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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都市知識分子的特征

從鄉村知識分子到都市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之中,并不是一朝一夕的直接轉型,其間經歷了幾個大的過渡形態。最早從鄉村知識分子當中分化出來的,是明清時代的儒商和文人墨客,如錢謙益、鄭板橋等。他們的生活基本脫離了鄉村,進入了揚州、蘇州、杭州等商業城市,亦官亦文亦商,形成了明清時代江南士大夫城市生活和世俗文化。第二階段,到了晚清,隨著上海等沿海通商口岸的崛起和租界的出現,在大都市里面出現了像王韜、鄭觀應這樣的買辦型知識分子,他們以租界為活動背景,以洋務為職業,又帶有傳統文人的文化習性和氣質。相對科舉知識分子而言,這些洋務知識分子處于社會的邊緣,但隨著社會的分化和近代化進程,譯書、出版、辦報、辦學等邊緣事業漸漸成為知識分子的正業和主流,從中產生出以近代知識生產體系為背景的近代知識分子。第三階段,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維新運動催生了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游離正途、在民間發展的異端士大夫,他們雖然身居民間,卻占據了全國政治舞臺的中心。憑借都市所提供的相對獨立的公共空間,掌握了顛覆乾坤的公共輿論。這些人的身份可以是自由作家、學堂教習,也可以是職業報人和職業政治家。到了這個階段,知識分子與都市的關系不再是洋務時期那樣的邊緣性和模糊性,而是具有緊密的關聯,他們的活動和輿論參與建構了都市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空間,他們自身成為都市風景中不可缺少的中堅人物。最后,到民國以后,近代知識教育體系和出版媒體產業逐步完善,以都市為中心的物質化的職業分工和精神化的文化網絡形成規模,真正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終于定型了:他們可能是胡適那樣的大學教授,充滿了布爾喬亞的高貴、優雅和矜持,也可能是魯迅這樣的自由作家,憤世嫉俗,與秩序為敵,洋溢著獨立不羈的波希米亞精神。總而言之,到這一階段,中國知識分子終于與鄉村完全斬斷了精神上的臍帶,成為完完全全的都市人。

傳統的鄉村知識分子是自然的、草根的、本土的,與土地有著無法割舍的關聯,他們是地方的、封閉的或半封閉的,以血緣和地緣的時間脈絡為其歷史的根源。但城市知識分子是流動的,經常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空間自由行走,歷史感淡薄,空間感敏銳。城市知識分子的身份等級和自我認同,與鄉村知識分子十分不同,不是像后者那樣建立在對歷史的尋根上,而是看其歸屬于什么樣的空間關系。

這里所說的具有歸屬感意義的空間關系,有三層含義。第一層是以文憑為中心而形成的等級性身份關系。布迪厄的分析表明:現代的學校體制以知識中立的方式,不斷生產著以名校畢業生為頂尖階層的知識分子等級體制,(16)為了獲得更多的文化資本,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要拼命擠進名校或出國留學,以獲得顯貴的教育出身。而名校或留學海外的畢業生,又形成了一個半封閉的交往共同體。這群被布迪厄稱為“新宰制階級”的都市上層貴族,與傳統封建貴族的唯一區別是,后者是以先天的血統為基礎的,而以高學歷和名校為身份徽記的新宰制階級,可以通過后天的個人努力而形成。不管如何,學校的出身在都市公共關系網絡中是知識分子實現自我認同、相互認肯的第一層空間關系。

