的士大夫階級,通過制度化的科舉制度從社會中選拔精英,保證了精英來源的開放性和競爭性,也維持了社會文化秩序的整合和穩定。

士大夫階級,在古代中華帝國,是帝國王權制度與社會宗法制度相互聯系的中樞和紐帶。其表現有兩個方面:其一,士大夫階級所信奉的道統——儒家價值觀既是帝國官方的政治意識形態,也是宗法家族社會共同的文化傳統;其二,士大夫階級(亦稱為士紳階級)一身兼二任,在朝廷輔助君王統治天下,在鄉野為道德表率和地方精英領導民間。以士大夫階級為中心,古代中國的社會與國家渾然一體,表現出有機的整合。

明代以后,這一以士大夫為中心的“四民社會”慢慢發生了一些變化。隨著江南經濟的發展和繁榮,商人的地位開始上升,雖然還是在士之下,但已經在農工之上。到了晚清,由于鎮壓太平天國和抵抗外國列強的需要,出現了地方士紳領導的私家軍,本來一直被壓抑的軍人集團在亂世之中脫穎而出,漸漸成為左右中國政局的重要力量。伴隨著軍人和商人地位的上升,士農的位置急劇滑坡,特別是士大夫的核心位置,受到了嚴峻的挑戰。在激烈的社會大動蕩之中,“四民社會”逐漸解體。

不僅“四民社會”解體了,而且士大夫階級也被徹底顛覆了。其中最重要的事件,乃是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在傳統的“四民社會”之中,士大夫雖然不是世襲的貴族,具有階級的開放性和流動性,但士大夫具有法律和文化規定的各種特權和威權,是禮治社會的精英和領袖。晚清以來所發生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對于士大夫而言,無疑是自春秋戰國以后的第二次禮崩樂壞時代,其所賴以生存、發展的社會文化秩序處于不斷的解體之中。而科舉制度的廢除,乃是士大夫與過去那個賴以安身立命的文化與制度發生斷裂的轉折點。傳統的秩序崩盤了,新的秩序尚待建立,在這歷史的第二次禮崩樂壞時代,士大夫以自己的思想和實踐參與瓦解舊的秩序,同時又被舊秩序拋離到社會,再次成為流落民間的自由流動資源。(5)

讀書人成為社會的游士,并非自1905年以后起,事實上,在科舉廢除之前,日益擴大的科舉規模已經造成了大量過剩的功名人士,而洋務運動和軍事地方化所帶來的城市社會結構的變化,恰恰給這些無法向傳統仕途發展的讀書人以新的拓展空間:買辦、商人、出版家、律師、醫生、幕僚、軍人等。即使沒有功名,通過這些職業,一個讀書人也同樣有可能通往權力的高層。報人出身的王韜、買辦出身的鄭觀應和幕府出身的薛福成,都是成功的例子。到了晚清,他們的經歷已經不再是個案,而是相當具有普遍性的現象了。

與春秋戰國時代不同的是,晚清知識分子的游士化不是從宗法封建政治關系中,而是從帝國和家族秩序中游離出來,成為下移到民間的游士。卡爾·曼海姆指出:近代以后,“知識分子從‘上流社會’中解放出來,發展成為或多或少與其他階層相分離的階層,以及從所有社會階級中得到補充,導致了自由的智力和文化生活的驚人繁榮”。(6)雖然知識分子失去了國家所賦予的功名,失去了法律上的政治和社會的特權,但他們依然不是一般的平民,而是特殊的平民,依然是社會的精英,在這禮崩樂壞的大時代里,充滿了憂患意識和“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說:“今日談救國者,宜莫如養成國民能力之為急矣。雖然,國民者其所養之客體也,而必更有其能養之主體。……主體何在?不在強有力之當道,不在大多數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會。”(7)

梁任公所說的“既有思想之中等社會”,指的就是從帝國和家族秩序中游離到民間的知識分子們所組成的社會。這些知識人,雖然成為職業各不相同的游士,但他們并非互相隔絕的一盤散沙,而是有著一個緊密聯系的社會文化網絡。這樣的社會文化網絡,我稱之為“知識人社會”(intellectuals society)。(8)

