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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下一統(2)

秦始皇的這一決策意義深遠。從此,“封建制”退出歷史,“郡縣制”登上舞臺。它的特點,是“天下一統,四海一家,中央集權,分級管理”,上面有中央政府,下面有各級政權。這種國家制度,一直延續至今。這就是秦始皇的歷史貢獻,所以說“百代都行秦政治”。然而,秦始皇雖然斬斷了爭論,問題卻沒有真正得到解決,新興的帝國制度仍然面臨嚴峻的考驗。畢竟,新制度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舊制度的復辟則往往在所難免。何況西周創立的封建制,也并非當真就一無是處。它也有它的道理。實際上就連一些有頭腦的人,也認為秦王朝二世而亡的原因之一,是未能“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這話是賈誼說的,而司馬遷以為然。《史記·秦始皇本紀》在引述《過秦論》時,就說“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我們知道,賈誼和司馬遷都是漢人。此二人在世時,郡縣制幾乎已成定論,他們還這么說。不難想象,秦末漢初之際恢復封建制的呼聲有多高。

事實上,大秦王朝剛剛滅亡,封建制就在項羽手中復辟。項羽定都彭城之后,一口氣封了十八個諸侯王(其中就有后來滅了他自己的漢王劉邦),天下從此戰斗不休,被憂慮重開戰端的李斯不幸言中。西漢初年,劉邦迫于習慣的壓力,不得不調和折中,在天子直轄的“畿輔”設郡縣,畿輔之外封王侯,這就是郡縣與封國并行的“郡國制”。顯然,這是新舊兩種制度討價還價和政治妥協的結果。

這種不倫不類的制度給西漢統治集團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不是異姓王造反,就是同姓王叛亂。柳宗元在他的《封建論》中列舉了這些事實: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反。漢高祖前往平叛,被困七天。這就是“困平城”。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反,高祖又前往平叛,被流矢所中,一命嗚呼。這是“病流矢”。此后,惠帝劉盈、文帝劉恒、景帝劉啟,居然“陵遲不救者三代”。朝廷不得不殫精竭慮,軟硬兼施,又是“削藩”(削減藩國支郡),又是“推恩”(分封藩王子弟),直到漢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才算解除了帝國的心腹之患。柳宗元認為,這就是封建制的弊病。

相反,中央集權的郡縣制卻很快就體現出它的優越性。柳宗元說,秦末天下大亂,有叛逆的民眾,沒有叛逆的官員(有叛人而無叛吏)。漢初天下大亂,有叛逆的封國,沒有叛逆的郡縣(有叛國而無叛郡)。中唐天下大亂,有叛逆的將領,沒有叛逆的州府(有叛將而無叛州)。柳宗元認為,這就是郡縣制的好處。因此,封建制不可恢復,郡縣制不可廢除——“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封建論》)。

始皇和李斯的立論,主要著眼點于當時的政治需要(休兵);柳宗元的立論,則主要著眼點于政權的鞏固和社會的安定。然而郡縣制的意義卻遠不止于此。西漢武帝之后,各封國名存實亡,郡縣與封國并存的“郡國制”退出歷史舞臺,以州領郡、以郡領縣的“三級地方制度”開始浮出水面(漢初只有郡縣二級,州也有一個由武帝所設之監察區變成行政區的過程,此處不細論)。州有刺史(后為州牧),郡有郡守,縣有縣令,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的地方官,完全取代了分封的諸侯。皇帝冊封的藩王,不再有獨立主權。此后,這一制度一直為歷朝歷代所采用。粗略地說,唐,是道、府、縣三級;宋,是路、府、縣三級;元明清,是省、府、縣三級(中國古代地方行政建制多變,郡取消,州降格,層次也未必就是三級,此處也不細論)。郡縣制,貫穿了帝國的始終。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無郡縣制,即無帝國制。

那么,帝國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制度?