第二層是抽象的書寫符號所構成的意識形態空間網絡。傳統中國社會也有意識形態,那是被中華帝國所認可的、為科舉制度所不斷制度化的儒家學說。然而,辛亥革命以后隨著普世王權的瓦解和鄉村宗法制度的衰落,作為知識分子公共信仰的儒家意識形態徹底崩潰。近代資本主義的職業分工、階級利益的分化和近代多元意識形態的出現,使得都市知識分子出現了“有機化”,也就是葛蘭西所說的“有機知識分子”。(17)知識分子不再有統一的意識形態,如同古希臘各城邦國家都有自己的神祇一樣,在不同的都市知識分子之間,也有各自所崇拜的意識形態,形成了由抽象的書寫符號所構成的交錯復雜的意識形態空間網絡。而對這些意識形態的政治認同,構成了不同的都市知識分子共同體,他們之間的沖突、論戰,常常充滿了語言暴力,一旦意識形態沖突與軍事/政治力量相結合,就會演變為更為殘酷的戰爭暴力。

第三層是不同的都市文化空間結構。近代知識分子不停地在各個都市里面游走,以尋求一個適合自己生存方式和文化氣質的都市空間。在近代中國,不同的都市文化生態差異很大,以北京和上海為例,北京集中了全國第一流的國立大學和教會大學,是近代中國知識和學術生產網絡的樞紐,具有適合溫和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生長的、以國家穩定的知識體制為背景的文化空間。而近代上海擁有國內最發達的報業、出版社和娛樂業,借助這些加入了近代化過程的文化工業,激進、漂浮的左翼知識分子可以在上海獲得生存和發展的自由空間,并且形成散狀形態的多元公共輿論。1927—1930年,在短暫的三年多時間里,上海一度云集了當時中國最具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精英群體:以魯迅為首的語絲派,以郭沫若、成仿吾、蔣光慈為代表的創造社/太陽社,以胡適為首的新月派和以張君勱、張東蓀、李璜為代表的解放與改造派/國家主義派。最后,經過一番復雜的爭斗,魯迅與創造社/太陽社聯合起來,組成了左翼知識分子同盟,留在了上海,胡適、張君勱這兩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離滬北上,重返北京。近代中國歷史上,北京和上海分別成為自由主義和左翼知識分子的大本營絕非偶然,與兩個城市的文化空間和都市性格有著密切的關系。而且這樣的關系不是單向的、被動的,而是雙向的、互動的:一方面是都市的社會空間和文化結構制約、影響了知識分子;另一方面知識分子也積極能動地參與了都市文化和城市精神的建構。

都市知識分子的交往網絡和團體認同,不僅取決于上述三個都市建構性的空間關系,即使在近代城市公共網絡中,傳統的血緣、地緣關系雖然不起主導功能,但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然發揮著潛在的影響,宗親關系、同鄉關系,深刻地鑲嵌在近代都市的人際交往中,與近代的文憑身份等級、意識形態認同和都市地域文化交織成一個巨大復雜、相互纏繞的交往關系網絡。在這個迷宮一般的彼此重疊的關系網絡中,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團體認同、交往空間和身份歸屬不是單一的,而是呈復數狀態,可以按照不同層次的價值和身份取向,有多種團體認同和身份歸屬,這形成了知識分子個體身份的復雜性和多元性。蕭邦奇在對1920年代浙江的左派知識分子沈定一的個案研究中,通過分析其在大都會的上海、省會城市杭州和作為鄉村的衙前三個不同空間的活動,揭示了“沈在這三個地方的活動不僅展示了三者間的相對結構和價值維度,也展示了三者的歷史角色扮演者、社會網絡和時代精神之間的互動維度”。(18)如何辨別知識分子個體活動的不同的空間網絡,分析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在不同的網絡關系中揭示研究對象復雜的社會身份和內在思想,是知識分子個體研究中值得發掘的深度所在。

都市知識分子由于性質與鄉村知識分子的不同,他們的社會角色、知識結構和內心世界相互之間不是和諧的,而是充滿著內在的緊張和沖突。根據曼海姆的分析,這些沖突至少體現為三個方面:

第一,從都市知識分子與社會的關系而言是私密性與公共性的沖突。在鄉村社會的熟人世界中,個人沒有什么私密性可言,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界限也是相對的、模糊的。但都市的居住方式形成了都市的陌生人社會,“城市家庭與工廠、辦公室之間的分離首先強化了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之間的區分。公共官員的工作模式標志著這一區分強化的另一階段。其工作中的行為完全暴露給大眾,而在工作時間之外才隱退入私密性之中。而知識分子則試圖將他所做的幾乎所有事都納入私密性的范圍,因此他成功地將個體化的城市私密性發展到極致”。(19)現代知識生產的私人性和個人自主意識,使得都市知識分子本質上是孤獨的、個人主義的,然而在都市這樣一個陌生人社會中,他沒有現成的、自然的歷史關系可以憑借,必須憑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和建構公共關系。假如他沒有被某一個或若干個關系網絡所容納的話,就會成為這座城市的棄兒。因此個人主義的都市知識分子比鄉村知識分子更需要社會交往,他在抵達城市的第一天起,就需要尋找適合與接納他的社會空間和關系網絡,但在公共的關系網絡中,都市知識分子的私密本質又讓他試圖在公共關系之外,保持自己的獨立空間。這就產生了私密性與公共性的沖突。

第二,從都市知識分子的知識類型來說是秘傳知識與日常知識的緊張關系。卡爾·曼海姆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區別了兩種不同的知識:日常經驗的知識與秘傳知識。前者是在日常生活中通過個體的經驗獲得,與生活實踐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作為民俗“小傳統”的儒家文化就是一種日常知識,它安排傳統宗法社會中的人倫日用,成為日常生活的精神指南。不過,還有另一種秘傳性知識,它雖然源于日常生活,但逐漸與日常生活分離、疏遠,成為一種專業的或抽象的知識系統。特別到了現代都市社會,知識越來越學科化、專業化,如果不經過專業的學術訓練,知識分子就無法掌握這些秘傳性知識。曼海姆指出:“在簡單文化中,這兩種類型的知識常常匯聚為一種。由部落壟斷的技藝常常構建了一個秘密的主題,這種技藝本身卻是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巫術的來源和基礎是秘傳的,也常常進入到私人活動的日常循環中去。而日益復雜的社會卻傾向于將日常知識與秘傳知識分離開來,同時也拉大了掌握這兩種知識的群體的距離。”(20)在都市知識分子之中,由于知識類型的不同,形成了兩大知識群體:以媒體為活動背景,與公共生活關系密切的知識分子;以學院為生存空間,與日常生活無關的知識分子。這兩類知識分子共同體之間常常會發生某種緊張關系。而且在知識分子個體之中,由于秘傳知識與日常知識并不存在絕對的鴻溝,相互之間存在著轉化的關系,因而究竟更多地關注專業知識、發展學術,還是轉化為日常知識、啟蒙大眾,也構成了其內心的沖突和緊張心理的根源。

第三,就都市知識分子的生存方式來講是價值符號世界與現實生活世界的落差。知識分子按照本性來說,是以創造和傳播抽象的價值符號為其自我特征的。鄉村知識分子的抽象知識(所謂精英階級的“大傳統”)與他每天所身處其中的世俗知識(所謂民俗意義上的“小傳統”)有著同構的互生關系,精英的符號離日常人倫不遠。而都市生活充滿了符號性和象征性,因而都市知識分子常常沉溺在意識形態的抽象世界而渾然不覺。意識形態常常營造出一種虛幻的體驗意識和空間感受,知識分子所創造和傳播的價值文化符號與日常生活僅僅存在著一種象征或隱喻的關系,正如卡爾·曼海姆尖銳指出的那樣:“學者是在圖書館內了解思想而不是在實際環境中。書本向研究者展現了他無法直接接觸的環境,因此書本就創造了一種錯誤的參與感,這是一種分享了他人生活卻無需知曉其甘苦的幻覺。”(21)知識分子的符號世界源于現實世界,但前者并不能等同于后者,而作為符號世界的造物主,知識分子在意識中常常將符號世界幻想為現實世界。兩個世界之間的巨大落差使得他們在二者之間的生存狀態發生了斷裂和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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