“知識人社會”大約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晚清時期出現,到民國初年發展成型,差不多在張灝先生所說的“轉型時代”(1895—1925年)發展起來。如同中國的知識分子從傳統士大夫自我演化而來,“知識人社會”的產生并非平地起樓,而是與傳統的“士紳社會”有著歷史的血脈聯系。“士紳社會”(gentry society)這一概念,最早由費正清提出。(9)按照卜正民的描述,“士紳社會”是一個由獲得功名的精英主宰的社會,它處于由地方行政官代表的公共事務領域與個人及其家族的私人領域之間。(10)士紳與士大夫,指的是同樣一群人,他們在傳統中國都是享有功名的讀書人,有著共同的儒家價值觀、共同的文化趣味和社會地位。當說他們是士大夫時,更多指的是他們在帝國內部的官僚職能;當說他們是士紳的時候,更多指的是他們在鄉村社會作為地方精英的公共職責。概而言之,漢唐時代的儒生們走的是往政治發展的上行路線,更多地體現為帝國的士大夫,而宋明以后由于佛教和理學的內在轉向,士大夫們從單一的上行路線轉而下行,注重民間的教化職能,從士大夫變為士紳。這些士紳雖然具有科舉考試所正式賦予的功名,但他們的權威更多地來自民間,來自儒家文化傳統所形成的威權。(11)由于傳統中國的政治權力只達到縣一級,在地方權力與鄉村社會之間有很大的權力真空,這一權力真空正是由地方士紳們所填補,形成一個具有自治性質的“士紳社會”。瞿同祖指出:“士紳是與地方政府共同管理當地事務的地方精英,與地方政府所具有的正式權力相比,他們屬于非正式的權力。……他們是惟一能合法地代表當地社群與官吏共商地方事務參與政治過程的集團。這一特權從未擴展到其他任何社群和組織。”(12)

宋明以后,在政治權力之外所出現的“士紳社會”具有三個顯著的特點。其一,這一社會具有相當的自主性。作為“士紳社會”中的精英,士紳們是一個具有共同價值標準、文化趣味、社會身份和法律特權的社會階層。(13)他們自身通過科舉、書院、講學等方式結合成一個內部的關系網絡,擁有共同的文化資本,壟斷了古代中國的知識資源——在中國這樣一個禮治社會之中,文化和知識是最重要的威權來源。其二,“士紳社會”與中國基層社會有著非常內在的密切結合,鑲嵌在鄉村的家族宗法關系和城市的地域、鄰里關系之中,通過鄉約、鄉學、社倉、賑災、調解以及舉辦各種公共事業,士紳在鄉村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中扮演了不可缺少的地方精英角色。而在明清年間,隨著城市商業化的成熟,一批中上階層的士紳移居城市,他們又在城市的公共生活中繼續扮演鄉村社會的精英角色,有些研究者將由這些士紳主導的城市生活視作中國式的“紳士管理型的公共領域”。(14)其三,“士紳社會”雖然具有自主性格,其對城鄉基層社會的管理也具有自治性質,但并不意味著與國家權力完全分離。相反地,中國的“士紳社會”與歐洲的“市民社會”不同,士紳們與國家權力有著經常性的密切互動,不僅他們的士紳身份來自國家賦予的功名,而且作為國家與民眾之間的中介性精英,在一些情況下是國家權力向基層的非正式延伸;在另一些情況下,又作為鄉土利益的代表,是與國家進行利益博弈的討價還價者。(15)

到19世紀中葉,借助平定太平天國運動的機會,地方士紳的權力從地方性的社會文化事務領域,擴展到擁有全國影響的政治軍事領域。隨著中央權力的逐漸衰落,地方士紳在新政和自治的制度化名義下,進一步擴展權力的基礎,終于在辛亥革命中成為最大的獲利者。晚清之時,“士紳社會”權力擴張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同時也因為其過于政治化而走向自我瓦解:一部分士大夫直接轉化為政治權貴而失去民間的身份,而另一部分士大夫則在新式的建制之下蛻變為新式的知識人。在清末民初年間,傳統的“士紳社會”漸漸自我轉型為一個“知識人社會”。