帝國制度是從邦國制度過渡而來的。所謂“邦國”,是指西周封建到春秋戰國時期所實行的一種特殊的國家制度,是我們民族國家形態的初級階段。當時,中華大地上遍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諸侯國(封國)。它們各自獨立,相互交往(通婚、通商、結盟、戰爭),又共同擁戴其中一個(具體地說就是周),作為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天子),組成號稱“天下”的松散的聯邦或邦聯。這就是“邦國制度”。它的建立,如前所述,就是“封建”(封土建國);它的特點,則是“一個天下,許多國家”。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共主),各國卻有各自的國君(君主),因此又是“一個天子,許多國君”。由于這些國家和國君其實是有獨立主權的,因此“邦國”類似于聯邦或邦聯。

邦國與聯邦或邦聯的不同之處,在于有一個名義上的天下共主,諸侯各國也由這個所謂的天子“封建”而成,因此史書上一般都把諸侯國稱為“封國”。但我們要說清楚,封建也好,共主也好,都只是名義上和禮儀上的。各國的領地,其實不少是他們自己打下來的。而且,要擴大地盤,還得再打,只不過打下來以后,要到周天子那里去辦個手續罷了。但這個手續仍很重要。沒有這道手續,就不是邦國制度了。

這些國家在封建之初大多還很幼稚,是否成形也尚待商榷。所謂“夏禹萬國,商湯三千”,豈能都是國家?恐怕不少是部落。周武時八百諸侯,也多半有些是國家,有些是部落國家。這樣的狀態,與其叫做“國”,不如叫做“邦”。邦,可以理解為介乎國家與非國家之間的政治組織,即“準國家”。比如聯合起來組成“美利堅合眾國”的那些State(舊譯為州),就是邦。正因為是邦,這才先是組成邦聯,后又組成聯邦。封建之初的那些諸侯國,就多少有這么點意思。只不過在美國人那里,是十三個邦組成“合眾國”。立憲以后,“邦”就變成了“州”。而在周,則是天子“分封天下”。封建以后,“邦”就變成了“國”。

因此我認為,單指這些諸侯國時,可以叫“封國”;由于它們是諸侯之國,也可以叫“侯國”。但如果指制度,則不如叫“邦國”。事實上,這些諸侯國原本就叫“邦”,“邦”的本義也原本就指諸侯封國。比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比如“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而諸侯國之間的交往,當時就叫“邦交”。邦,既有國家(《說文》:“邦,國也”)的意思,又有分封(《釋名》:“邦,封也”)的意思,賈公彥就說“凡言邦國者,皆是諸侯之國”(《〈周禮·天官·大宰〉疏》)。所以,西周之所封建,就既可以叫“國”,也可以叫“邦”。或者再具體一點,城郭之內曰國,四境之內曰邦(《六書故》),合起來就是“邦國”。

邦國與郡縣是完全不同的。邦國有獨立國家的性質,郡縣則不過是帝國的構成部分和中央的派出單位(這一點后面還要細說)。總之,封建與郡縣相對應,邦國與帝國相對應;封建指成因(形成原因),邦國指成形(存在形式);封國指單體(比如齊為呂尚的封國),邦國指制度。秦始皇以郡縣代封建,其實也就是以帝國代邦國。因此,要討論郡縣制和帝國制,就必須討論邦國制度。

邦國與城邦

邦國制是中國人的發明,正如城邦制是希臘人的創造。

所謂城邦,就是以一個城市為中心的獨立主權國家,希臘語叫“波里斯”(Polis)。一個城市或城堡加上周邊不大的一片鄉村區域就算一個國家,這樣的國家當然小得可以。除斯巴達以外(斯巴達嚴格說來不算城邦國家),最大的一個城邦雅典不過一千平方英里(約兩千六百平方千米),相當于中國縱橫百里的一個大縣,其他的城邦都不過只有雅典的三分之一甚或十分之一那么大,有的則只相當于中國的一個鄉。歷史上通常所謂古希臘,就是由這些蕞爾小邦構成的。