“士紳社會”與“知識人社會”的最大區別首先是其主角的不同:從傳統的士紳易為近代的知識分子。何為傳統士紳?何為近代知識分子?我們自然可以這樣區分:前者有功名,基本是傳統教育出身,而后者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以學校的文憑代替了科舉的功名。然而,從歷史的演化來說,二者之間并沒有一條明晰的界限。大致而言,晚清一代讀書人,如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嚴復、章太炎等,是從士大夫到知識人過渡的一代,而到五四,陳獨秀、胡適、魯迅,再加上更年輕的傅斯年、顧頡剛、聞一多等,則是比較純粹意義上的第一代知識分子了——盡管作為第一代,依然繼承了傳統士大夫的許多精神和文化遺產。(16)

比較起身份和文化背景的轉換,“知識人社會”與“士紳社會”更重要的區別在于其內部建制的變化。劉易斯·科塞說:“只有近代社會提供了制度化的條件,使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知識分子群體得以產生。”(17)張灝先生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中指出:晚清以后,在城市社會之中,漸漸出現了使近代知識分子得以形成的制度性媒介,這就是學校、傳媒和結社。張灝將這三者稱為基礎建構(infrastructure),即“知識人社會”得以憑借的三個基礎性的公共網絡。(18) 1890年代以后,隨著新式的學堂、傳媒和社團的出現,產生了一個“知識人社會”。這一“知識人社會”居于國家(上層的國家權力)與社會(下層的市民社會)之間,其中的角色不再是傳統士紳,而是近代知識分子,其職業和身份是多元的:教師、編輯、記者、出版人、自由撰稿人等。他們不再像士紳階層那樣有統一的意識形態,也不再有國家科舉制度所認同的正式身份。但正是這些職業與身份多元的近代知識分子,共同形成了一個知識生產、流通的文化交往網絡。

傳統中國是一個以儒家德性為中心的禮治社會,傳統士大夫之所以在政治和社會上有影響,不僅因為他們是禮治秩序中的道德表率,還因為他們掌握了禮治背后的道德價值的解釋權。這些道德價值具有超越的意義,是天的意志體現。天德賦予人間心靈秩序和政治秩序之正當性權威,即天之意志在中國通過“二重權威”的方式得以展現:一方面是帝國的王權通過天子秉承天意實現政治的統治;另一方面具有內在善性的心靈也有可能直接與天命相通,為天地立心。(19)中國的士大夫們通過個人的心性修養所擁有的,正是那種以天理為中心的道德解釋權。

晚清以后,在西方科學思想的催化和中國思想傳統內部發酵的雙重作用之下,傳統的天理觀逐漸演變為科學的公理觀,以道德為中心的規范知識逐步讓位于以科學為中心的自然知識。(20)而能夠掌握、控制這一新的科學知識的生產、流動和消費的整個過程的,正是從傳統士大夫那里蛻變而來的近代知識分子。近代的社會是一個以知識為中心的社會,知識取代宗教和道德成為社會正當性的來源,也同時成為政治、文化和社會權力的來源。知識的再生產,就是權力的再生產,知識分子在生產知識的同時,也不斷強化著他們的文化權力。

在整個知識的生產和流通過程之中,學校和傳媒是兩個最重要的核心環節。知識分子因為控制了傳媒和學校這兩項核心資源,晚清以后其在文化和輿論上的影響力,比較起傳統知識分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掌握了知識和輿論生產、流通權力的知識分子,本身又是組織化的,形成各種知識分子的社團共同體。于是,借助學校、傳媒和社團這三個重要的建制性網絡,具有多種身份和職業的知識分子形成了一個替代傳統“士紳社會”的“知識人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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