這就頗有些像我們前面所說邦國時代的狀況。那時的中國,并不是中央集權的統一主權國家。它也不叫“中國”,而叫“天下”。“中國”這個詞,在周代指京師,以后又指都邑或中原地區。用來指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則是很遲的事。

邦國時代的“中國”不是“天下”,邦國時代的“國家”也不是國家,而是“國”和“家”。家、國、天下,是三個不同層次的概念,家是家,國是國,天下是天下。天下屬于天子,國屬于國君(諸侯),家屬于大夫。天下由若干個國組成,國又分解為無數個家(采邑)。家不是家庭,因為它有領土,有疆域,有子民,還有自己的財政收入。大夫對于自己的家(采邑),是有獨立治權的。國也不是國家。或者說,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國家。因為它雖然擁有一個國家該有的一切(比如領土、疆域、子民、賦稅、軍隊、監獄),擁有實際上的獨立主權,卻沒有產權。或者說,有治權,有主權,無產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產權在理論上是屬于天子,甚至是屬于“上天”的(這個問題實際上從來就沒弄清楚過,詳見本書第五章)。由產權派生出來的主權和治權,在理論上也屬于天子。天子的產權、主權和治權,則在理論上屬于“上天”。天子如果沒有“上天”的授權(天命),他的權力、權利和權益在理論上就不合法,別人就可以推翻他(革命)。同樣,諸侯如果沒有天子的授權,則他的治權也好,主權也好,在理論上也不合法,其他的諸侯就可以拿這個作為借口來討伐他。這是國和家的情況。

那么,天下是國家嗎?不是。因為天子雖然有產權,卻又沒有主權,也沒有治權。或者說,沒有諸侯各國的主權和治權。這些權益,在封建之前,天子在理論上是擁有的。封建之后,就沒有了。這時,天子能夠統治的,其實只有他自己的那個國(比如周)。其他的諸侯如何治國,所有的大夫如何齊家,天子在理論上是不能干涉的。當然,一個諸侯如果鬧得“太不像話”,天子也可以發表談話表示譴責,或召集會議進行批判,甚至下達命令要其他諸侯去教訓,但也僅此而已。他并不能像上級對待下級、皇帝對待臣民那樣對待諸侯。為什么呢?就因為周天下并非“統一國家”,而是“國家聯盟”,周天子則不過“聯盟領袖國”的國家元首。他的角色,頗有點像聯合國秘書長。打著天子旗號去討伐別國的諸侯或諸侯聯軍,也有點像得到聯合國授權的維和部隊。問題在于聯合國并不擁有建立國家的權力,也無權任命各國政府,周天子卻有。他可以為各國劃定疆域,指定國君,授權治理,這就是“封建”。所以周天子并不是聯合國秘書長,周天下也不是聯合國或國際社會。

不過邦國時代的“天下”,又多少有些聯合國或國際社會的意思。諸侯各國之間,也和希臘的城邦一樣,有著它們的“國際關系”。它們之間也有談判與結盟、條約與使節、宣戰與媾和,甚至還有國際間的調停(比如召開“弭兵大會”)和通行的“國際關系慣例”(比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在邦國制度的早期,這些林立的封國規模都不大,有的也就是一個城市或城堡加上周邊不大的一片鄉村區域,即所謂“小國寡民”。國與國之間,是廣闊的無人區,因此不是“雞犬之聲相聞”,反倒可能是“風馬牛不相及”。

但如果說邦國制度即相當于城邦制度,卻是大錯特錯。

關于城邦與邦國的區別,顧準先生的《希臘城邦制度》有很清楚的描述。首先,就國際關系而言,希臘的城邦是完全獨立的、相互平等的。即便是從一個城邦中分裂出去的“殖民地”,其與母邦之間的關系,也完全平等。母邦不但無權干涉子邦的內政,而且子邦還可能向它的母邦發動戰爭。邦國則是不平等的。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等級就是不平等的法定依據,大國干涉小國甚至為其代立國君,則是不平等的實際表現。更何況,諸國之上,還有一個實際上或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天子。天子的權力直接來自于“天”,諸侯的權力則至少在名義上是天子授予的。天子是諸侯的“宗主”,諸侯是天子的“守臣”。他們之間的關系,有尊卑、貴賤、嫡庶等諸多差別,并不平等。在邦國時代中后期(春秋時期),盡管天子已不再是最強大的(最強大的是“霸主”),卻仍然是最尊貴的。諸侯要爭霸,仍然要打出“尊王室”的旗號。也正因為此,諸侯國之間的兼并一直被視為偉大的王業。這與希臘城邦的容忍鄰邦獨立,不愿兼并和擴張,也大相徑庭。

其次,就國內體制而言,城邦實行的是民主制,邦國實行的是君主制。民主制的城邦依法選舉行政長官來管理國家事務。這些行政長官由公民“輪流坐莊”,而且只盡義務,不領薪水。一旦下臺,與普通公民無異。比如彼奧提亞的將軍帕梅農達斯落選后,就以普通戰士的身份參戰。君主制的邦國則依禮冊立國君、大夫,國君和大夫都是世襲的,而且依禮應由嫡長子承襲爵位。一旦襲爵,則諸侯有國(邦),大夫有家(邑),終身受用。城邦的官員既由“民選”,公民當然也有權罷免。邦國的國君既由“天授”,則臣民們自然也無權廢立。即便廢立,也不容一般民眾置喙。

不錯,希臘歷史上也曾有過專制君主(Despot)。但這種專制是不合法的,他們也因此被叫做“僭主”,意謂其專權系由僭竊而來。而在中國,無論是邦國時代還是帝國時代,只要是依禮冊立的國君,就有專制的權力,不專制大家還有意見,還會懇請君王“乾綱獨斷”。只有臣行君權(也包括使用君主的禮儀)才叫“僭越”。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比如,用六十四個樂伎排成八行表演樂舞(八佾),是天子之禮。諸侯只能六行,大夫只能四行。魯國大夫季氏(可能是季孫意如)居然“八佾舞于庭”,就是“僭越”了。但這事只可能發生在邦國制度即將解體的時候,而且是讓遵循古禮的“正派人”痛心疾首的事情。比如孔子得知后,就說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話。

第三,就國民身份而言,城邦里的人是“公民”,邦國里的人是“臣民”。公民是城邦的主人。作為主人,他們有拿起武器保衛城邦的義務(順便說一句,他們的武器、甲胄和馬匹全都是自費的),也有參加邦內議事和審判的權利(也順便說一句,參加這些工作起先都是不領薪水的,也沒有什么加班費、勞務費、出場費)。在伯里克利時代,雅典的全體公民都要出席“公民大會”,對諸如宣戰與媾和之類的城邦大事,握有最高決策權、監督權和終審裁判權,這就叫“主權在民”。每個公民在公民大會上都有選舉權,也都有被選舉權,都有可能被選為“議事會”成員,也都要輪流參與陪審法庭,這就叫“輪番為治”。“主權在民”和“輪番為治”加起來,就叫“民主”。或者準確一點,就叫“城邦民主”。

城邦里面不但有公民,還有奴隸。奴隸是沒有權利的。邦國里面的臣民卻既不是奴隸,也不是公民。他不是奴隸,因為有功可以授爵。他也不是公民,因為無權參政議政。即便參政議政,也是奉命奉旨,不是他的權利和義務。因為臣民不是國家的主人,而是君主的仆人。這里說的“君主”,還不一定就是國君。國君固然是國內的君主,卻又是天子的臣仆。同樣,大夫之于家臣、父親之于子女,也是君主,是“家君”。所以,在邦國時代,“君”至少有三種:天下之君、國君和家君。這些“君”對于自己的“臣”,在理論上握有絕對的統治權,包括生殺予奪之權(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這種君臣關系是不能變動的,不存在“輪番為治”;這種君臣關系也是不容顛倒的,不存在“主權在民”。

邦國與城邦,豈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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